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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杜家正在搬家。
院外靠牆停着十二輛牛車,下人們魚貫而出,三三兩兩或提着桌椅,或抬着屏風紗櫥,一一裝載到牛車上,那聲響極大,來回的響動,幾個時辰都沒有消停。
可杜若卻沒受什麼影響,明明聽見管事們到處高聲催喊,依舊慢條斯理的搗鼓她那一件件小玩意兒。
玉竹看得着急,輕聲道:"姑娘,你這樣得弄到什麼時候,不如讓奴婢代勞?"
杜若搖搖頭:"都是我的寶貝,放在一起磕壞了你賠呢?"
小姑娘拿起一隻玉蝴蝶用細綾包了,交給鶴蘭,又拿起一卷孤本,這回包得更細心,裹了三層不止。玉竹是個急性子,瞧着她纖細般的胳膊晃來晃去,就想撲上去替她,忍不住提醒道:"老夫人說今日酉時定要搬進去的。"
杜老夫人是個做什麼事兒都要翻黃曆的,今次他們杜家跟隨趙堅攻入長安,趙堅在自立為王之後,論功行賞,封了杜家大爺為宋國公,前幾日甚至還賜下國公府。老夫人高興壞了,急着就要搬入大宅,選了最近的吉日,連那門匾都是連夜趕製,此時恐怕還在散發著油漆味呢。
杜若對這祖母也是沒轍了,瞧一眼靠牆的水漏道:"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我哪一件東西弄壞了,世上都難尋。"
自家姑娘集萬千寵愛於一身,而今大老爺又被封為國公爺,在府里那是橫着走,別說這些小玩意兒,就是她要把獨院搬走,恐怕大老爺也得想個主意!
玉竹不敢再多嘴。
杜若還是慢騰騰的。
曉得女兒這脾氣,謝氏那頭收拾好了,就來催杜若,果見她什麼都沒弄,瞧瞧這一地的邊角料,光知道包這個包那個,她一甩帕子吩咐道:"玉竹,你趕緊收拾起來,姑娘手裏的別管,把那些大件兒讓人開始往外抬了!"
"娘,"杜若抬起頭,欲言又止,半響道,"別讓他們碰壞了。"
"小祖宗,他們哪個敢碰壞你的東西,你啊……"她低頭瞧瞧她的小臉,覺得她今日做事比往常還要慢,伸手輕撫在她髮髻上,柔聲問,"可是不願搬走?"
沒有攻下長安之前,她們這些家眷都住在晉縣,已經住得大半年,晉縣山清水秀民風淳樸,雖然被趙堅大軍侵佔,但沒有傷百姓一絲一毫,仍維持着安寧,好似隔絕世事的桃花源。可即便如此,也不至於讓杜若捨不得離開,她只是知道,他們註定要搬入長安的,因為她曾夢見過。
也是從這一天起,大周真正分裂成了兩個國,周國與趙堅建立的新王朝,大燕。
而她也變成了大燕的子民。
這一切都印證了她的夢,杜若既害怕又覺得新奇,她抬頭朝謝氏笑笑:"這裏住着很舒服,不過只要跟爹爹娘,哥哥在一起,住哪裏都一樣,我沒什麼不願的。"
謝氏道:"那你別折騰了,萬一晚了惹得你祖母生氣。"
"祖母才不生氣呢,這裏好些都是祖母送的,"她握住一隻金鈴搖着給謝氏聽,"這是我三歲時祖母叫人打的,您瞧瞧,我保管的好吧?一點兒沒有壞呢。"
謝氏莞爾:"是了,是了,別個兒都是敗家子,就你能幹,看你這一屋子的……"她伸手捏捏眉心,他們杜家跟着趙堅造反前,原也是富貴人家,什麼都不缺,可這孩子自小就節儉,或者也不能說節儉,樣樣都用好的,可樣樣都不捨得丟,兵荒馬亂的還隨身帶着三歲時的金鈴呢。
她有些哭笑不得,叮囑道,"不管如何,你快些準備好,不能讓全家等你一個。"
杜若答應一聲,問道:"娘,哥哥呢,哥哥在哪裏?"
"也在收拾。"
"哦。"杜若見謝氏走了,忙讓玉竹把杜凌叫來。
妹妹召喚,杜凌一刻不敢停,瞬時就到了屋檐下。
杜若站在門口,一指大梁:"你給我做得鞦韆,快些拿下來,帶去長安。"
杜凌沒料到是為這個,皺眉道:"又不是什麼值錢的,這也帶?你就不嫌麻煩!等搬去了,我給你做個更好的。"
"不行,不行,我就要這個。"那時杜凌見宅院狹窄,沒個園子賞花,沒有樓台亭榭,怕妹妹閑的無聊,專門去山裏砍了木頭做得,她記得他做完手上都出了水泡呢,怎麼好扔了?
任別人怎麼說,可那些承載了記憶,充滿了感情的東西,她就是不捨得丟掉。
見她水盈盈的眼睛盯着自己,杜凌心軟了,嘆口氣叫小廝拿來梯子,這東西是他掛上去的,他最熟悉,妹妹是怕別人弄壞了。
鞦韆取下來,她笑嘻嘻道:"謝謝哥哥。"又催他,"好了,沒事兒了,你也回去收拾吧。"
"用完人就趕着走,真沒良心。"杜凌捏捏她又軟又滑的小臉蛋,就跟她生下來時那樣,他總是無時不刻的想捏她。不過比起以前,妹妹的臉沒有那麼圓了,肉也好像緊了一些,他們都說妹妹越來越漂亮,可他卻很失望,老氣橫秋的道,"若若,你該多吃點了!"
杜若斜睨他:"我才不做大胖子!"
"已經做了十來年,繼續做下去多好?"杜凌道,"不用擔心,肉錢哥哥有的是。"
杜若不想理他,哼一聲讓鶴蘭把鞦韆裝起來。
杜凌這時從袖中取出一個巴掌般大的描金檀木刻花匣子,遞過來小聲道:"本來想搬過去再給你的,現在正好,這是大皇子送你的喬遷禮。"
趙柯自立為王,他的兒子自然便是皇子了,杜若心頭一跳,垂眸盯着那匣子。
睫毛輕輕顫着,手卻不來接,杜凌把匣子打開來:"知道你喜歡蝴蝶,他親自去挑的,你快些收好了。"
深藍色細綾上,躺着一對赤金蝴蝶,翅膀極薄,甚至能看清上面的紋路,像真的一樣,隨時都能飛起來。杜若在這一刻有些恍惚,她與趙豫雖算不得青梅竹馬,卻因父親是趙柯屬下,很早就認識了,他像哥哥似的疼愛她。
可一場夢改變了他們的關係。
假使她沒有看見將來,她會歡歡喜喜的嫁給趙豫,做他的太子妃,再做母儀天下的皇后。
可現在,她再也不願與他有任何交往了,推開匣子道:"你幫我還給他,就說我不喜歡蝴蝶。"
杜凌瞧瞧她頭上的蝴蝶步搖,皺眉道:"不喜歡你還戴着呢?到底為何?"
"沒有為何,就是不喜歡。"杜若尚沒有準備好說出秘密,搪塞道,"你還給他,哥哥,好不好?"
她拉着他袖子,動人的眼眸透着懇求。
杜凌很是奇怪,因為印象里,妹妹與趙豫感情不錯,送個喬遷禮也是人之常情,可妹妹竟然推辭,難道兩人之間發生了什麼?他想問,但杜若嘴巴閉得緊緊的,並不想為難妹妹,只得答應。
見他離開了,杜若站在窗前看着庭院內老樹新發出來的嫩芽,想到若干年後她登上鳳位,趙豫連一年都沒有耐得住,假惺惺拒絕官員廣納後宮的建議,可私底下卻以醉酒的借口碰了別的女人……雖然是在夢裏,她仍記得那瞬間的憤怒。
她不明白,既然趙豫不喜歡她,又為何非得要娶她呢?
為何非得要表現的對她情深義重,那麼寵她。
鶴蘭見她佇立不動,輕聲道:"姑娘,鞦韆收好了。"
杜若回過神,不再想這件事,趙豫辜負她,可後來他也沒能保住皇位,當真是一報還一報,她又有什麼好想的?反正事情也還沒有發生呢,往後趙豫又要裝出大哥哥的樣子哄她,她才不理他。
她吩咐鶴蘭:"把茶具也裝起來吧。"
外面這時卻傳來哐當一聲巨響,好像誰打壞了大件的東西。
有人立刻罵起來:"我這屏風多少銀子,你們曉得嗎?一個個不要命了,我告訴老爺,老爺得打死你們!到底哪個摔得,給我站出來!老實交代了,興許還能留你們一個全屍!"
聲音抑揚頓挫,又誇張,像是唱戲。
其實吳姨娘也確實是戲子出身,是杜家二老爺花五十兩銀子買回來的,因二夫人性子懦弱,吳姨娘就很囂張,杜若被吵得頭疼,剪下兩塊細布塞在耳朵里。
玉竹向來是個忍不住的,惱道:"要不奴婢讓吳姨娘走遠些罷,沒個規矩了,站在我們門口也能吵吵嚷嚷的。"
杜若道:"也行,你去罷。"
誰料玉竹還沒踏出門口,就聽見一道清脆的聲音響起來。
玉竹探頭一看,原是二房的大姑娘杜蓉,只見她正指着吳姨娘的鼻子,劈頭蓋臉的訓斥:"你自個兒也不過是個奴婢,五十兩銀子買進來,現在十兩銀子都賣不出去,還狗仗人勢罵人呢!什麼破爛屏風都能叫你瞎嚷嚷,讓你收拾東西搬家不是讓你逞威風,也不照照你的臉,你配拿出主子的派頭?"
吳姨娘滿臉通紅,卻不敢還嘴,咬着牙走了。
杜若塞着耳朵都聽得清清楚楚,忍不住抿嘴一笑,自家堂姐果真非池中物,也只有她這樣的潑辣,才能鎮得住人。
杜蓉罵完了,一甩衣袖走到她門口,挑眉道:"三妹我警告你,你給我快些,不然我把你的東西都扔出去!"
杜若朝她甜甜笑道:"大姐你定然收拾好了,來幫幫我嘛。"
那是她的招牌,沖誰一笑,誰都擋不住,杜蓉哼一聲,走過來:"就曉得你是大烏龜,你該改名叫杜龜。"
杜若絲毫不生氣,眨眼道:"那你叫杜兔子,好不好?"
杜蓉噗嗤笑起來。
有她搭手,杜若很快就把小件兒都包好了,杜蓉拍拍手:"我還得去看看二妹,她跟你差不多,慢得要命,光她的筆墨紙硯都夠整理的。"
說得是二姑娘杜鶯,杜若合上手中的黑檀木妝奩,笑道:"我跟你一起去罷。"
杜蓉叫她快些,急匆匆便走,她跟在後面,誰料將將走到庭中,就看見不遠處的院門那裏,站着一個人。
濃綠的樹蔭遮擋住了陽光,將他籠在陰影之下,好似團黑霧,看不清楚容顏。
可杜若知道他是誰,他是她人生里不近不遠的一個人,也是在將來,主宰無數人命運的一國之君。
賀玄。
她默念他名字,似看見他手中那把劍,在那天黑夜,浸透了血。他緩緩向她走來,墨靴踩于丹墀的血泊中,每走一步,都在石階上開出鮮紅的花。
掌中有些發涼,她側過頭,疾步朝杜蓉追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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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是暫居的地方,遠沒有他們曾經在金陵的杜府來得那麼寬敞,是以府中四位姑娘住得也近,只幾十來步的距離。
遠遠聽見琴音聲,好似林中微風,安寧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