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 剛來就晉陞了
記牌就跟后宮裏佟史乾的活差不多,記錄哪位姑娘接了哪位客人,是領家分派的,還是客人單點的,客人是坐在下面吃酒取樂,還是跟着一塊上樓過夜了。然後客人大方地給了多少賞也要記,明面上的和私底下的都得記錄在案。
就是行話里的纏頭。
這個活兒需要個油鹽不進的人來干,不能姑娘們給點好處就亂記賬,否則姑娘們存下私房,回頭都贖身跑了。要說從老姑娘里挑一個干這個,難免有貓膩。從手下跟班裏挑一個,除非是太監,否則更容易貓膩。
老鴇鈺娘正頭疼,凝香就薦了人來。
蘇可人很機靈,識字算賬,又是從宮裏出來,自然知道見什麼人說什麼話。鈺娘瞧她不錯,和姑娘們也沒有瓜葛,雖然沒有賣身契,也還是留下了她。
於是蘇可為了那不菲的月錢,留在這鶯鶯燕燕之地。
不過蘇可雖然老大不小了,一個黃花大閨女成晚上盯着幾十個姑娘的廂房,還是有些抵觸。而且有的時候忙起來就亂套了,只能過後拿着簿子跑房門口聽音兒去。
這個她最受不了。嗯嗯啊啊的聽了倒胃口。
要說不幹了捲鋪蓋卷回家,家裏也沒落腳處,秦淮現在都滿是宮裏遣出來的宮女了,她還上哪找營生去。況且有嘴甜又會賺錢的凝香給她在後面撐着點腰,鈺娘也沒刁難過她,至少攛掇她掛牌就從來沒有過。
蘇可想着,先幹着吧,幹什麼不需要本錢,先幹些時候攢點錢,回頭再想轍。
事實證明,這個決定是錯誤的。當然這是后話。
不過先頭還是過得去的,醉香閣是秦淮河畔數得上的青樓,建的氣派恢弘,來的主兒也不是什麼三教九流。基本上銷金窟得銷有金的主兒,光長得儀錶堂堂不管用,鈺娘還怕他們幾句詩詞歌賦將姑娘拐跑了呢。
要說有錢的主兒腰板子粗不好伺候,瞧誰都不順眼,不高興就撒銀子作踐人的,也不盡然。就跟京城酒樓里的包間,十個有八個都是王公貴族一樣,秦淮有它的盛名,趨之若鶩趕來的不乏身份顯赫的。
你挺腰子跟別人搶姑娘,誰知道後面是不是有靠山。
所以客人素質普遍都裝得很高,沒必要的爭鬥自然也少了許多。
反正蘇可幹了兩個月記牌,順順噹噹啥事沒有。
不過那天呢也是趕巧,醉香閣客滿盈門,領家忙不過來,姑娘們各屋流竄全都亂了套。蘇可自然沒辦法記牌了,與其乾瞪眼,索性挽起袖子跑前頭去張羅姑娘。按着價錢一致的分成幾撥,也不記人名兒了,就數進屋幾個出來幾個,然後按着總價往冊子上填。
好容易忙到入夜,外頭都消停了,屋裏的鬧騰蘇可就管不着了。正想找個角落歇腿,鈺娘嘬着掐金細煙桿沖她招手。
一口煙呼出來,鈺娘對蘇可說:“你是個材料,往後別干記牌了,干領家吧。”
領家就是理事的,在姑娘們中間算半個當家,負責訓導和督促姑娘們接客。鈺娘平時不現身,露面也只是招待貴客,大多時候青樓里張羅事情的都是領家。
蘇可這算是晉陞了,可細想想,又想推脫。
記牌只在人後幹活,前頭怎麼風花雪月,跟她半毛錢關係沒有。可領家就不一樣了,招呼客人,帶姑娘們進房,都是人前的活兒。
她才二十二,黃花大閨女一個,整天在一堆爺們兒中間躥,她害怕。而且這地方明明白白,來就是為了那個來的,真有葷素不忌瞧上老姑娘的,揩兩把油她也受不了。
她搖頭說不幹,鈺娘知她意思,給她台階下,“不讓你招呼客,就給我管姑娘。”
“我初來乍到,怕管不動她們。”
“剛才不是三言兩語就讓姑娘們都聽了你的安排,行了,別卸擔,給我好好乾我虧不了你。”鈺娘說完就叫了個跟班進來,“往後和姑娘們有關的事就來找可兒,跟姑娘們說,可兒就頂半個我,敢不聽話的儘管試試。”
得,這瞬間又升了一級,成大領家了。
醉香閣的姑娘們聽見這消息,不由面面相覷,不知蘇可是哪路神仙入了鈺娘的眼,姑娘還沒當過呢,就當上姑娘頭兒了。不過有燒柴丫頭成花魁的稀罕事,這遣出宮的宮女搖身一變成為半個老鴇兒,在秦淮倒也沒什麼。
凝香過後挺得意,“我還真沒瞧錯你,這才兩個多月就成大領家了,回頭醉香閣都給了你,我都得看你臉色。”
瞧這大目標,好像她南下秦淮就是奔着當老鴇來的。
蘇可癟癟嘴,“我沒這麼高的志向,等我攢夠了錢,我還回京城。”
回京城幹嘛呢?蘇可想,她倒是挺會兩面三刀的,要不開個小飯館得了,真要干好了,一家子都能過來幫忙,比種那兩畝薄田強多了。
——確是值得考慮。
於是乎,奔着這念想,蘇可幹活更勤快了。
給姑娘們找唱曲兒的師傅,找窮酸書生來填詞兒,重新改良衣裳款式,變着法兒琢磨嫵媚的髮型。
後來接觸得深了,蘇可知道這些姑娘雖然面上都裝得風塵嫵媚談笑風生,但哪一個進青樓都是一把辛酸淚。所以當了姑娘頭兒后,蘇可盡最大的努力為姑娘們着想,能照顧通融的都睜隻眼閉隻眼。
姑娘們因為她這樣,沒有不和她交心的,接客時也都盡量幫蘇可擋着,不讓她露頭,免得她被客人惦記。
真有沒躲過去的時候,姑娘們也都異口同聲,“她呀,二十八的老媽子了。”
有客人不信,拉着蘇可死瞅,說:“這肉皮子看着不像啊,頂多也就十八/九。”
蘇可就呲着牙花子周旋,“在醉香閣獃著,哪能露出黃臉婆的樣子來,那還不把客人都嚇跑了。我是塗了粉,掙得仨瓜倆棗都填在這上頭了,可惜歲月不饒人,也就面子上還能遮得住,洗把臉回來比老媽子還老呢。唉,別提這傷心事,時候也不早了,您瞧着這倆姑娘怎麼著,要不都留下?”
一般這樣說,金主兒都轉過頭去瞧年輕貌美的姑娘,蘇可就被丟在了一邊。
時間這麼晃晃悠悠過去了小半年。
期間蘇可給家裏寫信寄錢,讓他們別惦記。但自己在哪又幹什麼,隻字沒提。
蘇可覺得自己愈發活得像一尾泥鰍,每日插科打諢護衛着自己的底線,很累。時間長了,蘇可看着泥濘的雙腳才遲遲明白過來,這個地方,進得來出不去。她還能留有底線這東西,完完全全是鈺娘看得起她。
不想被當作一盤菜端上桌,蘇可只能更加的兢兢業業。
然而轉折就發生在昨天晚上。
一到初八買賣發,昨晚生意特好,姑娘們供不應求,連花魁貼身服侍的丫頭都給派上去用了。但花魁到底是花魁,不能自己親手鋪床打洗澡水。蘇可不在客人跟前晃,人後一時落了清閑,乾脆就去幫花魁收拾屋子。
說好了要上樓的姑娘,提前都會打招呼,房裏怎麼佈置,放什麼東西都是有規矩的。
蘇可還懂些,先是焚上特製的香餅,然後站在澡桶前按着比例往裏面添香露。正聞着玫瑰花香心曠神怡呢,外面忽然傳來幾個人說說笑笑的吵雜聲。
要知道花魁住的地方可不是隨隨便便什麼人都能上來的,自有手下在樓梯處攔着。
蘇可以為那手下不知哪偷懶去了,擰着眉從裏間的屏風後頭走出來。
她剛露頭,門外就丟進來一個人影——沒錯,是丟。
門外兩個男子朝她掃了一眼,嘿嘿一笑,隨即就合上了房門,頂着門框對屋裏這人喊:“來都來了,沒有讓你不知何味就回去的道理。人我們都給你備下了,春/宵一刻值千金曉得伐,趕快受用吧。”說完嬉笑聲漸行漸遠。
被丟進來的人在屋裏抓着門框搖門,但青樓房間的門都是往外拉,外面似乎是用什麼東西頂住了,他使了大力氣也推不開。
生氣之餘,他偏頭看向了她。
這是邵令航第一次瞧見蘇可,站得很遠卻有個清晰的輪廓。未施粉黛,一身素裳,和這花花綠綠的青樓顯得格格不入。
當時他腦子裏的頭一個想法是——不愧是好兄弟,果然知道他的喜好。
而蘇可也在打量他。
來了秦淮一趟,蘇可對漂亮姑娘看得審美疲勞,漂亮公子哥兒也瞧得差不多了。但眼前這個人還是讓她蒼老的心咯噔了兩下。
面若冠玉眸似星辰?不不,不是那種溫潤如玉白面書生,也不是風流倜儻俊俏公子,是英挺的眉幽黑的眼,臉龐上每個線條都像是用刀精心刻畫過的,勾出鋒利的線條,不遜的輪廓,將俊美逼成一種氣勢,讓人錯不開眼。
瞧着也不過二十五六的年紀,卻將男人的成熟穩重演繹得極為到位。
蘇可覺得他有一種魅力。
不過現在肯定不是芳心亂顫的時候,剛才外面的那兩人已經將話說得很明顯了。
在青樓里混生計,蘇可懂得自保,三言兩句便聽出話音兒,知道自己被認錯成了姑娘,現下已經成了狼嘴裏的食。她強自鎮定下來,落落大方同公子擺明自己的身份:“錦蝶姑娘剛出去醒酒了,不知公子這麼快就上來,公子先歇歇,我這就去把姑娘叫來。”
“門……”他的聲線渾厚低沉,像是寂靜黑夜的深谷里吹來的一股風。
蘇可定睛看着他,他推了推門,繼續道:“門被東西頂住了。”
頂住了?
蘇可看着那兩扇紋絲不動的門,腦中閃過了“俎上魚肉”四個字。待宰不是她的性格,但眼下卻沒有別的辦法。蘇可腹誹着,臉上端出職業笑容來,“公子坐下歇歇吧,我來料理。”
邵令航倒也聽話,聞言就後退了幾步,一屁股坐在了外間圓桌前的杌子上。
蘇可瞧了瞧他身上這件石青色緙絲長袍,像是京城那邊的裁剪和綉工,暗忖此人非富即貴,興許是皇城根兒下的王孫貴族也不一定。而且聽他口音也不像南方這邊的人,雖然喝醉了,舉手投足間還是有幾分貴族門庭的優雅。腰背挺直,雙手撐在膝頭上,不怒自威的氣勢,一看就是常年身居高位,教訓人慣了的。
果然,邵令航見她站在裏間不動彈,偏了偏頭,“怎麼還不過來料理?”
蘇可心想,不是我不想過去料理,我是怕過去了被你料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