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拾取一隻小病嬌的正確姿勢02
顧雪洲輕手輕腳地把孩子從花簍里抱出來,安頓在自己的房間裏。他給孩子解了頭髮上已經有點鬆散了的布條,這孩子睡着時比醒着時更可愛,翠藍色的被褥襯得他面若春曉,唇似點絳,真真是用白玉和花露雕琢成的小美人。顧雪洲嗅了嗅他的髮絲,正是趙員外家那棵老梨花樹的香氣。
剛要給孩子蓋被子時,顧雪洲無意瞥見孩子袖口,他把袖子往上推了一點,雪白的皮膚上青紫色的淤青觸目驚心,他怔了怔,眼睛微酸,長嘆了一口氣,輕輕給孩子掖好被子。
顧雪洲憂愁走出房間,準備去拿點傷葯給孩子擦擦,抬頭就看到顧伯站在門口。
顧伯板著臉問道:“哪來的小娃娃?”
顧雪洲搖頭道:“我發現的時候就在我的花簍里了。”
顧伯惱怒地教訓他:“然後你就往家裏撿?人家爹娘發現娃娃丟了得多擔心啊,趕緊報官去!”
顧雪洲嚅囁道:“但我大概知道他是哪來的,應當是隨着那個戲班子帶來的,我曾在趙員外府上見過,還穿着戲服。”
顧伯:“那就更得送回去了!那這孩子肯定是伶人籍的,哪是你能隨便養的,這是只小娃娃,不是小貓小狗。”
顧雪洲眼睛濕潤了:“我看到他身上有傷……”
顧伯無奈地勸說:“在戲班長大的孩子自然要練功,練功哪能沒有點磕磕碰碰的?走丟了就該給失主送回去。”
顧雪洲心裏怪彆扭的,他覺得這孩子不是單純的走丟,假如只是迷路走失,怎麼會鑽進自己的花簍里?顯然是在躲藏。一時之間他也拿不定主意,躊躇着說:“也不好這樣武斷下決定,待他醒了我們好好問問才是。我先拿點葯給他治傷,上回制的瘀傷葯放在哪了?”
顧伯嘆氣:小少爺就是這個脾氣,假如小少爺沒有如此仁恕善良,大抵早就被舊事給逼瘋了,就像大少爺……
想到大少爺,顧伯難過起來,他回過神,強打起精神,“瘀傷葯在我房間裏呢,我帶你去拿。”
找葯不過一刻鐘的時間,顧雪洲回到卧室一看,床上已經沒人了。這孩子走之前還知道要在被子裏塞個枕頭裝成有人的樣子。
顧雪洲趕緊去院子裏找,找了大半個時辰,哪都找不到人,接着發現後院隱蔽的側門從裏面被打開了。顧雪洲拴好門往回走。
顧伯嗤笑道:“這下倒好,自己跑了,不用煩惱是報官還是送回戲班了。你上個月撿回來那隻貓也是,病一好就跑了,臨走還叼走了廚房的黃花魚。趕緊看看房間裏有沒有東西丟了。”
顧雪洲垂頭喪氣地回房間,翻看了下,東西倒是沒丟,他坐下來,嗅到那個孩子殘留在房間裏的梨花香氣,喟然長嘆一聲,不由地擔心起來。
想着想着,他忽然想到:不對啊……那孩子跑了得有一個多時辰了,香氣都沒淡去。
顧雪洲尋着香氣又找到床頭,床上只有被翻開的被褥和歪斜的枕頭。他蹲下來,往床底下一看,小美人正把自己團成一團趴在地上,瑟瑟發抖着,乍被顧雪洲發現,嚇得用手遮住自己的臉,過了會兒才敢鬆開手,偷偷地看顧雪洲,一雙眼睛卻格外明亮,倔強清澈又狠戾,像是一隻野性難馴的小獸,看似柔弱可憐,卻又隨時準備好撲上來用他細小的乳齒咬你一口要與你同歸於盡。
顧雪洲松下一口氣,“你在這裏啊,我還以為你跑出去了呢。”
小美人不說話。
顧雪洲又說:“你是哪來的啊?是迷路了嗎?你的爹娘呢?……”
小美人一句都不回答,顧雪洲都快以為他是個小啞巴了,“你要是不說話,我就只能去問問戲班子他們是不是丟了個小娃娃了。”
小美人杏目圓瞪,氣鼓鼓地開口了:“不要!我不要回戲班!”
“原來你不是小啞巴啊。”顧雪洲愣了愣,這孩子聲音也和長相一樣美,出谷黃鸝般,咬字清楚,清亮澄澈。
小美人反詰:“你才是啞巴呢!”
顧雪洲不以為忤,眯着眼睛溫柔地笑笑:“我不送你回去,你也不要再逃跑了好嗎?我這裏很安全的。你餓不餓?”
小美人閉上嘴,拒絕回答。
顧雪洲去桌上拿了一盤糕點,放在床底下,“吃吧,是糯米紅豆糕,又甜又軟。”
小美人滿臉戒備地緊緊盯着他。
顧雪洲站起來,往外走,走到房間的另一頭,一隻小手迅速地伸出來,把盤子閃電般地拖進床底下。顧雪洲若有所悟地把水壺也給放在床邊的地上,過了會兒,也被拖到床底下了。
顧雪洲站得離床有點遠,說:“我要去做工了,門我不會鎖,你要逃跑的話我也攔不住。但你留下來的話,你不樂意,我不會把你送回去的。”
完了,他便真的把門開着逕自離開了,去了隔壁院子制香的房間。
那日見了梨花樹,他技癢想做些花露胭脂,總算是有空動手了。
先取一些新鮮的玫瑰花,舀兩瓢山泉水,以無煙的細銀碳重湯蒸錫甑,蓋頂則用冷水煖涼。這樣蒸出來的花露才更加純凈沒有煙火氣。再以殺花好了的紅藍花制胭脂,揉十數遍,以白蠶繅絲絞取淳汁於甜白瓷碗中,和入清醋和粟飯漿水,蓋上靜置。此時去看花露,已經蒸得差不多了,顧雪洲用師娘送的大食琉璃瓶裝好。師娘以前曾給他帶過幾瓶有名的大食玫瑰露,那才叫好,聽說他們是用琉璃器蒸的花露,他一直託了師娘有機會給他買一套這種蒸花露的琉璃器。
從制香房裏出去,天色已經黯了下來,顧雪洲滿身味道,他回房間拿了套衣服,水壺和盤子已經回到了桌子上,他掂了掂水壺,已經空了,他往床底下一看,小傢伙還在呢,依然是全身緊繃著望着他,“茅廁在出門左拐走二十步的小屋子。”
雖然伶人都是男的,但是一來這孩子養在戲班卻不一定是伶人吧?而且這孩子長得實在雌雄莫辯,顧雪洲也拿不準……這般玉雪可愛的臉會是個男孩子嗎?
顧雪洲用了晚飯,避着顧伯,又去廚下要了一碗白米飯和一盤菜肉。
同白天時一樣如法炮製地放在床邊的地上,結果這次過了好半天小傢伙也沒有把食物拖進床底下。難道走了?顧雪洲小心地探看,發現他還在,只是趴在冰涼的地上睡著了。
顧雪洲把飯菜端回桌上,趁着孩子睡着,輕輕抓着他,想悄悄把人抱出來,夜深了,地上又涼又濕又髒的,怎麼睡人呢?
剛把人從床底下抱出來,孩子醒過來,驚惶地掙紮起來,小嘴一張就咬在顧雪洲的手腕上,牙齒還挺尖利的,用力極了,血都咬出來了。
顧雪洲疼得嘶氣,卻沒有馬上放手,他怕把孩子摔在地上,只皺了皺眉,過了會兒忍了疼,眉頭也舒展開了,“對不起,我沒經過你同意就抱你出來了。晚上了,睡在地上會着涼的。”
被這個醜八怪這麼溫柔地凝望着,孩子眼睛裏原本的恐懼兇狠一點點軟化下來,像是在樹林裏迷路的小動物,他鬆開嘴,不知所措地看着顧雪洲一眼,還是一溜煙地鑽回床底下去了。
顧雪洲草草處理了下傷口,把飯碗和菜碟拿過去,“吃飯吧。”孩子沒有回答,但還是飛快地把食物拖進床底下。
顧雪洲去抱了草席和被褥過來,先放在床上,等小傢伙躲在床底悉悉索索地吃完飯把碗筷碟子都推出來以後,他收好餐具,再把草席放在地上,“鋪個草席吧。”
小手伸出來把草席捲拖進去。
“還有被褥和枕頭。”
被褥和枕頭也被拖了進去。
顧雪洲微笑起來,覺得自己是在逗一隻壞脾氣的小貓。
顧雪洲坐在離窗有點遠的桌子旁邊,拿葯和白棉布好好包紮傷口,輕聲說:“你咬得我好疼啊。不和我道歉嗎?不過我知道你也不是故意的。”
床底下的小傢伙沒有半點動靜,不知道是不是又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顧雪洲是被驚醒的,他聽到身下的床板被敲得咚的一聲響。
過了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了,往床邊一扒,倒着頭往床底下看,瞧見小美人抱着頭,額頭都撞紅了。顧雪洲笑了,“撞到頭了啊?”
小美人淚汪汪地瞪了他一眼,“哼。”不搭理他。
顧雪洲把之前沒使上的瘀傷葯拿出來,“這個是治瘀腫的藥膏。”
雖然小美人好像不喜歡他,但這回的藥膏他也一如之前地給搬到床底下去了。
如是這般,兩人捉迷藏一樣地過了三天,顧雪洲沒有再被咬第二次。
有天顧雪洲中途突然回了房間,還看到小傢伙從床底下出來,堂而皇之坐在椅子上,搖着腿哼着歌吃香瓜,吃的粉白的小臉上還沾上了瓜籽,見顧雪洲回來也沒之前那麼驚恐,還趕緊抱了個瓜才往床底下躲。
顧雪洲每天睡前和他說話,就算目前為止幾乎沒有得到過回應,他也還是鍥而不捨地問,直到小傢伙煩上來踹床板他才住口。
“你不可能一直住在我的床底下啊,你不怕耗子嗎?”
“你還害怕我嗎?你看,我沒有傷害你吧?”
“你是從戲班子裏逃出來的吧?為什麼要逃出來啊?我答應不送你出去,但是他們找上來找到你了的話,我該怎麼回答呢?”
他的聲音幽幽地飄落在空蕩蕩的房間裏。
唉,看來今天他也不會和我說話,顧雪洲心道。
“我要去找我娘親。”一個細如蚊訥般的聲音從床底猶豫着傳出來。
“你說什麼?”顧雪洲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在和我說話?
“我是被拐的,我不是戲班子的。”孩子聲音漸漸響亮了些,他篤定地說,“我有娘親的,我要去找我娘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