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回
天剛蒙蒙亮,村裏的公雞就開始此起彼伏地打着鳴兒,奮力迎接新一天的到來。
韓玉娘推枕而起,睡意繾綣地打了個哈欠,轉頭看看身邊還在熟睡中的兩個小人兒,伸手給他們掖了掖被角,然後輕輕挪身下床,穿衣梳頭,開門去院子裏打水。
剛打上來的井水冰涼,微微刺激着她敏感的神經。
北方的初春,總是難熬,韓玉娘住在懷德村已有五年,還是適應不了這裏的春寒。她本是生在江南小鎮,從小順風順水的長大,一直長到十歲,才不得已跟隨父親搬到這裏。
韓家祖宅的不大,只有三間並排而建,相互貫通的土坯房,外加一個朝南的小院子。韓玉娘帶着弟弟妹妹住在西頭,父親韓修文獨自一人住在東頭,中間的那間用泥牆隔成兩室,另開一個門用帘子遮住,西邊這側當作廚房,擺放水缸,堆存糧米,東邊那側是客廳也是飯廳,擺着兩張大方桌和四條長板凳,到了天冷的時候,也是父親教書的地方。
韓玉娘的父親韓修文是個讀書人,也是村裡唯一考進縣學的秀才,曾經無比風光。他一心想要光宗耀祖,可惜連考三年都覓舉不成,最後窮到家徒四壁,無米下炊,不得不放棄仕途這條路。好在,他是個能文識字的讀書人,要找個餬口的營生,也不算太難。
求學期間,韓修文結識了不少同命相憐的朋友,靠着朋友的幫忙,他有幸謀得一份給人當師爺的差事,最後,又跟着得到提拔的知縣老爺一道去江南的臨安上任,一呆就是十年……其間,韓修文攢下不少家底,還娶了一家小戶人家的女兒為妻,生兒育女,小日子過得倒也有滋有味。誰知,天有不測風雲,知縣老爺因為一樁冤案不小心得罪了知府家的親戚,結果被人家報復陷害丟了官職。韓修文雖只是個無名師爺,也難免受到上頭的連累,最後只能收拾收拾返鄉種田。
正所謂禍不單行,在返鄉的途中,妻子柳氏因為感染風寒,不幸撒手人寰,只留給他三個兒女。韓修文獨自一人帶着三個孩子回到懷德村,家中的雙親早已不在,身邊也沒有可以來往的親戚。他一個人拉扯三個孩子,靠着手頭微薄的積蓄和祖上留下的幾畝農田,日子過得並不輕鬆。
韓修文有兩女一子,長女韓玉娘今年十五歲,次女韓玉環和兒子韓玉郎,乃是一對兒龍鳳胎,如今還不滿六歲。常言道,長兄為父,長姐為母。自從母親柳氏病逝,韓玉娘便和父親一起挑起家中的擔子,負責家事,照顧弟妹。
從前在臨安,她也是有丫鬟伺候的小姐,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可現在,衣食住行全都要靠自己打理。一晃五年過去了,不管韓玉娘願不願意,都得適應這裏的生活。每天晨起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灶房的大水缸蓄滿水,然後餵雞餵羊,生火做飯。
晾乾的稻殼,摻和點切碎的白菜幫子撒到雞圈,不一會兒就被吃得乾乾淨淨。
趁着雞不在窩,韓玉娘連忙走過去,伸手從裏面摸出三個熱乎乎的雞蛋,小心翼翼地揣好。這三個雞蛋是家裏每天僅有的葷腥,照例要做成三樣兒。一個給父親攤麵餅,一個給妹妹蒸蛋羹,最後一個給弟弟煮粥吃。
伴着陣陣飯香,家裏人也都從睡夢中醒了過來。
韓玉娘早早備好熱水,妹妹玉環拉着玉郎乖乖蹲在木盆前,你一下我一下地給對方洗了臉。他們倆是龍鳳胎,模樣長得極為相似,看着對方,就像是在照鏡子一樣。
兩個孩子洗完之後,韓修文也跟着挽起袖子洗了洗,玉環還不會梳頭,拿着頭繩纏了半天,也沒有把辮子紮好,嘟着小嘴道:“爹爹,給環兒扎辮子。”
韓玉郎也跟着學,揪起自己的一縷頭髮道:“爹爹,我也要扎辮子。”
韓修文聞言皺了皺嚴肅的臉。他有一張方方正正的國字臉,不笑的時候看起來有點凶,皺眉的時候顯得更凶,但也只是看起來凶而已。
韓修文把女兒玉環拉到身前,自己坐到板凳上,睜着大大的眼睛,仔細的盯着手心兒那把軟乎乎的頭髮,聚精會神地擺弄了起來,臉上認真的神情如臨大敵一般。
韓玉郎見爹爹不理他,就自己給自己梳,把頭髮紮成衝天的小辮,結果被韓玉娘彈了腦門兒:“不許胡鬧,吃飯了。”
聽見“吃飯”二字,韓玉郎圓溜溜的大眼睛瞬間笑眯成了一條縫兒:“我要吃飯。”說完,就咚咚跑向了飯桌。
韓玉娘追了過去,給他重新攏好髮髻,跟着又洗了洗手,把早飯端了上來。四個苞米面貼餅和兩張雞蛋烙餅,一碗甜水蛋羹,一鍋雞蛋白米粥,外加一小碟黃金色的蘿蔔乾和黑乎乎的醬黃豆,整整齊齊地擺滿方桌。早飯是很重要的,吃的不飽,一天都沒力氣幹活。
一家四口坐好吃飯,不論大人小孩,吃相都是斯斯文文。
食不言寢不語,是韓家的規矩。
吃過了飯,韓玉娘手腳麻利地收拾好碗筷,準備要去地里幹活。她才背上竹簍,玉環和玉郎就一左一右扯住她的衣角,仰頭眼巴巴地瞧着她。
韓玉娘低頭一笑,望住兩個小人兒道:“姐姐要去幹活了。”
“玉環要和姐姐一起去。”
“玉郎也要去。”
他們年紀雖小,但也知道姐姐的辛苦。
韓玉娘輕輕拍下他們的小手,蹲下身子,梨渦淺笑道:“你們跟去做什麼?回頭玩得一身土,還不是得我來洗。”
“我要幫姐姐幹活,幫姐姐挑水。”玉環一臉倔強,不想被姐姐看扁,伸手去拎起地上的木桶,走得搖搖晃晃。
“我也幫姐姐挑水。”玉郎笑嘻嘻地附和,不過他對木桶不感興趣,只拽着姐姐的衣服撒嬌。
韓玉娘柔柔一笑,嘴角的梨渦更深:“玉環和玉郎聽話,姐姐去去就回,你們乖乖在家,聽爹爹給學生教課。”
韓玉娘把弟弟妹妹扯送到韓修文的眼前,囑咐道:“爹,我下地幹活去了。午飯等我回來做……”話還未說完,一聲清亮的女性嗓音從院外頭傳了進來:“韓大哥在家嗎?韓大哥……”
這一聲“韓大哥”叫得韓修文身形一僵,臉色瞬間變了,忙背着手踱步進屋,理也不理外面叫門的人。
韓修文是懷德村唯一的秀才,如今又是一位教書先生,平時村裡人見了他,大多都是客客氣氣地喚他一聲“韓先生”,最不濟也會叫他一聲“韓秀才”。滿村上下,只有一個人會喚他為“韓大哥”,就是在村東頭住着的年輕寡婦萬秀秀,人稱“豆腐西施萬人迷”。
這個萬秀秀剛剛三十齣頭,圓盤臉,丹鳳眼,長得略有幾分姿色,身上總是穿得利落乾淨,透着一股子精明的爽朗。萬秀秀秀的丈夫死得早,她無兒無女,只守着丈夫留下來的豆腐坊,一直沒有再嫁。村裡想娶她的人不少,可她一個都看不上,只嫌他們都齷里齷蹉的,直到韓修文的出現,心裏的念頭才活乏起來。
韓玉娘往外探一探頭,見她正站在院門口朝屋裏張望,只得背起竹簍,拿好木桶,迎了出去。
萬秀秀經常這樣挎着個小竹籃過來,給他們送吃送喝。雖是藏着私心,但到底一場鄉親,見面免不了還是要客氣客氣的。
見有人出來,萬秀秀忙搖了搖手裏攥着的花手絹,可惜來的人,卻不是她想見的那一個。
韓玉娘看着她略帶失望的臉,嘴角輕抿,微微一笑道:“萬姑姑來了。”說完,打開院門,卻並不讓着她進去。
“玉娘啊,看我帶什麼好東西來了。我家親戚給我送了點山貨,我給你爹……你們拿了點兒。瞧,這是煲湯用的蘑菇干,這是干木耳用水泡一泡,炒着吃最香。”萬秀秀獻寶似的把自己竹籃里的東西一樣一樣地拿出來給她看,一雙眼睛卻有意無意地往屋裏飄。
韓玉娘上前一步,不經意地用身子擋住她的視線,道:“多謝您的好意,只是,這些東西我不能收。”
萬秀秀不等她說完直接把竹籃塞了過去,攥着她的手,親親熱熱道:“你這孩子跟我還客氣什麼?都不是外人……”
她的手小,摸起來滑溜溜軟乎乎的。萬秀秀低頭瞧了瞧:“呵,瞧你這雙手軟和得像水做似的,一看就是享福的命。”
她嘴上雖然這麼說,可心裏卻不是這麼想的。
韓玉娘這孩子模樣長得好,眉清目秀櫻桃嘴,性格也不錯,逢人會說話又客氣,還跟着她爹讀了不少書……可惜,就是福氣差了點,年紀小小就沒了娘,還要拉扯兩個弟弟妹妹,每天不是操勞家事,就是下田務農。如今都十五了,還遲遲沒有許個人家,八成都是因為不能撒手撇下這個家。唉,真是可憐見兒的!要是他爹能早點再娶,給她娶個後娘回來主持家事,也許她就能早點為自己的事兒打算了。想我萬秀秀那也是百里挑一的人兒了,給她當個繼母後娘,倒也不算委屈了她。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韓玉娘已經把竹籃重新挎在她的胳膊上,笑盈盈的道:“父親常常教導我說,待人以禮……正所謂,禮尚往來,往而不來非禮也,來而不往亦非禮也。萬姑姑時常送東西給我們,我們卻無以為之回報,這是不合禮數的。姑姑的一番好意,我們心領了,我替家父謝謝您。地里的活兒不等人,我得先走了。”
韓玉娘利利索索地說完一番話,便笑盈盈地走了。
萬秀秀聽得一愣一愣的,望着韓玉娘的背影,半天沒反應過來,張嘴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真是,這丫頭文縐縐起來,怎麼跟尼姑子念經似的……
迎着燦爛的晨光,韓玉娘心情舒暢地走到了自家的田頭。
這三畝地乃是韓家的老祖宗留下來的,因着土壤貧瘠,當年想賣也賣不出去,之後又被閑置了好長時間。
韓修文這個人從小一門心思讀書考學,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只會提筆寫字做文章,對於耕地種田根本一竅不通。當年,剛回鄉的時候,他也曾在田間忙忙乎乎一年多,可惜最後也不見半點收成,結果還把腰給累傷了,落下不能久站久坐的病根。
韓玉娘看在眼裏,急在心裏。父親不會種田,光指着那幾畝薄地,一家人根本沒法活下去。
讀書人就該有讀書人的活法。韓玉娘向父親韓修文建議,讓父親在家裏開個私塾學堂,教教村裏的小孩子讀書寫字。這樣一來就可以掙些學費,貼補家用。至於,那幾畝薄田,索性就讓她來管,種不好也種不壞。
韓修文聽了女兒的建議,在家開起學堂,取名“懷遠學堂”,寓意自己的學生胸懷大志,前程似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