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回
懷德村到底是個小地方,村裡不到百戶人家,幾乎都是些目不識丁的庄稼人,很多人寧可讓自家孩子在田邊亂跑瘋玩,也不願花錢送他們進學堂念書,多半都是認為讀書雖好,但到頭來也沒幾個能當上官的,與其白費力氣,還不如老老實實的種田。村裏有些遊手好閒的人,時常在背地裏拿韓修文開學堂的事來取笑,笑他一個落魄的酸秀才,吃飽了撐的沒事幹,讀了大半輩子的書,最後還不是屁用沒有,一樣要回鄉務農。
懷遠學堂開了快有三年了,斷斷續續收上來的學生還不到二十人,雖然常常也有新人報名,但也經常都有人退學。韓修文收學生有個規矩,就算中途要退學,也要先念滿一個月才能退。這是他的原則,既然收了學生,總要讓他學有所得,最起碼也要能認得幾個字,能寫出自己和爹娘的名字。
學堂越是不景氣,家裏的那三畝地就越是顯得珍貴。如今,對韓玉娘來說,種田就是最重要的事。春種秋收,關乎一家四口人的生計。
三畝地雖說有點少,但太多了,她一個人也經管不了。韓玉娘把這三畝地當成是救命的寶貝,所以按照主次和時節,分配得仔仔細細。一畝半種麥子,一年兩季,一畝半種土豆,夏天買一半留一半,剩下的半畝用小木樁子分成幾塊,留着種時令蔬菜。
春天裏的暖風一吹,地里的雜草就開始漸漸冒了頭。
韓玉娘蹲下身子,一根一根,認認真真地將剛長出來的雜草全都拔掉,只留下那一茬茬嫩綠的新芽,澆水施肥。一年之計在於春,她每天都在向老天爺祈禱,希望今年的收成可以好一些。一畝地的麥子,要是種得好又不遭災,最多可以出三石白面,把這三石白面換成玉米面的話,更是翻了倍的數,足夠一家人吃大半年的了。如果自己肯多花些心思,家裏就可以多攢下些白面。有了白面,冬天就能多給家裏人包幾頓餃子……玉環和玉郎最愛吃餃子了。
一晃忙到了日上三竿,韓玉娘抹了一把額頭的汗,站在田間長吁一口氣,收拾收拾準備回家做午飯。她一路下了小土坡,路過繞村而流的小河,便走了過去,將手巾丟進水裏盪了盪。這條小河由東往西,彎彎折折,水質清澈見底,偶爾還能幾條歡騰暢遊的小魚兒和小青蛙。
韓玉娘把波光粼粼的水面當做鏡子,拿着浸得透涼的手巾擦着臉上的汗,她的目光正在涓涓細水間流連,忽地從身後蹦出來一個小石子兒掉進水裏,激起層層漣漪。
韓玉娘轉頭一看,只見一個黑黑瘦瘦的高挑少年背着一大捆粗重的柴火,站在幾步之外的地方,正低頭往這邊輕輕踢着石子兒。
“蘇楠哥。”韓玉娘起身衝著那少年甜甜一笑,向他招了招手。
那少年聞聲抬頭嘿嘿一笑,露出白花花的牙齒,一雙眼睛晶晶亮的,像是蓄滿了清凌凌的河水。
蘇楠喜滋滋地走過來,身上掛得滿滿當當,脖子上掛着幾串子青青紅紅的野果子,左腰間別著的砍刀微微泛着亮光,右邊還倒掛着一隻垂頭喪氣的野山雞,長得又肥又大。
蘇楠探頭望了望河水:“這水裏面有什麼好瞧的?”
韓玉娘擰乾手巾,搖頭道:“我剛剛洗了把臉。”
蘇楠知道她最愛乾淨,家裏家外總是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齊齊。
韓玉娘見他滿載而歸,就知道他又去野樹林裏拾柴火和打獵了。
蘇楠也住在懷德村,他的父親蘇二曾是個很厲害的獵戶,可惜幾年前不小心被山貓咬傷瘸了腿,從此以後不能再打獵了。蘇楠沒有娘,自小隻跟着父親一起生活,如今,他要代替父親出門砍柴狩獵,照顧家裏的生計。雖然日子過得緊緊巴巴,但他們父子倆都是樂天派的人,心腸也好。自從,韓修文落病不能下田之後,家裏的農活幾乎都要靠着韓玉娘一個人來照看,蘇家父子見她一個姑娘家家的實在不容易,所以,每每到了春種秋收的時候,他們都會來她家幫忙,平時也是有事必到有力出力,有錢出錢。
蘇楠的額頭上累得都是汗,順着黝黑清瘦的臉頰,一滴連着一滴地淌下來。
韓玉娘俯身又浸了浸手帕,遞給他道:“哥哥也擦把臉吧。”
蘇楠憨笑伸出了手,那是一張四四方方的小方巾,摸起來滑溜溜的,一看便知價格不菲,而且,上面還綉着一對並蒂花,瞧着精緻得很。
女兒家的東西,就是好看,尤其是玉娘的東西更好看,就跟她的人一樣好看。
蘇楠捨不得用她的手巾擦臉,見她抬頭望着自己,心裏沒由來地一陣慌張,忙把手巾還給她:“我是個粗人,哪裏能用這麼好看的東西,你自己留着吧,別讓我給弄髒了。”說完話,他的臉上已經燒起來了,只是他的膚色黝黑,旁人根本看不出來。
韓玉娘被他慌裏慌張的模樣,逗得又是一笑,直接拿這手巾,踮起腳來給他擦了兩下。
就在她給自己抹汗的時候,蘇楠的心臟砰砰亂跳個不停,後背繃緊,手腳都不知道要往哪裏放了。
他不敢低頭看她的臉,只盯着自己的脖子上掛着的野果子,咽咽口水,忽地想起什麼似的,一把拽下一個紅彤彤的野果,在自己身上使勁擦了幾下,遞給她道:“這果子甜脆甜脆的,你吃!”
韓玉娘道了聲謝,接在手裏卻沒吃,只放到背後的竹簍裏面。
蘇楠有些納悶:“你怎麼不吃?”
“我想回家拿給玉郎和玉環吃。”韓玉娘拿好東西,繼續往家走。
蘇楠望着她的背影,怔了一陣,方才腳步匆匆地追上去,跟着她一道回家。
兩人走到一半,耳邊隱隱就傳來陣陣孩童的讀書聲,那些正是家中學堂里的學生。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義。為人子,方少時,親師友,習禮儀……”
伴着這清朗的讀書聲,蘇楠把韓玉娘送到了家門口,臨走之前,他把脖子上的幾串果子全都放進了她背後的竹簍里,還不忘囑咐道:“晚上我家燉雞吃,你和韓叔叔,玉郎玉環一起過來吧,咱們一起解解饞。”說完,他咧嘴嘿嘿一笑,匆匆跑走,很快消失在小道上。
韓玉娘叫不住他,也追不上他,只好推門進院,自家院中七八個搖頭晃腦的黃口小兒,正挺胸抬頭地坐在高矮不一的小板凳上,閉着眼睛背誦《三字經》。韓修文則是背着雙手在他們中間的空隙處走來走去,仔細檢查,以防有人濫竽充數,只張嘴不出聲。
他的手上還有一根細長的藤條,一旦發現有誰偷懶,二話不說就馬上給照他的後背打上一下,毫不手軟。
莊稼地里出生長大的男孩兒,一個比一個性子野,皮實又不好管教,說不聽的時候,就只有打才管用!
韓修文本來就長得有點冷眉冷眼的兇相,一旦板起臉不說話,再拿着根藤條轉悠着,着實讓人有些害怕,就連村裡那些無法無天的野小子,也不敢在他的面前隨便造次。
韓玉娘輕輕地關好院門,正要進屋,卻見萬秀秀捧着一盆子衣服從自家的屋裏走出來,不覺微微一怔。
萬秀秀臉色紅潤,挽着袖子,一雙眼睛瞟向韓修文的所在,眉眼間滿是笑意。
韓玉娘走近一瞧,只見她洗得都是父親的衣裳,連忙阻止道:“萬姑姑這可使不得。”
萬秀秀見她回來了,轉身笑臉相迎道:“玉娘回來了,快進屋歇歇。待我晾好了這些衣服,咱們就開飯。”
她倒是不外道,只把韓玉娘推進裏屋,不讓她出來。
屋裏滿是暖暖的飯香,韓玉娘定睛看去,只見妹妹玉環和弟弟玉郎正蹲在灶台前守着冒着熱氣的大黑鍋,一個勁兒地吸着鼻子,聞着香味。
“姐姐,你看,咱們有肉吃了。”兩個人見韓玉娘回來了,歡歡喜喜地蹦噠過來,拽着她的袖子帶她去看。
韓玉娘掀開鍋蓋一瞧,果然看見一隻肥圓光滑的母雞窩在鍋里燉着,裏面加了土豆和蘑菇干,香味濃厚。
不用問,這一定是萬秀秀做的。
“萬姑姑怎麼突然來咱們家幹活了?”韓玉娘問起弟妹,韓玉郎不回答,只顧着聞鍋里的香味,妹妹玉環倒是記得清楚,一五一十地說道:“早上的時候,姐姐剛走,萬姑姑就過來了,她一進來就滿屋子找活干,掃地擦桌子,還給爹爹洗了衣服,一呆就是一上午,還從自家裏拿來一隻老母雞,說要給咱們做飯吃。”
韓玉娘聽完,不禁心生奇怪。這萬秀秀今兒是怎麼了,又是幹活,又是做飯的,要獻殷勤也獻得太過了。她在這呆了一上午,那豆腐坊怎麼辦?難道不做生意了?
韓玉娘忙又走了出去,正好趕上父親搖鈴,示意孩子們放學。那些孩子聽見鈴聲,立馬就來了精神,一下子一鬨而散。
萬秀秀晾好衣服,笑盈盈地望着韓修文,道:“韓大哥,飯菜都做好了,咱們吃飯吧。”
韓修文繃著一張臉,看也不看萬秀秀一眼,只是輕咳兩聲道:“玉娘,我去村長家裏辦點事,你們先吃吧。”
其實,他已經忍了萬秀秀一上午了,偏她是個臉皮極厚的女人家,而他又一直自詡是個知書達理的君子,自然不能惡語相向將她攆出去,只好當做她不存在,不應一句,不理一聲。
韓玉娘不敢開口挽留父親,心裏卻也為萬秀秀覺得尷尬。
萬秀秀臉色微微一變,一時追也不是,站也不是。
韓玉娘有些過意不去地開口道:“萬姑姑,謝謝您給我們做了午飯,要不您先吃吧。”
萬秀秀低下頭,有心掩飾自己黯然的情緒,一點點放下自己的袖子,半天才道:“不,我要等你爹回來一起吃。”
她就不信,他連頓飯都不肯和自己同桌吃。
韓玉娘聞言微微一怔,只好點頭。
熱騰騰的飯菜擺在桌上,卻是沒有人吃,韓玉娘和韓玉郎年紀小,眼巴巴地盯着桌上的菜,一個勁兒地咽着口水。
萬秀秀不忍見兩個小孩兒挨餓,只道:“你們先吃吧。”
韓玉郎聞言一喜,正欲伸手,卻被韓玉娘嚴肅的眼神給瞪了回去。“沒規矩,大人都沒動筷呢。”
韓玉郎一臉委屈的縮回手,不敢再動。四個人坐在一起等了又等,也不見韓修文回來。
眼看菜都已經涼透了,韓玉娘憋了好一陣,方才開口道:“要不,我去把飯菜熱熱吧。”
誰知,這一句話說出來,竟惹得萬秀秀忽地眼圈泛紅,跟着,她不聲不吭地站起來,轉身走了出去,一直走出了韓家的院門。
韓玉娘起身想追,卻不知自己該說些什麼去安慰她。父親對她確實無意,平時總是避諱着她,意思已經很清楚了,偏偏她就是不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