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003-36
陸浣晨這幾輩子加起來,也從沒有這樣坦誠過。因為她很明白,這一別,她或許就再難見到他了。
可是陸浣晨的坦白並沒有換回那人的半分動容,他朝着她客氣又疏離地一拜后,就轉身繼續往前走。
陸浣晨沒由來地感到一陣悲戚。她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最終擦乾了眼淚,垂下頭,也轉身朝着那人給她指的地方走去。
但她往木屋走了沒多遠,身子忽的一輕,轉瞬間,她已被人扣住了命門,等到先前救她的人發現不對勁返身折回,卻為時已晚。
身後,万俟震一手掐着陸浣晨的脖頸,一手運功待命。他眼見着戴面具的那人急急收回了招式,停在了離他不遠的地方。
“陸西白,你終於肯出來了。”万俟震的眼中隱含着狂熱到極致的仇恨,“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沒有死!想我万俟震英雄一世,之所以苟延殘喘躲在顏姑那女人身後,不過是為了這一天,親手血刃你這個殺我獨子的罪魁禍首!”
“陸西白早已死去,江湖上人人皆知,万俟叔叔何必自欺。”還沒等那人回答,陸浣晨就搶先開口說道。她的態度冷靜沉穩,早已不見一絲恐慌。
“閉嘴!”万俟震慍怒,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待我先殺掉他,就送你們這對狗男女去陰曹地府相見!”
万俟震這番恐嚇並沒有起到多大作用,陸浣晨在被他重新抓到的一刻,便已抱了必死的決心,因為她很明白只要她活着,對陸西白就是威脅,此時她已沒有別的心愿了,只希望陸西白不要再因她而死。
“你放開她。”面具人的聲音無悲無喜,沉靜如深潭,卻又有着不可抗拒的威嚴。
万俟震仰天大笑:“陸西白,想你一身好武功,也算得上個人物。當初我雖敗於你手,卻也承認你或許會是魔教新的開始。只可惜你當初為了一個小女子放棄大局,如今又要為了她放棄你自己。”
万俟震的話一出口,陸浣晨的心微微一沉。
“要我做什麼?”可是對面那人卻仍無半分波動,平靜得就好像只是在閑聊往事一般。
“不要!”陸浣晨忍着脖頸間的重壓,聲音略微嘶啞地說道,“你說過你不是他,沒必要為我留下來!”
万俟震狂肆的笑容稍稍冷卻,帶上了幾分捉摸不定。這一次他倒是沒有阻止陸浣晨說話,反而嘲弄地看向眼前那個用面具遮擋着臉的高大男子。
“要我做什麼?”他又重複了一遍。
万俟震再次笑起來:“陸西白,你當真不悔?那就先把你的面具摘下來,讓她好好看看,你對她的情誼深到了何種地步。”
万俟震的話一出口,原本處變不驚的面具人忽的身子一僵。
“當初我將秘籍贈予你,以你的心性,不至於猜不透其中可能有詐。只可惜那時你一心想着壯大自己的實力,好保護這位弱不禁風的魔教大小姐。”万俟震緩緩說道,“你的臉,怕是腐爛不堪,早已不能入目了吧?”
面具人沒有說話。
“摘下來。”万俟震慢條斯理地笑着,語氣間暗含着惡意,“又或者……你認為她的死,會比你的面子更重要?”
那人緊握起雙手,不消片刻,復又鬆開。他抬手,慢慢地摘下了面具。
面具之下,是一張千瘡百孔的臉,比當初見到的木言還要更震撼。最開始陸西白只毀了半張臉,繼而整張,最後已腐爛得不堪入目。
陸浣晨因為万俟震的話早已心神不定,如今在看到那張面目,心中的悲哀大過生理性的厭惡與不適。
他真的是陸西白。儘管早知道答案,只是在現在這樣的情境下,陸浣晨不知道是開心多一些還是難過多一些。
“万俟律是我殺的。”陸西白平聲道。如今的他已經再找不出絲毫當年的模樣,“你取的命就好,不管她的事。”
“我當然知道律兒是你殺的。”万俟震語氣中多了幾分恨意,“但沒有這個小賤人,你會殺他嗎?”
陸西白不語。
“不過你放心,如果你乖乖照我的話去做,我會考慮放她一命。”万俟震稍稍克制自己的戾氣,半真半假地說道。他很明白陸西白的功力遠在他之上,如果不是手裏有陸浣晨這個人質,他還真不敢這樣直接與他對峙。
這樣的道理陸浣晨又豈會不懂,她明白她只是個拖累,就算陸西白真的照着万俟震的話去做,等到陸西白或死或傷,她也一眼逃不掉。
“陸西白……”陸浣晨剛開口,卻發現陸西白掃了她一眼,眸中一如既往般地沒有絲毫感情波動,但陸浣晨卻生生止住了後半句話。
万俟震緊盯着陸西白,不肯輕易放過他片刻的表情:“當初你用那魔功生生斷了我律兒的經脈,現在只要你自毀武功,我就放了她。”
“當真?”陸西白抬眸看向万俟震。他明顯不相信万俟震的話,但是事已至此,除了照做沒有其他辦法。
万俟震輕輕勾了勾嘴角:“當真。”
“不要唔……”陸浣晨剛說出兩個字,就被万俟震捂住了嘴。
陸西白不再看陸浣晨,也不看她眼中的哀求。他抬手,用左手搭上右手的命門,一用力,周身被籠罩了一層若有似無的白霧,額頭上也滲出薄汗。
万俟震看着陸西白當真了的模樣,臉上的笑意加深,微亮的眸中多了几絲瘋狂,與初始的陰鷙模樣截然不同。也許是他的注意力被吸引過去的緣故,又或者他太過於輕視陸浣晨,鉗制着她的力道不知不覺中鬆懈下來。
陸浣晨逮住這個難得的時機,張嘴咬下去,力道大得都見了血。万俟震吃痛鬆手,陸浣晨摔倒在一旁,万俟震回過神來,怒火攻心正要動手,卻被人從身後偷襲,一劍穿心。
陸浣晨微喘着氣驚魂未定,易久收回劍,万俟震應聲倒地,死前,他的臉上寫滿了不可置信。
“大小姐!”易久趕忙過去照看陸浣晨。
“陸西白……快去救他,快去救陸西白。”陸浣晨語無倫次。
易久怔了一瞬,不過沒猶豫太久,他就跑過去查看陸西白,只見陸西白周身籠罩着一層流竄不定的怪異霧氣,易久見狀,緊鎖起眉心,動用真氣輸到陸西白的身體裏,漸漸地,那股霧氣才散去。
“……他怎麼樣?”結束后,陸浣晨見陸西白臉色蒼白,慌忙幫着扶住了他。
“沒想到他真的毀了自己的功力。”易久低聲說了一句。
陸浣晨沒聽清:“什麼?”
易久搖搖頭。方才他來時已見三人對立之姿,原本想要藏匿起來等待合適的機會,卻被陸西白髮現了個正着,陸西白是有意為他創造恰當的時機,讓他得以營救回大小姐。所以原以為陸西白只是做做戲,卻沒想到他是真的自毀了武功。
沒有再多說什麼,陸浣晨和易久一起扶着陸西白回到不遠處的木屋裏。房間內只有霜月一個人坐在桌邊支着手小憩,其餘人則分頭去找尋陸浣晨的下落了。聽到聲音,霜月驚醒,待看到陸浣晨時,她愣了好久,才紅了眼眶,跑過去查看陸浣晨的安危。
“大小姐!您沒事吧?”
陸浣晨略有些疲憊地搖搖頭,霜月懸了幾天的心才稍稍落回原位,她一偏頭,卻又見易久還攙扶着一個人,不禁皺眉看向陸浣晨:“大小姐,這人是……”
陸浣晨沒有回答她,霜月仔細看去,不小心瞥見了那人的臉,一時沒忍住反胃起來,急忙偏開了目光。
陸西白的臉已爛得不成樣子,不過儘管這樣,霜月還是隱約猜到了他的身份,只是這一回她沒再提對陸西白任何的不滿與怨憤。
因為她知道,如果沒有大閣主,大小姐這一次或許真的回不來了。
時間漸漸過去,万俟震劫走陸浣晨造成的動蕩也漸漸平復。派出去尋找陸浣晨下落的人陸續回來,魔教那邊也傳了消息,原本陸紀都已經放下手裏的事務啟程出發,得到陸浣晨平安無虞的消息后,堪堪鬆了一口氣,派了商顏雨帶人來迎陸浣晨回去。
一切都在好轉,除了陸西白。
整整一周的時間,他生息全無,要不是口鼻間尚且還有一絲氣息存在,險些就要被誤會。不過也許是因為他廢了自己那套邪門的武功,那張面目全非的臉竟然慢慢地恢復過來,相比於一周前仿若行屍走肉的面孔,至少已經能見人了。
而陸浣晨則一直守在陸西白的身邊。霜月有時看不下去,想要接手她讓她好好休息休息,畢竟剛從万俟震手裏逃生,她的狀態並非無恙。不過陸浣晨還是拒絕了。
霜月不會知道她有多慶幸,還能再在這個世界見一面陸西白。
陸浣晨為陸西白更換衣物的時候發現了他藏在懷裏的摺扇。那把是真正的摺扇,與木言給她的材質不同。她看了有些說不上來什麼感受,收起來放在枕邊,代替着自己守着他。
這天陸浣晨實在困得不行,趴在床頭稍稍休息。半夜時她隱約聽到了什麼聲響,不過很快就消失了。等她再醒來時,身邊已經空無一人,而那把摺扇也消失不見了。
陸浣晨驚慌失措,她推門追出去,卻看見易久站在門口。
“大小姐。”易久如往常一樣行禮。
“人呢?陸西白去哪了?”但是陸浣晨卻不像平常那樣,她失卻了全部的風度,易久還是頭一次見她這樣失態。
易久微抿了一下唇,才輕聲道:“大閣主離開了。”
“離開了?為什麼不攔着他?”
“……攔不住。”
“怎麼會攔不住呢?”陸浣晨的眼神略有些失焦,整個人變得失落起來,“攔不住……怎麼會攔不住呢?”
“大小姐……”
“他折騰這麼久,不就是想讓我愛上他嗎?”陸浣晨垂下長睫,“我愛上他了,可他卻走了。”
易久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只能沉默着站在一邊靜等着陸浣晨。
其實沒有人回答,陸浣晨也知道為什麼。他不想再連累了,儘管這或許要用上畢生的精力。因為她曾說過希望他離開,再不相見。
再不相見。
陸浣晨還沒沮喪幾天,商顏雨就到了。陸西白離開,她再沒理由繼續留在這裏,整裝之後,便跟着他們遣返魔教。
路上,陸浣晨怏怏的,商顏雨見她這樣只以為是身體不適,沒走多久就找了附近的客棧休息。
陸浣晨到了樓上的客房,屏退了其他人,想一個人待着,連霜月都沒跟着進來。她將包袱放在一旁,坐在桌前喝茶,卻無意中瞥見桌上放着的一把摺扇。
陸浣晨大驚,慌忙取了來看,待確認之後,她匆匆忙忙推門下了樓,路上撞到商顏雨也沒說一聲,就跑到店小二面前,詢問他之前是不是有一個面容有些不大對勁的人住過這裏,店小二隻說有人在她們剛到堂前時退了房,不過並不見那人有什麼不正常的地方。
陸浣晨低頭看着摺扇,患得患失。
商顏雨見陸浣晨一副神叨叨的模樣,沒忍住和一旁的易久吐槽:“你們大小姐的心思真是越來越難捉摸了。”
易久垂下頭,裝作沒聽見的樣子。
陸浣晨抱着摺扇回到房間坐立不安。她知道這把摺扇對陸西白的重要,卻不想他會不會冒着被她發現的風險回來取它。這樣的心情一直持續到半夜,夜間她一聽到門窗發出輕微的聲音,就立刻覺察起來。不過從窗戶進屋那人似乎功力了得,陸浣晨聽了半天也沒再聽到什麼異響。她睜眼正要偷偷望去,就恰好與眼前正看着他的人打了個照面。
“陸……”陸浣晨還沒叫出他的名字,陸西白折身往外走,陸浣晨一心急,準備去追他,卻不小心摔下了床榻,手肘着地疼得她連眼淚都出來了。
而另一邊,已經臨近窗邊的陸西白聽到了那邊的響聲,他猶豫一瞬,還是返身回來,見陸浣晨摔在地上,連忙過去將她抱了起來。
“摔哪了?”他蹙起眉頭。
陸浣晨可憐巴巴地看着他:“胳膊。”
陸西白將她放在床榻上,從一旁陸浣晨的包裹里翻出了外傷葯,幫着陸浣晨塗在蹭破皮的傷口上。
陸西白塗藥的時候,陸浣晨就靜靜地觀察他。他的臉比他離開時好了太多,已經與最初基本沒有什麼不同了,只不過當初的少年已經漸漸長成了男人,稜角更加分明。
“為什麼要走?”陸浣晨問道。
起先陸西白沒有回答,只自顧自專註着她的傷口,塗抹好之後,他一邊收拾着東西,一邊低聲道:“我知道你不喜歡,可是在你身邊我會控制不了我自己。”所以他寧願永遠不要近她的身,也不要再帶給她曾經的痛苦。
她以前說過她喜歡陸西白,卻不喜歡他。所以他願意放棄他自己,只做那個不會強迫她靠近她的陸西白就好了。
只要她喜歡他。
“我也不知道這算不算喜歡。”陸浣晨垂下眼眸,低頭看着自己被包紮好的傷口,“可是我覺得,我也許不像我想像中那麼想要離開你……你不在的時候,我很想念你。”
她的聲音很低很低,但陸西白還是聽到了她的話。他的眼中閃過微茫的喜悅感,不過轉瞬即逝,他害怕得不到,但更害怕以為得到后卻失去。
“陸西白,我不介意你將我帶到了這個世界。也不想再介意以前你強迫我做過得事情。”陸浣晨抬眼,認真地看向他,“我還沒有好好地活過,沒有好好地愛過,我一直覺得我不具有那種能力,不過我想……”說到這裏,她有些為難地停了下來。
她在感情上一直都是索取的那一方,無論是在哪一個世界中。在她小的時候,家中充斥着的只有冷漠與爭吵,後來她就被當做累贅扔給了保姆阿姨看管,她不信任愛不信任婚姻,在情感上更是極其內斂。
所以現在,不是她不想說,而是她說不出口。
太奇怪了,這一切都太奇怪了。
陸西白看着陸浣晨的眼神變得逐漸柔軟起來。之前那種用作掩飾的冷漠平靜逐漸褪去,他深深地注視着陸浣晨,並不催促,反而很有耐心地等待着。
他什麼都不多,唯獨等她的耐心卻多得可怕。
“……這句話我可以以後再和你說嗎?”良久,陸浣晨還是沒能衝破自己的心理防線,移開目光不好意思地小聲說道。
陸西白卻有些緊張——或者說他比表白未遂的當事人更緊張:“你是說……你想要……你想要跟我在一起嗎?”
陸浣晨點點頭,沒有絲毫的猶豫。
“可是……”陸西白幾不可聞地蹙了一下眉頭,極力隱藏好自己心中的歡喜,很嚴肅地看向陸浣晨,“我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帶給你你想要的那種生活。我……我一點也不好,如果你待在我身邊,我害怕我會控制不了我自己。”
“我也非常不好,尤其在感情方面。”陸浣晨被陸西白注視着,心卻反而安靜下來,“所以我們會一直犯錯,一直改變……總之,我真的不想再離開你了,我想和你一起生活,一起去愛。”沒想到最後她還是說出了那麼難以啟齒的話,不過真的說出來后,陸浣晨反倒覺得如釋負重。
陸西白定定地看了陸浣晨半晌。他心裏的那種喜悅太過強烈,鋪天蓋地,甚至於讓他產生了某種危險感。他抬手將陸浣晨抱住,一直過了很久,他才在陸浣晨的耳邊輕聲說道:“我知道我有時候會控制不了自己,偏執佔有欲太過,你能不能……在那樣的時候停下來等等我?”
陸浣晨也伸手環住了陸西白的脖頸。她低頭埋在陸西白的肩膀上,輕輕點了點頭,卻沒有說話。陸西白卻感覺到肩膀處的濕潤感——她似乎在哭。
“我會等你,一直等你。”
良久,她低聲說道。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