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三十一章 父與女（下）
羅南不太敢回話了，任由莫海航說下去。
“人嘛，總會有點兒私心啊，我的私心大約就是維持當年家裏面的氛圍了。其實，一直以來我和你姑媽事業上都挺順的。70年代的時候，你姑媽和你爺爺鬧彆扭，我和她帶着莫雅，單獨在夏城打拚，也沒覺得有多麼難，那時就在想孩子長大以後的美事兒了。
“等有了莫鵬，再有你們回來，家裏也穩定了。我自家兄弟姐妹多，老人的事可以分擔；岳父大人常年住院，但開銷可以支撐；小舅子身上帶了官司，但自立自強；老婆廚藝差了點兒，但事事能操心；還有孩子，三個孩子怎麼看怎麼好，完全可以去暢想更好的未來……暢想着暢想着，莫雅就給我帶了個搞地下樂隊的小子回來。”
羅南忍不住幫着莫雅申辯了一句：“事實證明，她當時主要還是想搞樂隊吧，不是搞感情。”
“事實證明，地下樂隊那環境就能異化人、改變人！”
羅南立刻噤聲。
莫海航反倒笑了起來：“算了，你也知道的，從那時候起，你姑媽還好一點，我對莫雅就要小心翼翼了，因為我沒把握，我也就這一個閨女，海京那次前車之鑒，生怕再把家裏的氣氛搞崩掉，家裏已經有一個失蹤人口了，再多一個該怎麼辦？尤其是後來，我比你姑媽知道的還要多一些，就更是如此……SCA就是這點麻煩，掌握了太多權限和私隱，可除非你有毀人害人的心，其他的其實也做不了什麼。
“所以，我知道我必須重塑理想了，從莫雅開始。慢慢我就在想，孩子我拉扯成年了，不是個壞人，也能養活自己，這似乎也還行？她結婚，我給她準備嫁妝；她離婚，我去收拾殘局；她不婚，一輩子安安穩穩活着，到我閉眼的時候也很好……我都這樣想。你個當弟弟的又瞎操什麼心？”
怎麼就又落到我頭上了？
羅南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應。
莫海航又問他：“我是不是跟你說過，養孩子的目標？”
“啊？”
“就是想讓孩子安全並有尊嚴的活着，讓他們生活在秩序、知識和力量的庇護下……”
“啊，有的。”
羅南想到了，那其實是羅南主動向莫海航詢問，一個父親會怎麼對待自己的兒子？莫海航給出了這個原則性答案，羅南正是根據這個，找到了父親留給他的、他幾乎錯過去的“親子課程”。
莫海航又笑起來：“其實這裏面，對孩子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安全並有尊嚴的活着，剩下的都可以談，最多當父母的多擔一些。在咱們家，當父母的也就是這點兒要求了。
“我知道你現在膘肥體壯，跺跺腳地球都晃蕩，可在家裏，你也是孩子，不是說你不用為姐姐分憂，是你終究不是父母，父母也沒用，兒女哪能都按照你設想的理想狀態去活呢？若真如此，到後來，能看到的也只有一個‘自私’而已。”
羅南嘴唇動了動，仍沒有說話。
莫海航話里已經不太講究邏輯了，他本就沒有教育羅南的意思，只是傾述而已：“其實想到更深處，你不放手是自私，放手也是自私。本來還有扳正莫雅觀念的機會，但我放棄了，為的是維護我所希望的家庭氛圍，讓它永遠留在八十年代最好的時候……這又該怎麼說？”
羅南無法評判。
莫海航卻是扭頭看他：“羅南，你沒有私心嗎？”
“啊？”
“更準確地講，你沒有想要這個、但更想要那個的區別嗎？還是說全都要，就讓這個世界按照你的理念、審美，或者慾望存在？和別人說這個沒有意義，不過以你現在的能力和影響力，似乎已經可以讓這個世界上大部分人，按照你的意志去轉動。”
羅南想了想，搖頭：“是可以轉起來，但轉起來的後果……”
莫海航打斷他：“是不是有點兒為人父母的心態？”
羅南微愕，然後失笑：“還真是……”
“有的話，倒還好。”
莫海航簡短評價一句，忽又將話題轉回到莫雅身上：“你姐那事兒，具體的我也不想去了解了。現在這局面下，你若真想幫她，我作為她的父親，就求一件事兒——讓她安全且有尊嚴的活着。”
“姑父……”
“以前我以為我能做到，可現在世道又變了，我還要努力，也要拜託我們家的千里駒……”莫海航又看羅南，“誰讓你是家裏最壯的那個？”
羅南與莫海航對視，然後點頭：“好的，姑父。”
“行，這也到了。”
此時車子已經來到了仁愛醫院之外。
莫海航示意羅南下車：“你去忙吧，我在開車在街上轉轉，難得有這樣的時間。”
羅南其實還想給莫海航說一些東西，但是感覺無論說什麼，對於一個希望孩子安全且有尊嚴生活的父親來說，超出他能力範圍之外的事情，都是無比的殘酷。
於是也就點點頭，開門下車。
莫海航又叫住他，從車窗里伸出手：“來，握一個。”
羅南微愕，但還是依言繞過去，和莫海航握手。
那邊很用力，還拽了拽他：“既然放不放手，都是自私，為人父母的，還不如放手，尊重他人命運……只要維持住你想要的基本面就可以。共勉！”
“……共勉。”
莫海航駕車離開，羅南站在轉乘平台上，看車尾燈消失在天際。
半分鐘后，他轉身走向仁愛醫院大門。
上午十點，羅南準時抵達白先生在醫院的獨立辦公室。
後者已經準備好了茶具，仍然沒有穿白服，好像真的只是專程請羅南過來喝茶聊天。
至於茶么……
“味道怎麼樣？”
羅南實話實說：“品不太出來。”
白先生就笑：“咱們都是外行，不過要論‘入夢法’，就又不一樣了。”
羅南含笑聽着，想看白先生最終會說出什麼話來。
白先生的切入點則多少讓他有點兒意外：“前段時間，我去了一趟安海醫療中心，章魚請我去做個課題，我就順道去看望一下羅老先生，還有修館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