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寵妃日常
仲春的傍晚,柔和的夕陽播撒在大雍後宮御花園的邊邊角角,為已換上輕薄的夏裳,撲蝶作戲的宮妃帶來最後一分暖意。
穿着銀紅素影紗,體態輕盈,正把撲蝶當成跳舞這一項事業來用心經營的盈夫人鄭芍斜了眼她右前方,那裏是御花園裏最高點兼唯一一處涼亭所在。
現在,這涼亭的鵝頸椅里坐着她最近一段時間最大的勁敵——柔嬪柳琴琴。
柳琴琴一身白色紗衣,抱着她的琵琶,用她前天被皇帝誇獎過的“素玉纖指”,一臉生無可戀狀地彈着她新近改編的古琴曲,《梅花三弄》。
鄭芍艷麗灼人的臉龐扭曲了一瞬間,咯咯嬌笑着吐出一句話:“你去,把那小賤人給我趕下來。”
原本配合著鄭芍,一起在“撲蝶作舞”的鄭薇虎軀一震,她久經考驗的小心臟不爭氣地“撲嗒”了兩下,深呼吸兩下,知道本次爭寵大賽的第一戰將由自己親手拉開。
她不由得挺直了腰板,像個久經戰場的戰士一樣,踏着戰鼓的節點,沖向她的敵人——纖細如柳的柳琴琴。
直到守着御花園的小宮女向鄭芍的貼身大宮女澄心隱晦地傳遞了一個信號,澄心飛快地跟鄭芍眉眼勾搭一番,她才正了正心思,身姿曼妙地拿着團扇去撲停在那朵繡球花蕊上,已經快睡着的蝴蝶。
鄭薇這邊卻不怎麼順利,她站在柳琴琴旁邊已經有一會兒了,這位主愣是能當看不見她,順暢而旁若無人地把這曲哀怨曲折的曲子彈下去。
難怪她會以一介青樓藝伎之身在這段時日穩壓鄭芍一頭,成為大雍後宮第一寵妃。
就憑她能一邊彈着琵琶,一邊還可以把自己拗成一幅《美人半卧圖》的功力,鄭薇也很欣賞她。
可惜,這個時候,她接到了來自澄心的信號。
鄭薇把心一橫,腿一軟,皺眉輕輕“哎喲”了一聲,就要往柳琴琴身上倒去。
柳琴琴的大宮女吟簫立刻進入戰鬥狀態,她微笑着扶住鄭薇:“鄭美人這是怎麼了?可是要坐下歇息一會兒?真是抱歉,我們柔嬪一彈琵琶就渾忘了周遭的事,陛下最欣賞柔嬪的這一點,誇她是難得的物我兩忘的痴人呢。”
鄭薇能感到吟簫扶住自己的手僵硬而緊張,她看出了自己的意圖,正試圖用皇帝來壓她。
相信吟簫也明白,這世上有一個詞,叫“各為其主”。
鄭薇的上身被吟簫穩穩托住,但是,她還有矯健有力的下肢!
地上鋪的是打磨得光滑勻凈的大理石板,鄭薇的右腿順理成章地開始打滑,朝柳琴琴的方向滑了過去。
“哧”地一聲輕響,柳琴琴垂在地面上的白紗被鄭薇的腿拉破了個小口子!
吟簫面色微變,惶恐地叫了一聲:“娘娘!”狠狠地瞪了鄭薇一眼。
柳琴琴手中琵琶聲如流珠般“噔噔”不停,仍然一臉“生無可戀”狀,一條腿動了動,將那個破了的口子完美地掖在了椅子裏面。
果然是千錘百鍊來的好功力!
不過,出征之前,鄭薇就知道,這位柔嬪娘娘是位勁敵,她的準備,足着呢。
她又“哎喲”一聲,拿帕子沾了沾眼睛,頓時淚如雨下:“柔嬪娘娘,是臣妾不對,您放過臣妾吧!”
咱們後世千錘百鍊,久經考驗的“小白花大法”,讓你也來嘗嘗威能,不用謝。
柔嬪的臉色終於變了,她清湯掛麵,萬事不縈心的臉上飛快地掠過一抹名曰“氣急敗壞”的表情,剛巧彈到高,潮的《梅花三弄》破了一個音,她眼圈一紅,張口欲言。
“皇上駕到!”
御花園裏正在動作的所有人定格了一下,柳琴琴臉上滾下兩顆珠淚,正欲“含淚帶笑”地回頭,一聲嬌俏的“皇上”搶先響了起來。
御花園門口,現今大雍朝最高領導人——皇帝周顯一身明黃的五爪龍袍,正摟着撲蝶撲得香汗淋淋的鄭芍,勾起她的下巴笑道:“幾日不見愛妃,愛妃還是那麼好動,瞧你一身汗。”
鄭芍不依地膩在皇帝懷裏扭了扭:“皇上,您就會取笑人家,那您是嫌棄人家一身汗了?”
鄭芍的身體在進宮前專門由她爹重金託人求購來的“香汗方”打造過,她不出汗便罷,一出汗,身體便會有股如蘭似麝的香味。
這是鄭家特意給皇帝訂製的,別無二家的奢侈品,皇帝怎麼會嫌棄?
果然,皇帝颳了刮鄭芍的鼻子,親昵地笑道:“就你嘴乖得很,如此可人兒,朕怎麼會討厭呢?”
鄭芍“撲哧”一笑,正要說話。
一管如鶯啼燕呢的聲音響起:“臣妾見過皇上。”
柔嬪柳琴琴終於不甘示弱地來刷存在感了。
皇帝看見柔嬪淚光閃閃,欲落不落的造型,頓時被引走了注意力:“愛妃這是怎麼了?是誰給愛妃委屈受了嗎?”
鄭芍咬了咬牙,只聽柔嬪細聲細氣地欲說還休:“皇上,臣妾沒——”
“皇上!”
這一聲“皇上”可不像前兩者或清脆,或柔細,那聲音突兀得,鄭芍感到,連皇帝的手都顫了一下。
鄭薇好不容易掙脫死死壓住她的吟簫,連滾帶爬地從涼亭里奔了出來,哭得比柔嬪還慘:“皇上,都是臣妾的錯,您別怪柔嬪娘娘。”
周顯看着鄭薇略有些鬆散的丁香紫襦裙,哭得眼睛開始發腫的眼泡,以及鼻子下面,那可疑的,亮晶晶的兩條,厭惡地皺起眉頭:“怎麼回事?”
“皇——”
“回皇上,”鄭薇涕淚交加地壓過柳琴琴的聲音:“都是臣妾的不是,臣妾今天在御花園裏看見柔嬪娘娘,向她請安的時候不小心踩破了她的衣裳,臣妾,對不住柔嬪娘娘。”
周顯順着鄭薇的指點,終於看見了柳琴琴那身裊裊的白衣下還沒藏好的破口,以及那道破口上,一個碩大的腳印,正要開口。
此時,鄭芍快速□□:“皇上,我看鄭美人妹妹已經知錯了,不過是一條裙子,想來柔嬪妹妹不會在意的,您可別把人罰太重,壞了我們姐妹的情誼啊!”
柳琴琴的抽泣聲一頓,誰跟她是姐妹了?
她正要哭得哀婉凄切一些,卻聽周顯笑道:“愛妃的性子真是寬厚大度,那柔嬪,你意下如何?”
皇上你都誇了盈夫人寬厚大度了,我還能怎麼辦?
柔嬪憋着氣,擠出個笑:“盈夫人姐姐說得是,皇上您對鄭美人妹妹小懲大戒就是了,臣妾,聽憑皇上處置。”
最後那清瀝瀝的一聲,柳琴琴愣是帶出了一分媚意,皇上聽得心神一盪,正要扶起折腰下拜的柔嬪,鄭芍在皇帝懷裏又扭了扭,嗲聲道:“皇上,那您怎麼說?”
皇帝被嗲得心裏一酥,哈哈笑道:“你們都爭着做好人,朕可不笨,朕也不會做惡人,鄭美人。”
鄭薇只好乖乖跪下,聽周顯道:“那朕就罰你賠柔嬪一條相同的裙子,你可有不服?”
鄭薇大聲恭維着磕頭:“皇上英明,臣妾,心服口服。”
皇帝眉頭皺了皺:這鄭美人聲音聽着挺正常啊,怎麼每次都愛拔高了調子說話?聽得人心裏直哆嗦,不舒服得很。
鄭芍見皇帝的視線一直投駐在鄭薇身上,心中一跳,掩口笑道:“皇上,那官司也斷完了,您上次還說,要多去臣妾那兒坐坐呢,結果,三天了,您也不見個蹤影!”
皇帝心思被鄭芍拉了回來,哈哈笑道:“是嗎?那真是朕的罪過了?”
鄭芍嬌聲笑着,媚眼如絲:“可不是,皇上,您今日再食言,臣妾可不依您了。”
“哦?怎麼個不依法?”皇帝摟着鄭芍上了輿攆。
夜風中,隱約鄭芍的笑聲飄來:“這個嘛,臣妾保密。”
太陽已經全沉了下去,柳琴琴那白的耀眼的紗衣在暗藍的夜色中飄飄欲飛,配合著她半挽半放的拋家髻,不像女仙,像女鬼。
柳琴琴半晌沒動,鄭薇可不想陪她罰站,遂福了福身,不再刺激她,平聲道:“柔嬪娘娘,今兒個真是抱歉了,妹妹會儘快把那紗裙賠給您的。沒什麼事的話,我就先回去了。”
柳琴琴在後宮裏一向走的“清高范”,料想她不會拉下面子為難自己。
仗着第一寵妃鄭芍的膽子,鄭薇行完了禮,轉身就走。
“站住。”
鄭薇訝異地抬高眉毛,只得再次轉身,卻也不怎麼怕她。
柳琴琴雖以清伎之身僥倖入宮,又在短短三月內連越六級,成為風光無限的柔嬪娘娘,但她入宮時日尚短,樹大無根,看着厲害,其實旁人忽啦啦一推,她就倒了。
柳琴琴深明此理,因而除了想盡一切辦法地霸着皇帝外,她從來不在後宮眾人面前擺寵妃的款。
今天這是被刺激了,要換種風格走走?
鄭薇跟喬木對了個眼色,恰到好處地帶了些惶恐,笑道:“柔嬪姐姐還有什麼事嗎?”
柳琴琴突然也笑了:“沒什麼,我就是奇怪,怎麼這世上就有鄭美人妹妹這樣的人。明明美人的相貌也不差,為什麼會那麼甘願地為一個都出了五服的族姐做陪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