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佛殺生(四)
山崖之下,呼聲此起彼伏。
一時是:“藥王菩薩顯靈了!”
一時是:“求藥王菩薩保佑我孩兒早些痊癒,不受病痛折磨。”
一時是:“求藥王菩薩為草民伸冤哪!”
一時又是:“求藥王菩薩保佑,叫北夷蠻人莫再起兵,朝廷莫再征夫加稅。”
更有人道:“求藥王菩薩垂憐,賜我個美貌又會持家的婆娘。”
林林總總,所求之物無所不有、無所不包。
陸升冷得嘴唇青紫,將馬匹側的行囊中藏的一件狼皮大氅披在身上,眉峰緊鎖,望向那朦朧佛影,心頭也難免升起几絲困惑。
倒是百里霄單純,低聲道:“莫非……當真是菩薩顯靈?那城中多起斷頭案,莫非也是……”
陸升一張英俊面容卻漸漸自猶豫之中,透出堅毅之色,決然道:“殺人償命,神佛也好,妖魔也罷,都要將其緝拿歸案。”
他身後車輪粼粼碾過碎石路,那謝公子聲音響了起來,笑意滿盈,卻仍是飽含譏誚,“陸功曹志氣不小,只可惜遇到妖魔就要丟了性命。”
陸升轉頭,見那車窗竹簾終於卷了起來,謝瑢長發濕漉漉披散,已換下了被泥水滲透的玄色外衫,正披着一件雪白毛皮的披風,撐着下顎,神態雍容,倒真當得起美人二字。
只是言辭,未免太刻薄了些。
陸升只笑道:“謝公子,恕陸某冒昧進言,千金之子不垂堂,公子往後莫再牽涉到命案中來了。”
謝瑢冷冷哂笑,卻不同他計較,一雙狹長星目轉而打量那山崖間的佛像,聽得村民們念念有詞拜着菩薩,將香燭也擺了出來,搭了臨時的棚子燃香禱告,不覺笑得愈發暢快,他又道:“陸升,你可知那廟裏的泥像、這山腰的佛影究竟是哪尊神佛?”
陸升一怔:“在下對此道一竅不通……人人都說是藥王菩薩,莫非是施藥的菩薩?”
謝瑢道:“菩薩戴蓮花冠,這兩尊佛像雖然模糊不清,若細細觀之,足見其頭部並未戴冠,而是圓潤隆起,猶若寶珠,此謂發螺右旋。”
陸升茫然道:“所以……?”
謝瑢眉毛微皺,又道:“愚蠢,廟中供的是分明是同大日如來同等尊貴的藥師琉璃光如來,又稱藥師佛,並非藥王菩薩。世人以訛傳訛、不求甚解,卻人人對着佛祖叫菩薩,這等鬧劇,天下少有。”
陸升仍是摸不着頭腦,“所以……?”
謝瑢終於將視線落回陸升臉上,仍是唇角微勾,卻已將竹簾放下,馬車又往前行進,這次當真走了。
百里霄道:“陸大哥,我卻看懂了,謝公子說的是:朽木不可雕。”
陸升心道八仙過海我尚且分不清是些什麼仙人,更何況這外來的和尚?他只得輕斥道:“少多嘴。”
他在山下尋到十里坡村的里正,命他派了兩名壯丁先去看守破廟中的現場,方才帶着百里霄一道回清明署上報案情,着人調查。他心中雖然記掛此事,卻也只得先回了岳照坊的家中,將一身狼藉換下。
陸升父母早逝,他如今同兄長陸遠同住,兄長年長他十六歲,已成婚多年,至今無子,卻是將陸升當做了親生一般教養照料,真正是長兄如父,長嫂如母。這陸氏不過小戶人家,也不曾納妾,一家三口過得其樂融融。陸遠很是疼愛這唯一的幼弟,唯一不滿的便是陸升不顧勸阻,執意從軍之事了。
陸遠從了文職,在侍御史下擔任算曹主事,監管牛馬市租。南朝時局混亂,朝廷也是波橘雲詭,從政者步步驚心,從軍者刀口喋血,唯有他這算曹,整日同錢糧打交道,最是安穩不過。
二人的父親陸展原本亦是羽林軍中一員尉官,卻在十四年前攻打柔然時以身殉國,母親本就體弱,整日裏擔驚受怕,如今被噩耗擊垮,纏綿病榻數月後亦是撒手人寰。臨故時緊握住長子的手,泣不成聲、千叮萬囑:“寧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遠兒,你千萬照顧好升兒,娘不求你們光宗耀祖,只求你兄弟二人平平安安過一世。”
陸遠性情敦厚,娘親叮囑正是他心中所求,自然滿口應允。此後悉心照料幼弟,六歲時就將他送入松風書院。
陸升年幼時倒也爭氣,竟被大名鼎鼎的水月先生看中,收入門下。若是苦讀十年,有殉國的父親、任算曹的兄長在前,再得了水月先生舉薦,雖只是寒門,評個中三品不在話下,自然前途無憂。
不料陸升年歲漸長,聽了父親戰死的英雄典故,竟生了從軍的念頭,更被水月先生轉手交託給摯友,自此拜在衛蘇將軍門下習武去了。
十六歲時,自然便入了羽林軍,如今竟也做了名功曹了。
陸遠每每痛斥不已,陸升便寬慰他道:“大哥,如今南朝傾危,北有五胡亂中原,南有柔然擾邊疆,若是人人只求過得一世平安,卻讓誰來保平安?我雖然一介凡夫俗子,沒有赤手拯蒼元的雄才偉略,卻總要盡一盡綿力,免得墮了爹的名頭。更何況……水月先生說我沒有讀書的天賦,已經不肯教我了。再者,你從文,我習武,我兄弟二人文韜武略、文成武就,爹娘若知曉,定然開心。”
陸遠被他一通胡攪蠻纏吵得腦仁疼,往後卻果然責罵得少了。
幸而他這次回家時,兄長尚在侍御史府衙中議事。倒是長嫂周氏寬厚,見陸升衣衫濕透,自是心疼不已,忙喚了僕婦備熱湯沐浴,又親手去熬了薑湯,逼着陸升喝了整整兩大碗方才罷休。
陸升素來厭惡姜有異味,如今更是如灌藥一般,苦着臉灌了兩碗,忙逃進耳房裏沐浴。
翌日點卯,陸升讀了仵作連夜驗屍呈上的報文。那兩具屍首,正是趙氏孤女趙嵐,同白水巷杜大的侄子杜高,二人頸項斷裂,乃是被利刃所傷。手法同兩樁斷頭案有相似,但行兇者不知是突然力道不足,亦或是幡然悔悟,只斬了一半便半途而廢了。
陸升沉吟片刻,劉師爺立在身旁,稟道:“陸功曹,這三樁案子,湊巧都是卞慶驗的屍,他對比死者創口之後已可斷定,三樁案件中,兇手俱是用同樣的兇器,只怕還是同一件。這二人必是兇手倉促中下了殺手,故而匆忙一斬便逃逸了,若在平時,定可尋到蛛絲馬跡,只可惜一場大雨毀了線索。”
卞慶做了三十餘年仵作,眼光毒辣,若是他這般下了論斷,便十有八、九不會出錯。
姬沖盤腿坐在太師椅上,做出冥思苦想狀,喃喃道:“這菩薩行事,倒叫人看不懂了。”
百里霄卻道:“以卑職之見,這趙嵐、杜高二人定是被奸人所害,這才觸怒了菩薩,昨日方才有山崩顯像,震懾宵小。如今建鄴方圓百里都傳得沸沸揚揚,富戶們更是自籌善款,要重修藥王菩薩廟。若非如今羽林衛封鎖了十里坡,只怕早就擠得水泄不通了。”
陸升微微一驚:“傳得這等快?”
隨即苦笑起來,當今亂世飄零,外敵環伺,百姓惶惑,難免迷信神佛多一些。
他心頭謎團亂糟糟堵塞得難受,索性合上手中卷宗,囑咐眾人各行其是,而後出了府衙,依約拜訪謝瑢去了。
竹節巷以青石板整齊鋪就,打理得一絲雜草也無,巷中極為安靜,往來行人個個衣冠楚楚,哪怕是個僕人也衣着精美,一眼望去,彷彿我朝仍是國力昌盛,四海昇平一般。面有菜色、衣衫襤褸的難民、賤民,卻是被隔絕在外的。
落馬橋畔有一座宅邸,黑漆大門兩側各伏着一頭滾球的石獅子,門口掛着的金漆木牌上,只寫了一個謝字,想來便是那位謝公子的府邸了。
陸升邁上石階,手指堪堪碰到門環時,那大門卻突然吱呀一聲,打開了一道縫。
他訝然低頭,方才見到自門縫中露出一張泫然欲泣的小臉來,正是侍女若蝶。
那小丫頭眨巴眼睛,卻不如初見時那般朝氣活潑,只脆生生道:“功曹大人,我家主人命我傳話,說他出府去了。”
陸升眉梢一挑,訝然問道:“我尚未敲門,你如何便知曉門口有人?”
若蝶一聲輕哼,得意之色滿溢:“我家公子無所不知、無所不曉。”
“哦?”陸升笑吟吟兩手環胸,“謝公子神機妙算,令人佩服。公子他何時何處給你下的命令?”
若蝶道:“就在剛才,花廳之中,公子正作畫呢!”
這小丫頭脫口而出,隨即滿面通紅,期期艾艾又道:“先前作畫……眼下出府了……”
陸升心中嘆息,這謝瑢果真不是好相與之輩,好在他另有對策,仍是對若蝶笑道:“我給你家公子送禮來了,他若不肯要,我可要帶回去了。”
若蝶揚起小臉問道:“送的什麼禮?”
陸升自懷中掏出那枚墨玉的玉佩,在若蝶眼前一晃,又收回懷中。
若蝶瞪大雙眼,“原來是功曹大人撿到了……”她突然噤了聲,便急忙將大門打開了,立在門邊上笑道:“公子請功曹大人入內。”
陸升一面邁入門中,一面卻若有所思打量若蝶,這侍女自然不敢擅作決斷,想來是得了謝瑢的信號才請他進府,卻不知如何傳的信號,他竟半點未曾察覺。
他在若蝶引路下,一路穿過垂花門同游廊,方才在庭院一角的花廳見到了謝瑢。
謝瑢穿着純白道袍,濃黑長發仍是隨意披在身後,只在中間用素白絲絛收束了幾圈,免得垂落眼前,此時正提着一隻狼毫筆在宣紙上潑墨揮毫,下筆不假思索、一氣呵成,故而畫得極快。
他這般凝神作畫,整個人便彷彿玉樹瓊枝般清絕卓爾,叫旁人生出自慚形穢之感,彷彿連同他並肩而立也是褻瀆。
陸升卻被他筆下山水吸引了視線,雲山霧隱間,山川巍峨,一道瀑布彷彿天河倒泄,有雷霆萬鈞之勢,落入江中,江水綿延浩蕩,蔓延天際之中。
山色墨焦、水色墨濃、霧色墨濁、天色墨清,處處變化,處處融洽,不見筆觸,意境卻恢弘悠遠。
待他放下筆后,陸升方才回過神來,深深吸一口氣道:“蘊靈于山,賦靈於水,才情無二,閣下莫非是就是千山公子?”
謝瑢卻微微蹙眉,將硯台里剩餘的墨汁往畫上一潑,那驚艷畫作便只剩了半幅污黑,方才道:“胡亂猜測……閑話休提,將玉佩交出來。”
陸升不免咳嗽一聲掩飾尷尬,那千山公子書畫雙絕,人人只見其畫,不見其人,但其書畫造詣卻卓絕老道,就連曾身為帝師的水月先生也頗為欣賞那畫中意境,贊其空明孤清,不似人間。
卻絕非一個居於高門華府里的貴公子畫出來的。
他只得笑道:“我連坐也未曾坐下,茶也不曾喝一口,公子這就一副打劫的腔調……如何算待客之道。”
謝瑢仍是板着一張臉,“坐,茶。”
陸升看了座,一名藍裙侍女為他上了茶,陸升端起那白如雪薄如紙的白瓷茶盞才喝一口,便覺甘香滿口,生津潤喉,便贊道:“好茶。”
謝瑢卻敷衍得很,只道:“嗯,交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