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計劃中的衝突
從吳淞口,經太倉州跟松江府的分界江——吳淞江進入青浦的水路上,林山便已經看到了吳淞江與黃浦江交接處那一大片租界了。掛着米字旗和法蘭西三色旗的老式軍艦游弋,雙方船隊靠近時,甚至能看見對方水兵臉上那濃重的戒備神色。
所以林山這一路上,很是想了想自己去拜祭金縣令會在洋人那裏產生怎樣的效果。郁泰峰是沙船幫老大,年歲也不小了,林山自然是請他與自己共乘一車,一路上也很承他的解說,對上海如今的局面有了不少的了解。
不僅何桂清在上海,江蘇巡撫趙德轍也在,其中趙德轍還就在青浦,沙船幫這一番排場,便是請示他的結果。
從郁泰峰口中得知,如今這一對督撫,如今正是最惶急的時候,洋人的頭腦蘇格蘭人小額爾金伯爵,名喚詹姆斯布魯斯的,嫌何桂清等級不夠,不足以代表朝廷談判,所以除了督促他請旨簡派欽差全權大臣來上海談判外,其餘什麼都不跟他談。連面都不願意見,一系列的條件全部都是由居間調停的美俄兩國傳話轉遞。
有了這麼個前情在,林山也基本了解了那位給和春三天兩頭裏彈劾來彈劾去弄得灰頭土臉的江蘇巡撫默許沙船幫如此禮遇自己的緣由了。
不管怎麼說,姓林的總歸是北京來的。
“撫台一個聽差就在我沙船幫香堂上,按理來說三爺應當去拜會撫台的,待此間諸事一了,郁某當效犬馬。”
林山未置可否的笑了笑,撂開車簾看向外間。
青浦的城隍廟就在城裏一條老街上,儘管這裏離租界足足有一天的水路,但其實已經很有些殖民地的意味了,各色招貼中不時能見到些洋文,自然有一個招徠生意的意思。路邊偶爾很能見到些傳教士免費發放福音之類,洋人雇請的夥計之類的人物——鄉人謂之為“漢奸”的傳着西式服飾在眾人敵意的目光中穿街過巷,忙碌的身影愈發的顯現出這時代的不太平。
只是印象里那些租界很常見的紅帽子阿三卻一個也沒見着,叫林山很有些意外,蒙蒙的細雨里,透過車窗望出去,鞭炮的煙霧中,除開臉上笑意盈盈隱現激動神色的中國人之外,視野盡頭長街短巷邊上隱隱約約出現的,是那些從青浦吳淞江邊上就靠岸的軍艦上跟下來的小股隊伍,不過身形很是淡薄,矮小瘦黑,遠看去有些像某些善於攀援的靈長類動物,想來應當是東南亞人。每個人臉上都很有些警惕的味道,手裏的長槍雖然沒有端起來,但敵意也是很明顯的。
“三爺,都是呂宋未開化的生番,聽洋人的雇請指揮,松江府這一帶有一千兩三百人。十年前那樁事那麼個結局,地方上已經不敢管了,如今又是。。。唉!”郁泰峰一面看着這幕沙船幫會同林三公子,公拜金縣令並沙船幫漕幫罹難勇士所掀起的民心振奮,與那邊菲律賓猴子們警惕心大起形成的涇渭分明的對比,一面解說著那些洋兵的來路,默然的嘆着氣。綿綿細雨中偶爾一縷炮仗的硝煙散過來,前頭或者後頭此起彼伏的吆喝聲,初春的寒氣里沙船幫安排下去的赤着上身盤着辮子的精壯大漢當先開路,一面拋灑着紙錢,一面帶着哭腔喊叫着什麼聽不懂的俚調,這裏的氣氛逐漸有些詭異起來。
眼前這個局面,是他所期想的場面。只是,不能再過了。
看着遠處黑猴子一般的雇傭兵跑來跑去一直盯着自己這一行的時候,林山微微笑了笑道:“泰老,我們下去走走吧?坐船坐的乏了,我看下頭雨也要停了,散散腳頭也好。”
江南清新的春雨,迎面飄來。林山臉上開始凝重起來,青浦本地的百姓越聚越多,前頭有人來報,說是本地青浦縣正堂想要請見。
“傳話:請老父母一道吧。不過彼此分屬,不用見禮。”林山吩咐身後緊跟着的鄭雨春,請熊有能走了一趟。抬眼瞥見街邊上有所謂“漢奸”的手裏拿着一沓子新聞紙,打發了人去弄了一份回來。
林山不太能拿捏得住對何桂清王有齡的判斷是否百分百的正確,畢竟這只是從郁泰峰口中轉來的二道消息罷了,但回思自己在北京的那些經歷來,平心而論,二十多天功夫從從六品的小京官,到三品頂戴,還帶着皇帝賜號,欽賜御書,奉先殿獨對半個時辰之久的道員,換了任何地方官員,也不會不存着一個親近之心。
但他並不想現在就給何桂清幫這個忙。儘管他知道跟洋人談判是勢在必行,但即便再正確的事情,也不能不考慮一下後果。洋務是要做的,但絕不是幫你何桂清做,也絕不是現在做。
所以他需要眼前這個局面,林某人一到上海就去拜祭十年前跟洋人衝突的那些“先賢”,自然不可能幫你去談什麼洋務。
不過眼前的局面必須要收尾了。因為他已經開始看到影影綽綽的猴子雇傭兵的人叢中,有高頭大馬的洋人出現。
“老父母請起,那是什麼人?”青浦縣正堂是個五十來歲的老頭子,一望而知是個怕事的,走過來之後,囁喏着嘴唇想要見禮,想必還有些相勸的話,林山不待他開口,掃了一眼遠處的洋人,問道。
“回大人話,是英夷,名喚。。喚。。”該縣令很慌,幸好邊上沒有人發出鬨笑聲,所以還不至於有多麼的尷尬。但林山卻沒有耐性等他這鍋夾生飯煮完,望向邊上的郁泰峰。
“是英艦上的軍官,姓吳,叫吳斯里的。”郁泰峰顯然認識這個人,臉上隱隱有些憂慮。
林山知道他肯定有什麼顧慮,這會兒且不搭理他,繼續面向那個正堂道:“這裏是中國地方,不是租界!你身為地方郡縣,怎麼允容他們持械上岸?我不是你的上官,你毋庸這個樣子!”見那正堂膝蓋發軟要跪的樣子,林山火氣一陣陣的就上來了。
“何。。。何制軍。。。”
“帶他退開去吧——”林山吩咐自己的親兵,喚來鄭雨春道:“永慶,你去跟那個姓吳的洋人交涉,據禮詰問!”
說完氣憤的駐足停下,藉著馬車攤開那一份全是洋文的報紙,想粗略了解一些英法方面的動靜。
出乎意料的,居然關於中國的內容極少,頭版就是一幅碩大的南亞地圖。這幅圖這裏恐怕沒一個中國人曉得畫的是哪裏,但林山一望就看出來了,這是印度次大陸的形勢圖。邊上印度洋上粗粗的勾出了幾道濃重的黑線,邊上的註釋不太看得懂,不過大抵是兵團番號指揮官之類的東西,箭頭都指向加爾各答。加爾各答的左上方,一塊陰影的區域上頭,花了大大的一個叉。
再略看了看下頭的文字,雖然語法上頭跟林山後世的所學有不少出入,但大抵還是能看懂的——阿三國,啊不,印度國造反了。
呵,難怪這會兒條件還算厚道:望廈條約已經過了十二年的有效期,南京條約上有些條款也想動一動,現在要求續約修約,請中國皇帝派來一個特命全權大臣談談。
只是林山剛從北京過來,當然知道紫禁城裏那位天子是什麼主意。長毛捻子自己玩內訌玩的元氣大傷,胡林翼兵圍九江,自己人在上海的時候,那邊九江已經拿下了,而去年末儘管江南江北大營再差,但隔三差五來一句“金陵指日可復”,偶爾又有什麼打下鎮江,打下瓜洲之類的捷報呈上,在內患這一頭上已經能稍稍鬆一口氣了。現在正是想着給他老子道光報仇,邊上表兄弟僧格林沁又是心氣高漲,哄得咸豐正是鬥志昂揚的時候,怎麼可能簡派特命全權大臣跟你談判?
這也是為何京里恭親王雖然有復起之象,但仍然是一個灰頭土臉格局的緣故了。
所以他越發的不想接這個茬,何桂清趙德轍這上頭已經有些糊塗了,叫我姓林的加進去什麼意思?只是個三品道,打算去欺騙洋人說這就是特命全權大臣嗎?這不胡說八道嘛!
眼前這隊跟來的洋兵來的正好,正好提供了一個先期接觸的機會,接下來去見趙德轍——江蘇巡撫是正經八百的上司,是必須要見的。總督倒是見不見無所謂的。
不一陣鄭雨春回來,帶來了洋人的意思:那個洋文音譯過來應該叫沃爾斯里的中尉的意思,是指中國人動靜太大,為防止集結對租界安全構成威脅,奉了伯爵的命令,對該股數千人的艦隊進行跟蹤監視,命令這裏即刻解散隊伍。
沙船幫那幾十條貨運船,居然也成了艦隊。林山臉上與邊上那些沙船幫子弟們一樣的露出了憤怒,但他畢竟不是本地地方官,看了看那個沒出息的青浦縣道:“老父母,前賢香火便在眼前了,你這個樣子,算什麼一方父母?請老父台務必振作,據理斥逐夷人!”
如意料中的,青浦縣癱軟在地。林山本來也沒打算逼他,只是必須要走這麼一個過場,以免將來落人口實罷了。
這會兒便做了個無奈的表情,搖了搖頭轉身向後方那個一襲咖啡色制服,領着百來個呂宋猴子站着的年輕洋人走去。
身後自然不免跟了沙船幫百來個子弟,赤着上身氣勢洶洶的跟了上來。
林山看到前方呂宋猴子們已經將火槍端起,只待那露出鄙夷微笑的英國人一聲令下了。
“永慶,去陪一陪泰老他們。”沙船幫是騎虎難下的跟着自己上了這條船,自然要替他們考慮考慮。
說話間,已經走到了那洋人面前,雙方隔着約莫三米遠的樣子,駐下腳步,互相對視。
“這裏是中國地方,叫你的人放下武器,立刻原路返回!否則一切後果,均由你,沃爾斯里中尉負責!”林山的個子實在是不如對方高,所以他也不願意離對方太近,那樣會削弱自己說話的氣勢。
沃爾斯里聽了翻譯的轉述后,很是詫異的張大了嘴吧,做了個難以置信的表情,很惋惜的搖了搖頭,背着手走上前來,帶着那種居高臨下的笑容,繞着林山轉着圈子,好像要仔細看看這個新冒出來的陌生人一般。
林山的手,也搭上了懷裏的左輪。這柄使用美國人1851年新發明的金屬長形子彈的左輪手槍,在近距離的效率和精確度上,完全支持他去做一個冒險。
便在這時候,腦後突然一緊,隨着邊上大漢們憤怒的叫喚聲,林山霎時間也反應了過來,該死的辮子叫這洋人抓在了手裏。
他是早就對這玩意煩的不行了的,撐着腦袋叫喚了一句:“老熊!給我削了這辮子!”
一聲輕微的聲音之後,腦後頓時一片輕鬆,林山也穩住了腳步,散開來的頭髮叫風一吹,很是快意。
只見熊有能迅捷的在地上一個趟滾,一手抄起林山那條掉落的辮子,另一隻手持着的一柄匕首已經頂在了有些意外的沃爾斯里的脖子上——他大概是沒想到除開長毛之外的中國人會有剪斷辮子的膽量。所以一時之間盡然沒有反應過來拔槍。
“好!”轟然的叫好聲又將沃爾斯里中尉嚇了一跳,只見周圍密密麻麻的全是叫好的中國人,將他和他手下那一百多個菲律賓猴子死死的淹沒。
林山當著他的面,將六顆金屬子彈一顆顆的壓進彈巢。冰涼的槍口很快頂在了他的腦門上:“你大約也知道,這種槍絕沒有失誤的機會。還有,剛才的話,我不想重複第二遍。”
林山看着那個大約也是呂宋華人的通譯,示意熊有能將匕首撤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