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第三十九章

醒來的時候，晨光微曦，天剛破曉。

蒼穹下屬於黑夜的璀璨剛剛褪去，黎明漸起。一縷淺淡的灰白平鋪在遙遠的地平線上，像是剛剛從睡夢中醒來的旅人，悄悄睜開眼，很快就是又一場循環往複的日升月沉。

窗檯邊，有個消瘦的人影靜靜坐着。黑夜與白晝交融在他淺灰色的眼眸間，映出一絲從來未曾在人前顯露出的冷淡和肅穆。

“梅林。”

這麼輕聲喚道。威斯特·澤維爾動了動有些僵硬的手指，想要撐起身子，卻不小心牽動了肩膀上的傷口，睫毛因為痛楚而微微顫抖。

“如果我是你，現在就不會隨便亂動受了傷的那邊肩膀。”

目光依然散漫在每一寸灰白的虛空中。梅林從窗邊轉過頭，這麼淡淡開口道，卻四姑並沒有打算伸手去幫一把床上那個看上去行動並不怎麼自如的少年：

“雖然傷口癒合很快，蓋烏斯也給你用了足夠有效的藥水，但你失血實在太多了……如果不想再難受，我建議你最好還是老老實實躺着。”

“……”

當然知道法師說得是實話——事實上，就算是梅林也不會比他自己了解的更清楚了。威斯特張了張嘴，卻不知該反駁些什麼，只能無聲嘆口氣，一直‘看’着他略顯冷寂的背影沉默。

“梅林。”

空氣中難耐的沉默瀰漫了半晌。在越來越明亮的天光幕布下，少年突然這麼喚道，卻在法師轉過頭時垂下眼，並不願意讓他對上自己空洞散漫的瞳孔：

“你在生我的氣，梅林。”

此話分明該是句疑問，卻被破落的尾音硬生生扭轉成了陳述，而詢問的對象顯然也保持着默認。威斯特隱在陰影下的目光閃了閃，想起某種可能性，神色若有所思：

“是因為我在王宮外用了能力，已經被亞瑟知道了嗎？”

“……”

黑髮法師猛地抬起頭，臉上閃過一絲深深的不可置信，卻很快被更深更強烈的無力掩埋。他眉頭沒有預兆地皺起，表情介於憤怒與悲哀之間，像是丟進水裏的石子，在激起表面那層漣漪之後，卻終究只剩下一路墜行的沉重。

——他怎麼會以為我會將對亞瑟的隱瞞看得比他的命還重要呢？

——明明……我明明就……

這麼想着，胸口開始泛起細細碎碎的疼。梅林看了威斯特很久很久，久到少年已經開始不安在被單上蜷縮着手指，他才終於輕輕嘆口氣，彷彿放棄了什麼般，起身坐到同居人身邊。

“傷你的人是德魯伊的大祭司，早在國王和騎士團趕來之前就已經變成動物逃走了……我只說了你被巫師襲擊，其他的事他們並不知情。”

似乎又變回了那個溫和可靠的梅林。他輕輕攬過威斯特已經因為虛弱而微微顫抖的肩膀，讓他靠在自己身上，嘴角忍不住浮現出一絲自嘲的苦笑：

“沒有什麼比你的性命更重要，小威。所以……所以，無論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再也不要有那種‘我不能用能力保護自己因為那樣會連累梅林’的想法了……”

不然，這樣的事再來幾次，他一定會被徹徹底底逼瘋的。

人體溫暖的溫度透過薄薄的衣衫傳來，與自己身上失血過後的微涼形成頗為鮮明的對比。敏銳感覺到法師胸口語氣中掩藏不住的隱痛，威斯特輕輕閉上眼，沉默半晌，最終也只是點了點頭。

“你可一定不要騙我，也不要隱瞞我任何危險的事。”

把被子給他往上拉了拉，一直蓋到他們下顎。梅林嘆口氣，看着鼻尖下少年凌亂的髮絲，淺灰色眼底的憂鬱依然沒有散去：

“莫佳娜現在恐怕也盯上了你，即便在卡梅洛特也無法保證隨時隨地的安全……畢竟不比以前，就算你對此並不在意，好歹也為我和蓋烏斯的心臟想一想，嗯？”

“我知道。但正因為如此，我才有必須要做的事。”抿緊嘴角，威斯特無聲嘆口氣，“既然在卡梅洛特也無法保證安全，那我就不能再依賴別人的保護……梅林，我必須要取回我的力量。”

那不僅僅是為了這個時間中的人們能夠遠離命運的擺佈。在他終究要回去的現世里，他也還有必須要做的事、必須要報的仇。

自從冠以‘隱者’之名，威斯特·澤維爾就再沒有資格停下腳步。

“……所以，你就非要去那個危險的精靈國度不可嗎？”

不贊同皺起眉，梅林看了眼少年有些疑惑的表情，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了幾個單詞：“阿瓦隆，浮世森林……這不是你那時候從德魯伊意識里讀出來，要我幫你記住的嗎？”

“只要有一絲可能性，我都必須去看看。”

點點頭，當然能從後世的史書中知道那裏是亞瑟王最後安眠的聖地。威斯特摸了摸自己被繃帶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肩膀，輕聲回答道。

“就算我告訴你那裏很危險？你也執意這麼做？”

“沒錯。”

“那我一點都不能說服你放棄這個危險想法？”

“不能。”

“……我知道了”

被少年的固執堵得啞口無言。黑髮法師神色微微扭曲了下，卻很快再次恢復了平靜。雖然他半點都不想讓威斯特去往那個亡者安息的湖邊，甚至有那麼一瞬間，還考慮過用魔法將他一直鎖在家裏的衝動。但他也知道，只要是威斯特決意要去做的事，他從來沒有能力也沒有立場去阻止……只要這少年開了口，就算不用心靈能力，他也無法拒絕他任何事。

“我要和你一起。”

淡淡按下少年猛然抬起的腦袋。梅林無聲嘆口氣，淺灰色眼眸中彷彿盛滿了窗外漸漸升起的霞光，明明那般璀璨而溫和，但在開口時卻不期然浮現出一絲不可違逆的強硬：

“這是我最低的底線。如果你執意要去，那我一定會跟隨着你。”

這是唯一能夠讓我感到安心的方法，唯一能夠讓心中的焦慮和自責停止的途徑。我不願失去亞瑟，可我也同樣害怕失去你……那樣絕望痛苦的尋找，四個月消沉無可自拔的懊惱，這輩子只要經歷一次就夠了。

所以——

“我不允許你拒絕，威斯特。怎麼樣都不可以。”

無論如何，我一定要看着你在我身邊。

……

凱爾特神話中一直有“彼世”之說。那裏居住着神靈、精靈和仙女，也有醜陋恐怖的巨人和怪物，是靈魂轉世之前所暫居的樂園。它們通常位於神湖、海島、森林和高山上，是靈魂們在轉世之前暫居的樂園。這些地方有的金碧輝煌宛如天堂，但有的卻陰森壓抑彷彿地獄。

而顯然，阿瓦隆的浮世森林並不屬於兩者中任何一種。

據蓋烏斯所說，那裏是阿瓦隆的外圍部分，由森林女神阿爾提奧的神力誕生，是德魯伊祖先們曾經居住祈禱的場所。很多很多年前，在魔法剛剛興盛於不列顛之時，浮世森林曾經被譽為“魔法師的聖地”，是所有修行之人畢生探求的神域，但同時，也有無數巫師殞命於此。屬於神祗的純凈和亡靈的怨恨常年糾纏在森林上空，稍不留神，很可能就會迷失於其中，再也無法回歸人間。久而久之，連最強大的法師都噤若寒蟬，不願再提起這個地方。

浮世，是理想鄉，更是修羅道。它佇立在世間千百年，以結界拒絕着普通人的造訪，守護着魔法的秘密；但對於同樣懷着虔誠之心拜訪的巫師來說，事實上，這片森林對他們也不見得友好到哪裏去。

而證據就是，當他們靠近森林邊緣時，梅林漸漸感覺到自己的魔力似乎被什麼給壓制住了。

“無名道碑，這裏應該就是蓋烏斯所說的入口。”

翻身下馬，仔細查看了下那掩映在草叢深處長滿青苔的石碑。黑髮法師微微皺起眉，一簇火焰突然從他掌心升起，卻彷彿剛破土的嫩芽一般，纖細到似乎一碰就會折斷。

但以他所灌注的魔力量而言，若是在卡梅洛特，早就足夠燒毀一棟房子了。

“怎麼了，梅林？”

踏上鋪滿枯黃落葉的土地，敏銳察覺到空氣中一絲飄蕩的灼熱，威斯特疑惑偏過頭。

“……沒什麼。”

收起魔法，並不願意多給少年增加什麼憂慮。梅林直起身，這麼回答道。反正只是費力些罷了，又不是不能用，到了該需要的時候只要注意多添點魔力就行——要是讓威斯特覺得這片森林對魔法師來說太過危險，他不把自己洗腦丟在外面等着才怪。

但他似乎還是小看了那少年的敏銳程度。抿起唇無言‘瞥’了梅林一眼，威斯特撥了撥右耳詭異的黑色耳釘，主動拉起法師的衣角，就像在黑夜裏害怕彼此走丟的孩子一般，唯有如此才能安心向前。

“如果魔法繼續削弱下去，一定要告訴我，我們立即就退出來。”

治癒的機會失去了再找便是，但要是梅林因此受到什麼傷害，他大概會後悔一輩子。

——而他的一輩子實在太長了，他賭不起。

林間，來自遠古的風呼嘯而過，蔓延無數蒼綠樹海。透明而繁複的結界安靜佇立在他們面前，彷彿無言的邀請，在這片已經很多年無人涉足的土地上，不知是不是環境太過空靈的錯覺，威斯特似乎總覺得森林深處有什麼在呼喚着自己。

呼喚着，那能夠掙脫命運之輪的‘隱者’。

“我們走吧。”

扯了扯法師的衣袖，卻在下一秒被人反握上了左手。威斯特有點詫異的偏過頭，卻看不見法師嘴角若隱若現的微笑，只好就這樣被拉着一起邁步向前。

雖然本身就是非常超脫認識之外的變種人，但自從認識梅林、見證魔法的存在之後，他其實還是經常覺得這個世界真的玄幻無比，無法以常理度之。

所以，在邁過無名碑，走近浮世森林時，威斯特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面對任何情況——包括阿瓦隆因為不承認他是個魔法師，直接將他拒之門外的準備。

腳步不停，踩上如同剛下過雨般鬆軟的泥土。穿透結界的清脆聲響如同波紋般在空氣中蔓延開來，一點一點，暈開了光影，打散了黑暗。

陳舊的光芒從茂盛樹冠間傾瀉而下，在枝幹上留下斑駁剪影。無數會發光的白絮飄搖在沒有風的萬頃樹海間，偶爾也會有在外界絕對無法見到的美麗靈獸從落葉上無聲滑過，所到之處鮮花盛開，吸引無數黑耀蝶翩躚跟隨，美得宛如夢境。

睜大眼，瞳孔中倒映着絲絲縷縷被折射成七彩的光線，威斯特不可思議僵立在原地。

——我……看得見了？

閉上眼復又睜開，眼前的景色卻依然鮮明烙印在瞳孔中，如同太過美妙的幻覺。他不敢置信覆上右眼，似乎在踏進森林那瞬間，這具身體裏所有曾經受過的創傷都癒合了一般，就連精神力折損的疲憊感也一起消失無蹤，精力充沛地就像一下子回到了實力巔峰之時。

這是怎麼回事？魔法嗎？

“梅林……”

下意識開口，想詢問專業人士的意見。威斯特偏過頭，一樹一樹淺色的紫藤花從橙黃光芒中垂落下來，晃花了人的眼，卻沒有那個他以為一直好好站在身邊的黑髮男孩。

他連他們交握的手什麼時候鬆開都不知道。

——梅林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