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16 你唱罷我登場(小修)
蘇可初來乍到,府里人認得還不全。
眼前這個丫頭穿着府里統一規制的綠裳白裙,外頭卻罩着一件棗紅掐絲如意紋的比甲。半梳的髻子上兩個赤金一點油的簪子,拿過對牌時手上一個祖母綠寶石的戒指上纏着稍顯褪色的紅線。明明亭亭玉立的年紀和樣貌,打扮上卻有些老氣橫秋,舉手投足的穩重瞧着比蘇可還要大上幾歲的樣子。
蘇可看向門邊的王寶貴家的,後者忙堆着笑上前來,“這是服侍老夫人的無雙姑娘,老夫人面前最有體面的。”
雖然以貌觀人容易出偏頗,但從無雙身上卻可觀老夫人的喜好——沉穩,端莊。
想入老夫人的眼,這兩樣鐵定是不能少的。
蘇可收回視線,淺福一禮,“原來是老夫人身邊的。那日去見老夫人,心裏慌得很,根本沒有去注意,望姐姐別怪罪。”
“可兒姑娘言重了。”無雙笑意盈盈將蘇可拉起來,“論起年歲來,我還要管你叫一聲姐姐的。你我都別見禮,平日只管名字相稱就更好了。我這裏東西要得急,快幫我取出來,我還要趕着給老夫人回話。”
老夫人身邊伺候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就是三太太站在這裏,跟無雙說話也要觀觀臉色。無雙現在這樣客氣,寬厚大方是一方面,更多的也是礙着蘇可進府那日老夫人的關照。蘇可不想折了這份顏面,辦事就要周全。
她露出個為難的表情來,“跟姐姐說實話,庫房的東西我如今認得還不全。尤其是藥材,原先接觸得少,整理庫房時就單辟出一塊來堆放着。現如今就是找塊黃連我都拿不出。容我去三太太那裏找個懂藥材的人來,既不錯拿也不錯放,免得我自己翻找,放錯了位置就抵了藥性了。”
許多藥材都要避免藥性相交,蘇可算是絞盡腦汁想了這借口,只盼着能搪塞住無雙。
庫里有沒有紅參,蘇可知道,董媽媽知道,三太太應該也知道。
紅參不比他物,有年份有產地的,幾根幾須,多少道工序製作出來的,有時是有錢也買不到的稀罕貨。蘇可昨日剛剛將庫里所有整理好的東西謄抄了一份記錄送去給三太太對賬,三太太理應對紅參這種貴重物品有印象。而且劉婆子毀壞庫房之後,三太太應該最關注那些貴重的東西,庫房裏根本沒有紅參,蘇可不信三太太不知道。
可還將對牌交給無雙來領東西,其用意就要想想了。
眼下要麼派個人去三太太那裏問個清楚,要麼她自己親自去。東西肯定是沒有的,就看怎麼給無雙一個說法,怎麼給老夫人一個交待。
誰知無雙是個水晶心肝的人,聽蘇可搪塞便知其中有蹊蹺,也不追問,平聲靜氣地說:“既這樣,那我先回去了。可兒姑娘找到了,麻煩差個人給老夫人那送去。只記着要抓緊些。”說著,聲調壓低了些,“方大學士的夫人最近病倒了。”
蘇可略微怔了怔,並不清楚是哪個方大學士,也不明白無雙這麼露底告訴她合不合適。
畢竟蘇可最擅長的還是裝傻,要是最後這句話是無雙不小心說走了嘴,她必須趕緊裝傻充愣。不管聽沒聽見,都得來一句“姐姐剛才說什麼”。
這是宮裏養成的毛病。
但無雙臉上沒有半點悔意和窘迫,那雙漂亮的眼睛頗顯深意的直直望着蘇可。
蘇可一瞬便懂了其中用意,這點眼力勁兒還沒有的話,也枉她前頭十年的摸爬滾打了。這會兒笑着回應了下,恭恭敬敬將無雙送走,然後後腳就去了三太太那裏。
平日裏三太太都在靠近花園子的一處花廳理事,蘇可到的時候,來回事的婆子媳婦不剩幾個。蘇可加了個塞,面對三太太毫無異樣的神色,只說不問:“這幾日整理庫房,沒瞧見有紅參。”
三太太今日戴着赤金嵌珍珠米的滿池嬌分心,耳上的南珠耳塞瑩潤光亮,愈發襯得她膚色白皙。銀紅撒花通袖襖配上纏枝紋的挑線裙子,相得益彰之餘,更顯雍容華貴的端莊之姿。
這和蘇可第一次見她時的家常打扮大不相同。
三太太只道:“我剛要派個人去跟你說這事呢,可巧你就來了。這事是我忙糊塗了,只記着賬上是有的,就給了對牌,倒忘了那紅參借出去還沒要回來。”
蘇可垂着眼,知道她話只說了半截,索性就沉默地等着後半截。不動絲毫聲色。
三太太見狀,嘴角微抽,續着自己的話說:“那日四弟妹說要借,人命關天的事情,我也不好不借。想說報給老夫人直接從公中將賬劃了,四弟妹非不肯,說既是借就要還,不用划賬。我是拗不過她的脾氣,這事也就一直壓着。時候長了事一多,我都給忘了。如今老夫人那裏要急用,我這裏是拿不出來的,你現在正攬着這攤子活計,就辛苦去四房那邊走一趟,看四弟妹是怎麼個意思。”
原來矛頭是四房。
蘇可沒有推辭的理由,上頭派事下來,她就得去做。被拿來當槍使其實無可厚非,只要她們妯娌之間鬥法不殃及到她,橫豎她是無所謂的。再者說,不繼續鬧騰點事情出來,侯爺又怎會相信她的論斷呢。這倒是也助了她。
蘇可從三太太這邊辭出來,因為還不怎麼認識府里的格局,來花廳的時候是帶着岳婆子一塊來的。
這個婆子人很木訥,話也少,基本上你不問她話,她就能一天都不開口說一個字。相比王寶貴家的聒噪,這種只埋頭幹活不論是非的人讓蘇可覺得難能可貴。來往事宜,大多時候都將她帶在身邊。
岳婆子說去四房住的攬心苑在侯府的東路上,走花園子的小路比較近。
乍一聽,蘇可以為是“蘭馨苑”之類的,誰知見了門口的匾才知是攬心苑。
四爺在外養着外室,家裏住的地方卻取名叫“攬心”,不知是誰的主意。若是靠一座院子一塊匾就能攬回一個男人的心,那這顆心着實也沒什麼值得稀罕的了。
蘇可瞎琢磨的時候,岳婆子已經和守門的丫頭報了身份。小丫頭領着她們繞過花開富貴的影壁拐上抄手游廊,一路到二進的正屋,隔着門帘報了一聲。屋裏有說話的聲音,不多會兒便出來個穿金戴銀的丫頭挑了帘子將蘇可迎進去。
都知道四太太是商賈之女,嫁妝豐厚,出手闊氣。今日一來,從穿堂到正屋,所擺古玩字畫,陳設用度都是上乘貨,無一不精緻,無一不氣派。
甚至隨便一個丫頭拎過來都至少有一樣金首飾在身上,那貼身伺候在側的,身上打扮同一個當家奶奶差不了多少。
可是再瞧四太太呢,雖是挽着牡丹髻,頭上只一個碗口大的玳瑁發箍,一對米粒大小的銀疙瘩耳塞在耳上遜色的發著烏光。穿一件半新不舊的杏色對襟十二扣褙子,月白通裙,盤腿坐在西稍間的迎窗大炕上。
這通身的打扮比不過侍立在旁邊的大丫頭。
蘇可有些意外。按時辰來講,四太太應該剛從老夫人那裏請安回來。難道她就打扮得這樣簡單到有些寒酸的去見老夫人?
四太太這時轉過臉來,二十四五的年紀,俏生生一張瓜子臉,俊秀的眉眼,挺翹的鼻子,一張小口襯得上櫻桃之名,十足十的大美人。蘇可微微撐大了眼睛,沒想到四太太竟長得這麼漂亮。
“怎麼,以為四爺日日往外跑,家裏的婆娘定是個爛臉長瘡的吧。”四太太嘴角一彎,粉嫩的嘴唇像是熟透的桃子,嬌艷多汁。可不過剎那,那嘴唇瞬間一抿,臉上的表情也多了幾分凌厲,“可惜啊,讓你們失望了。”
說翻臉就翻臉,蘇可很無語,不知她為哪般。這會兒只能壓下性子跟她說事,“我是庫房分派東西的小管事,蘇可。三太太打發我來問一問四太太,如今老夫人那裏要用紅參,四太太這邊……”
“催我還是吧。”四太太截了蘇可的話,一副面孔綳得就要去赴義似的。
但說實在的,這張娃娃臉就算再怎麼凶神惡煞,瞧上去也沒多少狠勁兒。
她呼哧呼哧喘氣,氣急的樣子,眼睛瞪向一邊,啐道:“我就知道她等着這會兒呢,否則怎肯幫我瞞這兩個月。如今可等到老夫人要用,我眼下還不上,正好新賬舊賬一起算……多好的盤算啊。怎麼,踩着我的肩膀能夠着天是嗎……”她一邊生氣一邊流淚,可着炕桌一揮胳膊,茶碗香爐等物全都摔在了地上,“一個個都來算計我!”
蘇可頭回見到這樣的陣仗,原來嬌小的女人爆發起來也是不能小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