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二章
前世的四月十三,我沒能像今天一樣等到皇恩浩蕩拎着燒雞來找我的陛下。彼時的我躺在草地上望見天邊悠然而過的肥鳥,於視野之內來來回回的幾趟,眼見那嬌憨的姿態撩撥得刻意,忍無可忍地起了身。
我歷年來鍛煉丟石子的準頭不錯,可那肥鳥受我一擊,卻愣是撐起骨氣,顫顫巍巍掉到了隔壁庭院。
到嘴的肥肉怎麼能就這麼飛了呢?!我當即一咬牙一跺腳,就翻了那一扇我最不想翻的牆。
我家隔壁是個大戶人家,跟我爹這個小土縣官不一樣,乃是上京的大官。裏頭住着大官家的少爺,聽說是身體不好,要到我們着窮鄉僻壤、好山好水的地界養養身子。
我從前一直很討厭病弱的人,因為我在學堂就認識這麼個弱柳扶風的男子。一回課堂上打瞌睡,不留神身子一歪,手肘戳了他一下。
戳在哪我沒注意,大抵是在腰腹之下,大腿之上的位置,他抬頭瞅了瞅我,臉頰一紅,當場就哭了。夾着兩腿,姿勢扭曲地趴在案桌上一把鼻涕一把淚,沒完沒了,險些沒將自己哭抽過去。
我因此挨了夫子三竹板。
更慘的是回來之後,我腫得跟包子一樣的手給陛下看見了,他給我上了葯,問我為何挨打。
我以為他要安慰我,隱隱委屈,欲將垂淚的如實道了。可他過河拆橋,葯上了一半,吧嗒合上藥箱,一句話沒說的走了,三天沒拿正眼瞧我。
從陛下的態度看,我覺得應該是我錯了。老實巴交提溜上果籃去那男子家裏道歉,開口說了沒兩句,被他用爛蔬菜砸了出來。
有此番陰影,我就對牽扯上“孱弱”二字的人沒有丁點好感了。
可往往反差才是人生的真諦。
我吭哧吭哧翻過我生平最不想翻的這堵牆后,噗咚一聲栽進一方清池中,看到了……
新世界。
我掉進去的池水不深,站起來約莫剛好能沒過我的鼻息。我十多歲時習了些水性,所以剛開始也並不着急,噗咚掉進去后,稍稍適應便睜開了眼。然後腦子一僵,險些驚懼而死。
水下青濛濛的光澤偏冷,池底並未有淤泥,而是鋪設着似玉非玉的基石,有個人靜靜躺在其上,雙眸靜閉,透着水中悠悠的光線,面色慘白得不像個活人。
自面容來看,大抵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一身金銀絲流雲華服,墨發若水藻般輕輕浮動,眉眼精緻,徒然便生出一股子出塵的病弱美感,叫人瞧了心中一緊,都忘了害怕。
我撫上自個險些嚇僵了去的心臟,只以為他是溺了水的人,一口氣沉到底,抱住他的腰,試圖將他帶起來。因為他的衣裳太沉,搬了兩下沒成功,便大手大腳的褪下那一身的華服,只給他留了件中衣,將之扛了出來。
將人救上岸,我才開始害怕,怕自己弄了半天抱的是個死人。小心翼翼地探了下他鼻息下的呼吸,卻始終探不到點滴的動靜,好半晌,整個人像是被針刺了一般的倒跳開去。
娘噯,生平第一次見着活生生的死人了!
我腦中念頭亂冒的暈乎起來,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
再然後,他的眼霍然的睜開了。
黑曜石似的瞳就那般直直的望過來。我措手不及,剛剛支起來些的腿一軟,跌在地上愕然同他對視一陣。再不能忍,撒腿就跑了。
然將將手腳並用的爬起來,腳踝處一緊,貼上來只手,冷得我生生打了個牙顫,險些尖叫出聲,卻愣沒能掙開那一隻看似柔弱的手的束縛。
少年的聲音微微虛弱道,“別怕,我不嚇你。”
我幾番掙扎無用,已然有些上火,聽得他說話之後腦中一卡,回過身怒道:“我現在快被嚇吐了,手腳抖得跟不是我的似的,你說你沒嚇我?!”
少年被我吼得一縮脖子,默默將手收回來。
“那你把我丟回池子裏吧。”
我一驚,火氣登時就被淋漓的澆幹了,左右望了望,縮起腿,試探着:“你剛說什麼我沒聽清,你再說一遍?”
少年神情不動,躺在那,交領的衣襟口微微敞開,露出一截兒精緻的鎖骨,漂亮得似個瓷娃娃,正兒八經的再重複了一遍方才的話。
“你莫不是腦子被水泡壞了吧?那可是會死人的。”我被他的認真弄懵了。
少年搖了搖頭,空靈清潤的眸子一如天光湖色的澄明,一副說什麼都是認真着的表情,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沒壞,我還知道你就是鄰家的穀雨姑娘,對吧?”
我抿了抿唇,抱胸,居高臨下,“你偷窺我?”我沒見過他,他卻見過我,不是偷窺是什麼?
少年沉默半晌,慢悠悠的的爬起身,撈起水池面上飄過的小肥鳥:“你聲音太大了,我每天早晨都會被你吵醒,給你寫了抗議信沒有收到么?”
唔,十四歲那年,我正學了些小曲兒。
阿爹說那是低等的伶人學的東西,頂多讓我聽聽。小時候就是這樣,愈是攔着便愈是有好奇,一回湊巧遇了個師父,學了兩招,等阿爹一出門就在家裏頭吊嗓子。咳咳,沒想到擾了別人的清夢。
信我是收到了,但那信被熏得香噴噴的,讓我煩惱了好久,沒好意思拆。直給我爹感慨,人美了就是這樣受歡迎,沒辦法。
阿爹雖然深以為然,可還是擰着眉說寫這種矯情信的肯定也是矯情的人,窮書生,不許我看。
我思量很久,將它放到了我的枕下,以為這寫信的男子縱然太矯情了,我爹爹看不上,可我還是感謝他給我寫了十四年來第一份的情詩。着實是里程碑一樣的存在,便偷偷珍藏着了。
嘖,結果居然是譴責我的信么!那熏得那麼香做什麼,花里胡哨的,娘娘腔!
我心裏頭受了打擊,沒好意思吭聲,就道:“收到了收到了,我最近太忙,還沒來得及批閱呢。”順手準備撈過他撿起來的肥鳥,卻被他一閃,繞過了。
“你做什麼?”他首先抬頭問我。
我一怔:“什麼我做什麼?這是我打下來的鳥,我要把他撿回去,不然我爬牆過來玩么?”
他不甚同意的搖了搖頭,大有循循善誘的耐心:“可它掉在我院子裏了,被我撿起來的。”
我看了他一眼,捋起袖子,呵呵笑了兩聲,“你就直說你想怎麼的吧。”
他神色動了動,揚起明晃晃的一抹微笑,帶着十分要命的討好。“分我個翅膀行么?我肚子餓了。”
“……”
鄰家的少年,就是季雲卿,我那因為一撮孜然就熊熊燃起來的初戀。
至於他為什麼會躺在水池底下,這個問題我後來問過。他撥弄着火堆,墨瞳幽定,認真道:“因為太熱了。”
我信他就有鬼了。
……
思及前世本應該發生的種種,我心下若貓爪子在撓,雞腿也沒心思啃了,抹抹手就想往外面竄。
陛下慢條斯理將我攔了攔:“做什麼去?”
我一下子不知道怎麼解釋。
彼時我同季雲卿相處得囫圇,還沒體會出來這就是初戀一層的意思,恰逢兩月之後,陛下就拋下我離家走了,所以我在前世壓根也沒給他提過我還有這麼一段秘戀藏在心裏頭。
我冷靜了下來,坐回原位,繼而抓起雞翅,打算循序漸進的說出這麼份有始無終的初戀。“那個……咱們不是重生了嗎……雖然不明緣由,可眼下日子還是要好好過的。按照前世的時間,我現在應該去鄰家初遇我日後的熟人季雲卿了,所以還是去一下會比較好。”咽下一口雞肉,期待問,“對吧?”
陛下聽到季雲卿的名頭,並不是若我想像中一派陌生的反應,而是揪住了另一句話,“做什麼要照演?”
“恩?”我咬着雞翅的牙齒一頓。
“莫不是你還很滿意前世喪命的後果?”
事關我的小命,我自然着緊,搖搖頭:“那怎麼可能!“
陛下恩了一聲:“所以你不必非得去。”
我心中權衡了一陣,感覺沒有突出重點的跟陛下將這件事說清楚。我並不是要按着流程做什麼,只是想要再見到季雲卿,我曾經的初戀。可畢竟女兒家,我還是有點基本的嬌羞,不好意思說得太直白,只得故作高深,清了清嗓子,問:“哥哥,你有喜歡過誰么?”
寧笙前一刻還慵懶倦怠着的神情中一閃而過的僵硬,看着我,唇角的笑也淺淡了些,不答。
庭院中颳起一陣小風,卷積兩三片落葉,一片尤其枯黃的將好落在燒雞上,險些壞了我抒情加攤牌的好情緒。鬱郁將枯葉摘下,低低道,“我有過,雖然只是短短的兩年。”悶悶一指對面的圍牆,“就是那個季雲卿。”
“季雲卿在我十六歲那年去了京城,他本應該去的地方,然後……好似是因為朝中動蕩罷,死了。有始無終,我甚至不知道他是怎麼走的。”吸了下鼻子,“我前世給他做了個衣冠冢,就在我家靠着的後山那裏。爹爹說看着怪滲人的,一直罵我,說他若是撞鬼了,第一個就將這衣冠冢踩平了去,我當時想,就算是撞鬼還是讓我來撞比較好,左右我也比較容易撞,而且這樣我還能見到一回季雲卿。那時還是很傷心的,只是過了很多年,我連他的模樣都快忘記了。也沒想到自己還能再活一回。現在竟然還能見着活的他,你說,人生的際遇是不是忒奇妙了?”
我說這麼一些,是聽出來陛下方才話中頗有幾分“改造從現在抓起”的勢頭,隱隱不想我去見季雲卿。便打算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順帶賣些慘,好能打動他,放我出去。
可陛下的鐵石心腸並非浪得虛名,同我久別重逢的喜悅估計已經消散得差不多了,他瞅着我,冷不丁的笑了兩聲。雖然是個冷笑,還是晴光方好,美不勝收:“你倒是單相思得挺有滋有味的。”
這我就不贊同了,委婉思量,還是道:“其實……也不算單相思吧,我同他……”還拉過小手呢。
“所以呢?”陛下簡單的截過我的話,問道,“你還是要翻牆過去?”
他這個樣子,眸光淡淡的,給人瞧不出一絲情緒來,我有些拿不定主意,不曉得怎麼表態才能順了他的意。復尓思忖見季雲卿也不急與這一時,於是道,“我可以晚些再去。”想了想,補充,“而後換一個見面的方式,或許能有些不同呢?”
“隨你。”陛下丟下這兩字,起身似乎打算離開,然走到一半,不曉得想到什麼又折了回來,面無表情道:“你敢爬牆過去,我便讓你爹知曉你爬牆去會情郎了。門后立的杖板你還記得罷?大抵可讓你兩天下不來床。”
我一訝,還沒想透怎麼又給他過河拆橋了,陛下便已經施施然走了。
可這前一句道隨便,后一句就甩出來一句赤果果的威脅是個什麼理兒?還能不能給個准信了?
聖意難測啊聖意難測!
我背着手在庭院裏一通亂走。正百思不得其解,一陣微風輕拂,我忽而的福至心靈:陛下直說不能翻牆,那我是不是走正門就好?
他可真是個面冷心熱,在意我清譽的好哥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