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佛殺生(二)
琴音琮琮,如泣如訴,繼而漸輕漸疾,如亂玉擊碎冰,長||槍挑箭林,叫人於清凈寧和之中,不免生出些許膽戰心驚來。
桌旁那僧人解開了狹長包裹,露出一把漆黑的桐木琴,此時正將琴橫在膝上,腕懸空,指如鉤,在琴弦上輕輕撥出清越聲韻。
來往行人也不禁駐足傾聽,更有一輛掛着羊角琉璃燈的馬車停在不遠處的柳樹下,青色細竹簾將車內人遮擋得嚴嚴實實,車夫着褚石色衫,侍從着靛青袴褶,佩魚皮腰刀,站如松木挺拔,顯然世家出身。故而行人皆遠遠避了開去。
一曲奏畢,那僧人方才抬頭,見陸升看得目不轉睛,便露出個清靜如蓮的笑容,道:“曲名安魂,小僧既然聽聞慘案,只得以一點微末小技告慰亡魂。”
陸升便離了座,對那僧人一施禮,笑道:“你這和尚倒也有趣,不為死者誦《往生咒》,卻以撫琴安魂,倒叫陸某一飽耳福。在下陸升,敢問大師名諱?”
那僧人合十回禮,答道:“小僧法號耀葉,徐州竹林寺雲遊僧,資質駑鈍,尚未學會往生咒,非但有愧佛祖,也叫功曹大人見笑了。”
耀葉嗓音輕柔和煦,語調不疾不徐,令人肅然起敬,他卻不願同旁人多加言辭,將桐木琴收回囊中,又戴上帷帽,便同陸升與小販告辭。
陸升目送他身影轉入前頭街道轉角後方才收回眼神,對那小販拱手道:“老丈,敢問那藥王菩薩廟在何處?”
小販忙回了一禮,同他分說清楚那破廟地址。陸升又道聲謝,方才轉身,卻見先前停在不遠處柳樹下的侍衛匆匆趕來,同他一拱手道:“功曹大人請留步,我家主人請大人移步一敘。”
他見陸升沉吟,又補充道:“我家主人姓謝。”
王謝庾桓,皆是大姓,那貴人要同陸升見面,卻連名字身份也不肯透露,傲慢如斯,令人厭煩。陸升身為庶族,卻不能輕易開罪,只得隨那侍衛往馬車行去。
侍衛通報一聲,馬車垂下的青竹簾縫中伸出兩隻白皙的女子手掌,將竹簾挑高掛上,露出一個穿着杏黃綢衫的侍女來。那侍女年紀不過十二三歲,面容秀美,跪在車廂中,身後卻又掛了一道綉着梅蘭竹菊的鴨蛋青細葛布帷幕,只隱隱約約露出後頭兩道人影來。
杏黃衫侍女同陸升福了一禮,柔聲道:“婢女若蝶,見過陸功曹,我家主人只因有事請教,冒昧打擾,望功曹大人海涵。”
那名喚若蝶的侍女笑容明朗,嗓音如黃鸝婉轉動人,帷幕後頭的身影雖然影影綽綽,卻別有一番風華,隱隱有清冽熏香味傳來,想來這貴人只怕是位千金小姐,自然不便與他通報閨名,亦不便露面,卻膽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攔他一個陌生男子,也算是膽大妄為。
陸升忙拱手道:“不敢當,不知貴人有何事相詢?”
簾後人影微動,少頃便有個溫婉女聲在簾后響起:“我家主人請教大人,那僧人所持的琴長几何?”
陸升眉頭微蹙,初時只腹誹這千金委實閑極無聊,隨即卻突然心中一動,凝神回憶起來。
他既然在水月先生門下求學,君子六藝均有涉獵,時人制琴,皆有定式,通常琴長三尺六寸五分,以合周天之數。耀葉身姿頎長,遠勝中原百姓,對比之下,倒令人忽略了那桐木琴不合理之處。
陸升沉吟道:“那桐木琴……長四尺有餘。”
若蝶聞言,訝然瞪圓雙眼,卻不言語,只轉頭看向幕後,幕後布料窸窣晃動,溫婉女聲又響起,問道:“敢問功曹大人,那琴形制如何?可有斷紋?可曾安焦尾?可曾見到琴底紋樣?”
陸升憶起那僧人執箸的手穩如泰山,能將四尺長琴置於膝上,於陋鄙之地酣然成曲,心性澄澈、指法精熟,絕非常人可比。
他便隨口答道:“夫子制式,並無協腰,有岳無焦尾,肩垂而闊……並無斷紋。至於其餘,恕陸某眼拙,難以分辨。”
那溫婉女聲過了片刻,方才為主人傳音道:“功曹大人目光如炬,婢女代主人謝過。我家主人有一言相贈,那僧人琴中藏有煞氣,並非良善之輩,大人要當心此人。”
又是怪力亂神之說,陸升俱一笑置之,仍是同對待那小販一般,拱手道謝。
若蝶笑容可掬,又朝陸升福了一福,脆生生道:“功曹大人,後會有期。”便垂下了青竹布簾。車夫同侍衛亦是端莊行禮,驅車告辭。
陸升耽擱了這些時候,才往白水巷行去,當是時,巷中匆匆跑來兩名年青的羽林衛士,皆身着玄色袴褶,一人高壯黝黑,一人中等身材,白凈清秀,同朝陸升抱拳道:“陸功曹。”
陸升手握魚皮鑲嵌的玄色劍柄,沉聲道:“來得好,姬沖,你速回北營尋劉師爺,請他查一查兩樁舊案。其一是四月前,烏浜村斷頭案,其二是半月前,桐花坊斷頭案。”
“遵命。”那白凈軍士眉頭一挑,突然滿臉神秘之色,湊向前低聲道:“陸大哥,桐花坊斷頭案我也有所聞,那惡霸橫死後巷,眾鄰里奔走相告,只差放鞭炮燒高香慶賀……”
陸升柔和笑道:“季守,快去。”
姬沖不過十七歲年紀,生性活潑,一時忘形,被陸升喚了表字,方覺失態,不免面色微赧,抱拳道:“屬下、屬下領命。”
見他靈活身影匆匆穿過白水巷,上馬去了,陸升方才頷首,轉而同那黝黑高大的軍士笑道:“百里霄,你同我一道去拜藥王菩薩。”
那軍士名喚百里霄,生得魁梧如鐵塔,實則也不過是個十八歲的少年,沉默寡言,故而顯得比實際年齡更為穩重,此時亦是抱拳,簡單應道:“屬下領命。”
二人便往城西十里坡去了。
因往寺廟去,百里霄便委婉勸告,只道“便是尋常做客,空手亦不妥”,陸升失笑,便順路在香燭店裏買了些香燭,一路馬蹄得得,出城到了十里坡。
深冬時節,江南天色陰霾,不過日上三竿,昏暗得猶若暮色初起,待二人抵達山腳時,已經下起綿綿陰雨來。
上山的小道漸漸泥濘,二人便下了馬,牽馬而行。不過里許,便見道旁一片草地上停着輛懸挂羊角琉璃燈的青帷布馬車,草地一片枯黃。陸升正覺眼熟,便見馬夫同旁邊的一名侍衛默不作聲朝他拱手行禮。
青色竹布簾一挑,又露出侍女若蝶那宜喜宜嗔的面容來,嬌俏笑道:“功曹大人,當真巧遇,大人莫非也是去拜顯靈菩薩的?”
這侍女年幼,嗓音婉轉,笑吟吟望着陸升,眼神清澈無瑕,一派天真爛漫,陸升對她多有好感,便抱拳道:“陸某正是要上山,不想又遇到貴人。”
若蝶忙回禮,“不敢當,我家主人上山了,不如……”她眼珠一轉,見陸升二人牽着馬匹,頗為不便,又道:“山道崎嶇,大人若不嫌棄,將馬匹寄存此處,免得多添累贅。我家主人姓謝,就住在城北竹節巷,落馬橋附近便是。”
竹節巷寸土寸金,所住皆是顯貴,想來這謝氏雖是分支,卻也有些分量,難怪連個深閨千金行事也如此張狂。
陸升本不願同士族之人多加往來,然而更不願在這點小事上計較,便頷首應下,命百里霄將兩匹馬牽至馬夫手中,才道:“如此,便叨擾貴人。”
二人步行上山,好在他選了百里霄同行,若是換成姬沖,只怕早已聒噪起來。
百里霄卻終究也不過十八,見陸升氣定神閑往山上去,仍是小聲問道:“陸大哥,有貴人也去廟裏,若是衝撞到了……”
歷朝以來,門閥森嚴,士族矜貴,顯貴者幾同宗室比肩。先帝與今上開明,力排眾議啟用寒門子弟入仕,然而,士族同寒門行不同路、坐不同席的風氣終究是積習難改。
陸升卻悠然道:“有貴人上山?我不曾聽聞。那馬車不過郊遊避雨,偶然同我們碰上罷了。”
百里霄一愣,竟不知如何應對。
陸升腳步穩健,笑容如春陽一般和煦,語重心長道:“我們在查案,不必陪同甚麼深閨千金胡鬧,若是遇上了,只做不知。”
百里霄愈發怔然,喃喃道:“竟、竟是位小姐?”
陸升卻突然停步,面色亦是驟然一沉,百里霄跟在身後才要發問,卻嗅到陰冷風中傳來一點血腥氣。
二人不再言語,只各自握住腰間兵器,驟然加快步伐朝山頂衝去。蒙蒙如霧的細雨當中,兩道身影彷彿驚鴻掠地,直濺起一片泥濘聲響。
數十息功夫,便見一間破廟出現在眼前,屋頂塌了半邊,廟門亦是不知所蹤,宛若一頭奄奄一息的老獸,張着黑洞洞的無牙禿口,正欲擇人而噬。
血腥氣愈發濃了,大敞門戶的破廟中,隱隱約約似有人影晃動。
二人如電光般沖入廟中,陸升大喝道:“羽林衛查案,任何人不得妄動!”
鐺鐺兩聲震響,金鐵交鳴,卻是剎那間自牆后竄出個侍衛裝扮的男子,橫槍挑開了二人的兵器。
陸升用劍,百里使刀,一先一后,氣勢做得十足,卻只為震懾,並非有心傷人,故而只用了三分力道。饒是如此,陸升卻仍被那一槍震得兵器險些脫手,虎口手臂陣陣發麻,他立時心生警惕,收劍做起手式,同百里霄彼此掩護,踩着滿地雜草泥塊再朝那人當胸刺去。
劍光森寒閃過,猶如陰雨天裏割開烏雲層的萬鈞雷光,那侍衛卻一味橫槍守衛,揚聲道:“功曹大人!切莫動手,這是誤會!”
陸升一愣,方才認出這侍衛衣着長相,卻是先前在白水巷前見過的,陸升暗道一聲糟糕,同百里霄使個眼色,收了長劍入鞘,方才問道:“出了何事?”
那侍衛相貌堂堂,約莫二十齣頭模樣,穿一身靛青袴褶,腰間垂着黑漆腰牌,神色鎮定地同陸升行禮道:“在下嚴修,我家主人就在後頭……有兩具屍首。”
陸升聞言就是臉色一沉,也顧不得男女大防便朝破廟深處走去。那破廟前頭塌了,滿地瓦礫,連泥塑的佛像經歷風吹日晒,漆色剝落,連頭、手同座下蓮台也不見了大半,只隱約看得出個趺坐的形狀來。陰雨一淋,淺棕泥色便漸漸化作深褐,幾如有陰影緩慢籠罩在佛像上一般。
百里霄記掛着佛像後頭有女子,攔也不是,跟也不妥,只在原地手足無措,又好奇那侍衛為何半句話不曾阻擋,又記掛半路扔掉了香燭,索性兩手合什,向菩薩告個罪,旋即細細查探起廟中各處的線索來。
那破廟十分逼仄,佛像後頭不過尋常人家半間房大小,鋪地的灰石板高低不平,裂開許多縫隙,長滿雜草。地上縱橫躺着兩具屍首,一男一女,皆尚未成年,穿着粗布衣,是尋常農家裝扮。
這對少年男女頭顱歪斜,各自露出深及半個頸項的恐怖傷口,鮮血淋漓染滿衣衫,地面、香案濺滿鮮血。
陸升不及細看,便見視野余光中,一尾玄黑綉銀的衣角自廟後頭半扇破舊門邊稍縱即逝,他立時喝道:“什麼人!”拔出長劍,衝出門外。
那破廟位於十里坡山腰一片平地處,廟後門外便是齊腰的雜草,其間一條若隱若現的小路蜿蜒通向茂密的槐樹林,那人影行動迅疾如電光,已沒入林中。叫陸升大吃一驚,這等輕身的功夫,便是在羽林衛中也是一等一的高手。
他不敢託大,高聲喚了百里霄,腳下卻不停步,朝那身影窮追不捨,沖入槐樹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