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第 86 章
直到那片明黃色的布幔遠得再也看不見,沈俊方開始發足狂奔。
熱辣的太陽肆無忌憚地在他身上炙烤,汗水如雨一般地自額頭上蜿蜒而下,很快遮得眼前模糊一片。
沈俊卻沒有擦,他筆直地站在半尺高的草叢中,儘管背後就是整片樹林,他也沒想要進去躲一躲蔭涼。
他抬起頭,直面着毒辣的日頭,近乎自虐一般地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不過片刻,他便感覺到,身後有人在快速靠近。
沈俊頭也不回,那人走到他的身邊,沉聲問道:“你是怎麼回事?不是說讓你想法子拖上一日半日嗎?”
沈俊慢慢將視線轉回到這個頭髮花白,身材高大的老人身上,“老公爺未免太高看在下了,這可是急報,你要在下怎麼拖?”
“老公爺”見着他這神色,雖不知自己是哪裏惹惱了他,可想到需要他做的事,也只好放軟了神色,道:“呂國梁的確不是個東西,山西民變幾日,直到捂不住了,他才想遣親近人來京里找我想辦法,弄得我也被動。可是這事沒有這麼嚴重,憑朝廷的兵力,那些刁民,隨便派上一兩支軍隊便可輕鬆壓下,遲上半日到皇上的手上也不會影響大局。”說到最後,聲音里還是免不了帶上了三分惱怒,“我那邊安排的人明明已經打濕了奏摺,正準備換下加急紅封,為什麼你那麼著急將它捅上去?”
沈俊唇邊噙着絲冷笑:“我知道,山西那邊是老公爺僅有的嫡系,老公爺愛惜部下,不忍他們被皇上黜落,自然要想法子為他們周旋一二。”
老公爺正全神聽他接下來想說些什麼,不想沈俊卻沒有了下文,他皺眉道:“你既然知道,為什麼要壞我的事?”加急密折得皇帝親自閱審過後才能發往軍機處,這一次隨着密折入京,呂國梁的親隨就搶在摺子遞上去之前,秘密拜訪過自己,這些年國公府山河日下,但攔着摺子遲點見聖,憑藉昔日的人脈,他自忖自己完全能夠做到。不想,竟然栽在了這個認下沒幾年的兒子身上。
沈俊仍然沒有回答,他並不是個擅於撒謊的人。老公爺說得不錯,民變此事雖急,但山西距京城路途遙遠,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他若能幫着遮掩一二,完全可以等到老公爺布好局再報給皇上。這樣,國公府這邊的勢力時間充裕一些,就不會太過被動。
他閉了閉眼,想起在御輦中看到的那一幕,並不後悔自己所做的決定。
靖國公老公爺一再等不到他的回答,便是再好的性子也要惱怒起來:“你既然託庇於我府中,能得個沈姓,也須得明白,即使你沒入我族譜,但我沈家落魄,你單憑這個沈姓,沒人庇護,又能走得多遠?何況,你莫忘了,你的父親,他是怎麼被那小兒所害的!”他虛虛一點東方,縱使隔了這麼遠,終究不敢說得太大聲。
沈俊仍然沉默着。
老國公臉色漸漸變了:“事已至此,你莫不是還想着要抽身?你別忘了,不管你願不願意,你天然就是在這船上,下不得的!”
這卻不能不回答了。
沈俊輕輕一笑:“老公爺急什麼,你莫忘了,當年本來就是我找到你們要主動入局的。若我想下船,怎麼會自投羅網,到了京城來?”
這答案卻不能讓老公爺滿意,沈俊自從到了京城,事事樣樣無不聽他安排,不管叫他做什麼事,都能辦得妥妥貼貼,如今手上拽着線的布偶突然自己動起來,不弄清楚其中原因,他怎麼敢做下一步行動?
沈俊也知道,不把這老東西安撫好了,他怕又要縮進那烏龜殼裏,再不敢胡亂行動,他頓了頓,問道:“依老公爺看,當今陛下胸中韜略如何?”
都是彼此知道底細的人,老國公也不多裝相,輕蔑一笑:“黃口小兒,只會使些詭計。”
“那你覺得,陛下治國如何?”
老國公冷哼一聲,臉沉下來:“整日只會挑動內耗黨爭,豈是明君所為?”
新帝登基后,將老貴族的爪牙狠狠敲了幾顆下來,無怪乎老國公對他意見極大。但皇帝的確政事處置手段平平,要不是靠着後宮選秀聯姻籠絡了幾名朝臣,如今的形式恐怕會更加惡劣。
先帝時期因長期無子,很將各地藩王的兒子們挑了些上京教養,當今皇帝混在這群宗室子弟中並不出眾,但偏偏最後就是他成為九五至尊,坐擁萬里河山。如果說他沒有兩手本事,怎麼可能平平安安地坐到那個位置?
沈俊是知道些內情的,先帝爺長期飽受無嗣的壓力,在宗室和大臣的逼迫下,不得不將藩王們的兒子領上京教養。但作為一名雄才大略,甚至有些剛愎自用的帝王,他怎麼可能甘受此辱?那些孩子們上了京,表面上看有鴻儒講授功課,先帝好像也把他們的功課看得很重要,但實際上,跟着那些腐儒們學習,只能把人越學越迂。真正要緊的帝王心術,治國之能,先帝爺根本沒有教過他們。直到,太子的出生……
沈俊眼帘微合,再問:“先帝交給陛下的,可是一個承平日久,風調雨順的太平盛世,然而今上登基不足三年,便激起民變,這說明了什麼?”
老國公眼神微變。
沈俊見他想明白了,又笑一聲:“若是此事今上平平順順地解決了,倒也是個不失機敏,有些才能的君主,若是——”
老國公眼中亮了起來:“若是他無法處置,令局勢更糟,只能說明他才具不足,不堪為帝!”
沈俊點頭道:“總之,陛下的名聲越差,越有利於我們行事。”
老國公哈哈大笑:“好小子,想不到你竟有這般心思!”頓一頓,他卻嘆了口氣:“可惜了,那些跟着我的人這一次怕落不了好了。”
他原本是想在皇帝這裏打個時間差,調動一下手裏的人,為呂國梁在山西擋一擋,至少等皇帝派來的軍隊到山西前能夠控制局勢,也好保住此人。但沈俊這番話在理,不得不令他推翻了之前做的決定,開始思考起另一種可能來。
這少年不是常人教出來,老國公雖是在大笑,但看着沈俊,眼中已經起了一分忌憚之色。
沈俊年紀雖輕,不是沒有眼色的人,知道自己此言令對方已經生了忌,轉而問道:“阿慶這幾日可好?”
提及此事,又是讓人頭疼至極,老國公嘆了口氣:“能吃能睡,怎麼叫好?怎麼叫不好?”
沈俊默然片刻,從懷中摸出一個東西遞給老國公,道:“你往家裏遞信的時候把此物給他捎回去。”
纖長有力的手掌中卻只躺着一顆五顏六色的琉璃珠,那琉璃珠外頭套着一個圓形的竹編器物,稍微轉一下,放在最中心的琉璃珠也跟着轉起來,放出燦爛光華,好看至極的光芒。
老國公心有不滿:“我可不是專門替你傳信的。”
沈俊將東西塞進他手裏:“也不差這個。”
老國公鬍子抖了抖,像是氣得要說點什麼,可到底什麼也沒說。
還是沈俊想起來一件事,在轉身回去之前想起來,說道:“宮裏這段時間發生的事,你不要再插手了。”
老國公一驚:“你說什麼?”
沈俊看一眼他:“我知道你在三皇子的事上做了些手腳。”他說得如此平靜,彷彿不知道自己在講的,是鄭薇他們苦苦追尋而不得的真相。
老國公驚疑不定地看着他:他知道了?他到底是怎麼知道的?他知道多少?口中卻道:“你別胡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沈俊也不跟他辯白,只管把自己要說的話說到,他認真道:“這是為你好。”
他也不管老國公聽懂了多少,會不會照着他說的辦,說完這句話之後就轉身離開了,留下老國公心神不寧地站在那裏不知在琢磨什麼。
良久,直到林深處傳來一聲杜鵑鳥的叫聲,老國公方才抬頭,望着沈俊離開的方向嘆道:“這個年輕人我真是越來越看不懂了。”
寂然無聲的林子裏突然有人問道:“公爺,那他說的——”
老國公回身朝來處走去,說道:“按他說的辦。”
沒露面的那個人還有些不願:“可是……”
這片刻功夫,老國公已經想得很明白:“我們在陛下身邊還有人嗎?”也不等那人回答,他自顧自道:“沒有,他已經是我們這邊離陛下最近的人,他不會無故說起此事,怕是最近有事要發生了。我們還是先聽他的吧。”
作為大雍朝年頭最久,藩王之下,爵位最高的靖國公府掌舵人,老國公一直行事都很謹慎。若非家族近來沒什麼成器的人在朝中說話,新帝對他們家態度很微妙,他也不會做出那等冒險的決定。
既然已經上了這條船,再謹慎都不為過。
在陛下身邊這兩年,這少年行事愈加不着聲色,若非阿慶在他們手裏控制着,他還真不敢事事倚重,還那麼相信他。
也不知道,他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他想要的是什麼?
若是拿這個問題問回京之前的沈俊,他一定答不出來。若是問剛剛進宮的沈俊,他也不一定能答出來。但是,現在再問他,沈俊心裏的那個答案一日比一日明晰:鄭薇!他想要那個姑娘!
從山村到京城,他一直是在被時局推着走。他不想入宮城,卻偏偏入了宮,他不想為靖國公辦事,卻不得不站到他們那一邊,他們甚至還控制了阿慶……
在御輦中看到鄭薇的那一刻,沈俊從來未有如今日一般的明白,若他想跟鄭薇在一起,就必須得做出些改變。
以前,是那些人利用他,而以後,大家走着瞧!
沈俊越走越快,在經過賢妃的車攆時,他終於聽到了一聲低低的啜泣。
沈俊緩緩舒了口氣:到底賢妃娘娘還是把她救了出來。跟着他心裏又揪着疼痛,那姑娘受了大委屈,可他連光明正大出現在她身邊的資格都沒有!
鄭薇卻是不知道一車之隔,外頭正站着一個人。
直到被鄭芍帶回來,她腦子還是發暈的。今天皇帝實在把她嚇壞了,如果他是想正常地寵幸自己,鄭薇覺得,她不是不能忍受,可皇帝那麼暴戾的表情,若不是沈俊闖進來,她的下場是什麼,這真的不好說。
在皇帝回來之前,鄭薇就想過原因。
思來想去,她自忖最近沒有得罪過皇帝,反而按鄭芍的說法,她還保護了龍子,就是沒功,也絕對無過。何以皇帝突然會對她施暴?
皇帝不是個愛翻舊帳的人,應該不會是她以前做的事讓皇帝想起來,專門讓春生把她找來懲戒她,而且這種懲戒方式,無論怎麼看都不正常!
一部分原因只可能在鄭芍身上,皇帝不是不清楚她和鄭芍之間的關係,可他還是執意那麼做。這是要親手撕裂她們倆的關係,往鄭芍心裏插上一刀嗎?
那麼,他為什麼對鄭芍不滿?
鄭薇想起此前鄭芍同皇帝的對話,心中冒出一個荒謬至極的答案:鄭芍罵皇帝的話莫非被皇帝全聽了去,戳中了皇帝的痛腳?而皇帝出於某種原因,他又無法責罰鄭芍,所以,他把滿心的怒火全發泄到了自己身上,想藉著自己給鄭芍一個好看?!!!
這個想法實在太過荒唐,他既然已經是皇帝了,還有什麼人,還有什麼事能讓一國之君束手束腳?還採用如此迂迴的方式懲罰一名妃子?
鄭薇像是着了魔一樣地順着這個思路苦苦思索,不知不覺忘了時間流逝。
直到聽見有人在御輦之下笑道:“陛下把我的婢女小薇借用了這麼久,總該還給我了吧?”
鄭芍在說話?她怎麼知道自己在這裏?
鄭薇急忙趴到窗邊,半透明的紗窗外面,鄭芍披着蓮青色的披風,同澄心和玉版三個將春生包圍起來,滿面含笑地問道:“春總管,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春生看來也吃驚不小,皇帝吩咐他帶鄭薇過來時是囑咐了要避着人的,可賢妃娘娘她是怎麼知道小薇在皇上這裏的?這個伶俐人難得地結巴了一下:“奴才不知道娘娘在說什麼。”
鄭芍卻不再跟他周旋,趁春生被澄心一左一右地擠住時,她扭頭就揭開了湘妃竹簾:“小薇啊,這不就是嗎?”
兩邊的侍衛慢了一步,左右互視一眼,猶豫着不知道是不是要攔住鄭芍。
鄭芍卻沒打算進去,她衝著門裏叫一聲:“小薇,瞧你這獃頭獃腦的,想些什麼呢!還不快跟我回去!”
鄭薇銹住的腦袋立刻被叫醒了,鄭芍是特地來救她的!
看清鄭薇的樣子,鄭芍眼中飛快閃過一抹痛色,解開披風丟過去:“愣着幹什麼?要主子來親自請你嗎?”
鄭薇猶豫了一下:若是她走了,皇帝回來不見她,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想歸想,鄭薇也明白,她這是遭了池魚之殃,便是鄭芍今天不來這一趟,她若是遭了那樣的罪回去,以鄭芍的脾氣,帝妃之間的矛盾也會毫無避免地暴發。
她拿起披風,上面是一股熟悉的冷香味,還帶着鄭芍的體溫。什麼時候,鄭芍的熏香由甜蜜蜜的果香變成了冷香?
鄭薇用披風緊緊包裹住自己的身子,直到回到鄭芍的車攆上才忍不住哭了出來。
鄭芍什麼也沒說,就像小時候她哄着自己一樣,將鄭薇的頭擱在自己的肩頭,手指一下一下順着她的背,只是一句句地重複:“哭出來就好了,哭出來就好了。”
在車攆隔間睡着的三皇子被吵醒,聽見哭聲,也跟着哇地哭了起來。
三皇子的奶媽無措地抱着孩子,訥訥道:“娘娘……”
鄭芍心煩地擺手:“把三殿下抱下去。”
奶媽愣住了:抱下去?太陽那麼毒辣,三皇子這麼小,這幾天大部分時間都是跟在娘娘的身邊,現在要他下去,他能去哪裏?
玉版見奶媽不在狀況,連忙緊跟着推了她一把:“還愣着幹什麼?下去啊!帶殿下出去透口氣。”
鄭芍幾乎沒見過鄭薇失敗。
鄭薇在她的心裏一直是堅強的,無畏的,她什麼也不怕,什麼都敢做。她膽大包天,聰明可靠,即使在侯府那樣困頓的環境下,她也沒想過要依靠自己這個侯府大小姐立足。在哪裏受了欺負,鄭薇也只會悄悄地解決,等鄭芍得知消息之後,事情早就不知過去了多久。
即使在宮裏落到這樣的境地,鄭薇也不是沒有收穫。可以說,這樣的地位,這樣的處境也是鄭薇一步步走出來,算出來的。
鄭薇沒有輸過,沒有慌過,沒有無措過。
從小到大,不管她做什麼,只要她願意,一定可以達成所願。
在今天之前,鄭薇不需要哭。
小時候的鄭芍以為鄭薇無所不能。
進了宮,儘管鄭薇的地位比自己低那麼多,鄭芍也覺得,自己是依靠着她的,而不是鄭薇依靠着自己。
可現在,鄭薇被擊垮了。
擊垮她的人,是自己的夫君。
夫君……
呵……
車輪晃了一下。
安靜的車隊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了聲音,拖車的駑馬,駕車的車夫們開始吆喝起來。
車隊又開始行進了。
直到這個時候,皇帝也沒有露面。
倒是鄭薇哭得醒過了神,慌忙從鄭芍懷裏爬起來,慌亂地找着話題:“你衣服都濕了,叫人進來給你換上一件吧。”
鄭芍搖了搖頭:“不妨事。”她忽然不敢看鄭薇的臉色:是自己,是自己的母親不顧她的心思,一心把她拉進了這深宮之中,才讓她受到今日之辱。
“哦。”
鄭薇還不習慣自己在鄭芍面前這麼軟弱,小時候為了在侯府里立足,她不得不跟鄭芍打好關係。可讓她一個心理年齡二十多歲的人去討好一個小孩子,別說她做不來,就是做得來,鄭芍這樣的地位,哪裏需要她討好?她只有另闢蹊徑,將自己包裝成了急人所急,想人所想的智囊。只要鄭芍想做的事,就沒有她鄭薇辦不到的。久而久之,她在鄭芍心裏的形象越發神秘,越發無所不能。鄭芍幾乎全心信賴着,依賴着她。
現如今,自己這個偽高人走下了神壇,不是一二般的不自在。
她忽然害怕鄭芍追問她在皇帝那裏發生了什麼。
鄭芍就像知道她在想什麼一樣,等到鄭薇情緒完全平緩下來,她叫來了玉版,讓她給鄭薇打了水洗臉並吩咐她:“你這幾天就不要到前面來了,好好回去休息,什麼都不要想。”
鄭芍這態度……她是想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含混過去嗎?
可是,這件事既然發生了,鄭芍就是想當沒發生也不可能吧?
鄭芍就像知道鄭薇怎麼想一樣,她推了一把猶豫不定的鄭薇:“聽我的,不會有事的。”
鄭薇經了這一次事件,的確驚魂不定,再經不起折騰了。她的腦子已經哭糊塗了,努力想理清思路,可是怎麼想都想不出來,只得作罷。
她不由點點頭,聽鄭芍沉聲跟澄心吩咐:“你去把小薇送回去,叫其他人不要吵,讓她好好休息。”
鄭薇住的那一車人里全是賢妃宮裏出來的,倒不虞這些人不肯聽話。
澄心將鄭薇送到了地方,又聲色俱厲地敲打了一番眾人,見那些人老老實實地低着頭,想起自己身上還負着看着三皇子的任務,跟鄭薇告別後,又急急忙忙地返轉而去。
而馬車這邊,幾乎是澄心剛離開,有人便笑了起來:“喲,小薇姑娘,你這是在哪裏跌了一跤么?連衣服都跌成了兩半?”
聲音尖利,充滿了幸災樂禍,不是顧媽媽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