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沙船幫
郭某所說的那個山西商人,姓雷。很有名的平遙雷家的三少爺,人生的很精明,矮小的身形,微胖的臉上永遠是一團和氣,一望而知就知道,不是個好打交道的人。很有錢,祖傳的做生意的能耐,很是精明。見到林山和郭嵩燾聯袂來訪,就知道為的是什麼事,笑臉迎進門來,招待很客氣,執禮也很恭敬,但儘是寒暄的客套話,半點也不由得你往事情上繞的。初次接觸下來,林山憑着後世做生意的經驗,知道這樣的人不觸及到他的利害關係,是絕不會跟你講半分情面的——即便一來二去能弄出些交情來,但交情歸交情,生意歸生意,這樣的人是絕不會混為一談的。
這就難纏了,不過林山倒也不着急,反正天津還要呆些日子,旁敲側擊的搞一搞他姓雷的底細,能有些什麼利害關係牽扯到就好,這裏畢竟兩個朝廷中層幹部,還有一個天子近臣,只要關係到了,面子不會不給你的。
如今的厲害關係,自然是天津開埠的消息是真是假。但這上頭不好胡謅,林山也知道,頭一次上門就說這個,顯出個假字來,目的性功利性也太強,容易叫對方反感。所以當天色漸晚的時候姓雷的留飯,連聲到着不好打攪,便拉了郭嵩燾辭了出來。
“先見一見沙船幫的人吧,姓雷的不好交道。見不着利錢在眼前,他斷不會鬆口的。老郭,你放心,這事兒我攬上身了,一定做得漂漂亮亮的,年節就在眼前了,你這會兒總不能去查人家鹽政上頭的賬吧?”這是看郭嵩燾臉上隱隱有些着急的樣子,說出來寬慰他的。林山笑了笑道:“我如今仍未上任淮揚道,刑部郎中的職銜還在,便算不在,請天津道周家勛給我弄一份姓雷的底子總可以吧。”
“你要來硬的?”郭嵩燾吃了一驚,連忙搖頭道:“心北,不能的。雷家與朝廷關係向來好得很。你大約不曉得吧,戶部往來的日升昌,就是雷家開的。”
日升昌這個名字叫林山心裏咯噔了一下,卻不動聲色道:“老郭你想左了,我是想看看他家的生意路子,給他尋個來利的路罷了,哪裏能硬動人家?再說了,咱們是請天津道出人呢,還是自個兒這幾個兵動手?沒那個打算,沒那個打算的。”
郭嵩燾鬆了口氣,但仍是將信將疑,笑着又多說了兩句勸慰的話。林山不再去管他,跟他約好了次日會宴沙船幫幾個耆老的事情之後,便各自散歸了。
這天晚上,卻叫熊有能出去尋問了尋問,這邊魯家莊的人本身就是京郊的土著,也大有信息來源,問來問去,林山終於是有了些把握。握着管筆的手也放了下來,心裏鬆了口氣,看來似乎不必要動用順天府查日升昌這一條最壞的路了。
第二天說是會宴,但身份懸殊,自然是沙船幫幾個人聯席請郭林兩位大人吃飯,地點是東門外磨盤街一家新開了半年不到,地道的魯菜館,沙船幫手面也很大,包下了整座飯店,竟是一個專請的格局。
林山固然是受寵若驚,便連郭嵩燾也有些始料未及,很是詫異這等巴結的意圖。照理來說,林山這一行不便搭漕船過山東地面,搭他沙船幫的船,很是要承人家的情的,當真是沒料到沙船幫的人這麼給面子。
會請的兩家一家姓郁,主腦的樣子,另一家姓朱,都是上海本地的沙船世家少爺。尤其是姓朱的格外給面子,一見禮就是撩起長袍,鄭重其事的跪下磕頭,口稱“三老爺”。
林山看這光景,很是明白這恐怕又是吃老爺子的遺產了,看這叫朱朴齋的三十來歲的人跪在自己面前以後輩的禮參見,實在是受不起,跪下半邊身子算是還禮,拉起來敘話,頗是寒暄了一番,這才曉得這人果然是跟老林有些淵源。
朱朴齋的父親朱啟昂在鴉片戰爭老林從兩廣總督任上罷職的返程中,就是坐他朱家的船,還給他家老子留了兩句楹聯題字,朱家一直供奉在上海南市的家中:“山月不隨江水去,天風直送海濤來。”
有了這一層關係,林山對於他仍是要堅持再補一個跪禮也就不好再推辭了,自己輩分實在是太高了,再推,就有不給人家面子,瞧不起人的嫌疑,既是在這個社會,自然要講這社會的規矩。
朱朴齋信天主教,洋人上頭接洽的也還不錯,郭嵩燾的那批洋布就是走的他的路子。是以三人一時之間說話頗有些熱絡,倒有些冷落了人家姓郁的。
姓郁的比朱朴齋年輕十歲的樣子,人是瘦瘦的那種,顯得身形很高挑,腰板直直的,看上去很有精神,他是做主請的人,這會兒倒要朱朴齋做引見人來見禮。
“後進郁岱生,給三爺爺磕頭——”一開腔就把林山嚇了一跳,剛才那三老爺已經叫他有點吃不消了,這又是個孫輩的。好在這時候郭嵩燾似乎看出了端倪,發話叫林山受了三個頭。
但終究是不好意思,尷尬的摸了摸袖兜道:“趕緊起來,受不起,受不起。這。。。我身上也沒什麼值錢東西。。。就算有,也不曉得拿不拿得出手。。。”一面求援似的看了看朱朴齋,請他拉這少年起來。
“三老爺受的的,也不用給什麼見面禮,回頭能給他寫幅字最好了。”朱朴齋解說著:“郁家乃是上海首富,也是我們沙船幫五大世家的領袖。岱生是泰峰老大的嫡孫。”
林山對他們沙船幫知之甚少,知道這少年來頭不小,當然不會倨傲,但他那個毛筆字自然是拿不出手的,想來想去,請了下頭一個叫魯一俠的親兵,叫大車回驛站,取了一套林文忠公政書過來,又從店裏借了筆墨,書上提了一個“岱生小兄惠存”,便叫那少年千恩萬謝了。
這完全算是個拉感情的會宴,所談的話題自然也是天南海北,無所不及,自然林山也跟着了解了上海這一大地頭蛇的實力,五大世家,朱家尚且不在其內,郁家郁泰峰算是一家,其他還有王慶勛、王慶榮、王慶模、郭長祚四家,其後像朱家這樣的,還有幾家,統統聚在郁家門下,自然一個沙船幫,以前是跟漕船幫分庭抗禮的,如今漕糧改海運,自然是此消彼長,聲勢更甚從前。
也說起了這一趟漕米北運的艱辛——江南今年大旱,幾乎是從百姓們的嘴裏奪出來的糧食,運到北京來供應京師畿輔的吃喝,江南米糧也因此大漲,如今五到六兩一石,比起往年豐年二兩多的價格,當真有今非昔比之感。
一席話說的郭嵩燾和林山兩個不由得大搖其頭,北京什麼個狀況他們都是深有體會的,叫南方這些一面是長毛兵火,一面是天災的老百姓來說,那真是掏心割肺去養一群王八蛋了。
“一共運了多少?”
“好叫三爺爺知曉,六十九條沙船,除開五條起居之用,各船除搭運南貨外,每船運糧不到兩千石,總計十一萬五千石,到津實交九萬七千零四十七石有零。”
有零有整的,林山不由得多看了這少年一眼,陸續多問了他幾樣數據,一方面自己想了解,另一方面也有考考他的意思,在意料之中的,這少年對答如流,上海,浙江,江蘇地方上付運費每船四兩一錢,經帶南貨北販二萬石,回程北貨南販五萬六千石,分別粗算能賺多少錢等等,總計下來沙船幫跑這麼一趟,賺銀在兩千兩銀子上下。
這是個極辛苦的錢,林山不由的看了看郭嵩燾,他是知道兩位王爺給自己送的程儀多少數字的,交換了個眼神,林山心裏有數,老五老七那兩個人出手如此大方,何嘗沒有個把這個危險因素早早送走的意思?
“何以回程要有那麼多的空倉?”林山注意到了來回倉位數字的差異,不由的問道。
郁岱生很是有禮的欠了欠身子,回了話:“三爺爺沒走過海路生意,岱生給您老一說您老就明白了。這趟回程,奉了爺爺的命,要運關東糧回去救人命。江南人沒得吃都餓死了,明年就沒漕米供應京師了。”說著有些傷感,抹了抹眼睛道:“關東糧就是大豆,算法是關東石,那是大石,兩石就是我們的五石,是以有這麼個出入。其實三爺爺,我們沙船幫的意思,是拿這個關東糧做個放糧,但自己放,不敢——家裏爺爺幾年前糊塗,小刀會造反,出了二十萬兩平安錢,事後幸虧朝廷仁厚,交罰了二十萬兩便算了,但這種出頭的事情就萬萬不能做了。交給官府放,又不放心——倒不是怕他們貪墨,是怕這糧都支給大營的兵,老百姓們吃不到,兵們吃不慣要糟蹋,老百姓不會。三爺爺,其實這一趟生意跑下來,我們沙船幫是要虧錢的,但到底人命緊要,今天請三爺爺吃這頓飯,也是幾天前就想好了的,郭大人京師來信說三爺爺您要放南面,我就跟朱叔叔商議過,要請您老人家看在江南父老的份上,出這個頭。”
說著就起身,掀起長衫下擺,跟朱朴齋一道又跪了下來。
林山真是被這樣的商人感動了,其實他們也是吃苦力錢的人,有這份心真是不容易,人家還這麼執禮極恭的對你,當下也再次跟郭嵩燾聯袂跪了下來還禮:“我出這個頭!”
這是為江南生靈跪的。
對比起來,都是商人,山西那位姓雷的商人,就忒他娘的不厚道了!雙方又談了一陣回程越早越好,江南越能少餓死幾個人的事情,約商了南下的日子之後,林山在回驛站的路上,不由的對姓雷的恨得牙痒痒起來。
但偏偏還不能整治他。林山畢竟不是剛來這個世界時那麼莽撞了,以後,以後也許跟這姓雷的還有合作的日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