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第一百一十四章 帝陵動(七)
陸升住的是三河莊主家的正屋,位處村莊中央靠後,出了院門就是一條供兩乘馬車同行的直道通往庄口。
夜色遮掩、四野空曠,那一聲慘呼便愈發顯得詭譎無蹤,村民受了驚嚇,紛紛亮起燈來,發出窸窣響聲,更將那驚呼掩蓋得無處覓蹤。好在陸升耳力出眾,聽音辨位,那一瞬間便將事發地判斷得□□不離十。正巧庄頭從身旁的房屋裏開門出來,他來得匆忙,只披了件外衫,驚惶問道:“將軍、將軍,這是發生了何事……”
此時陸將軍麾下的一隊護衛急匆匆趕來,陸升便下令道:“趙統領,你協同劉庄頭將百姓集中到莊主祠堂,嚴加防範。白統領,你隨我前去查看。”
趙、白二人利落應聲,各自領命行事。
陸升帶領餘下的十餘護衛往慘呼聲起處趕去,正是北邊的村尾處的石榴樹林,此處房屋稀疏,黑沉沉五指難辨,僅靠護衛手中火把照明。陰冷風中隱隱送來一絲血腥,陸升才要出聲示警,半空裏乍然響起不知什麼野禽的尖利鳴叫,便有七八個黑影撲將而來,竟是些巨大的烏鴉。陸升懸壺一橫,朝其中一隻烏鴉迎面刺去,那烏鴉躲閃不及,輕易被刺了個對穿。
眾護衛紛紛拔劍相迎,烏鴉群卻少有被刺中,各自飛散到了空中。只有兩個護衛運道差了點,慘遭襲擊,一人左邊臉頰、一人左前臂俱被生生抓去一塊皮肉,傷口鮮血淋漓、深可見骨,一時間慘呼聲又起。
好在這些羽林郎訓練有素,乍然失利也不驚慌,立時整備隊伍,將陸升圍在正中,或是施救、或是取弓箭防禦,忙亂中一派井然有序。白統領亦是手持利劍,在陸升身旁嚴陣以待,低聲道:“陸將軍,只怕仍有埋伏,不如先撤退,待天亮再……”
他話音未落,就聽樹林旁的院落中再度傳來慘呼,隨即大門被撞開,一個人影跌跌撞撞沖了出來,不過才逃了兩步,房中撲啦啦飛出一片鴉群,將那人團團包圍,鳥喙腳爪齊下,竟活生生撕扯起那人渾身的皮肉。
陸升道:“過去救人。”
他當先一動,眾人自然跟隨,只是若是尋常烏鴉,火把驅趕下自然散去,這些烏鴉卻個個兇悍,且兩眼赤紅,格外妖邪。非但不懼火光,見了有人靠近,竟分出一列來欲搶食人肉。
這近二十個訓練有素的羽林衛,後有弓箭支援,前有懸壺開路,竟也頗耗了些力氣,接連有四五人受傷,才將這詭異鴉群斬殺小半,剩餘烏鴉方才不甘願散去。
只是卻仍遲了一步,那逃出房屋的原是個婦人,此時蜷縮匍匐在地,後背已然露出掛着血絲的根根肋骨,兩臂亦是白骨森森,血肉被啄食得乾淨,至於她懷中緊抱的襁褓,也早已浸透鮮血,半點聲息也無。
護衛將那婦人翻過身時,陸升終究不忍再看,轉過頭去。
白統領差了人到屋中查看,只見到卧房門口堵着具男子屍骨,血肉被撕咬泰半,根根骨骼暴露在外,形態恐怖。想來是夫妻二人深夜遇襲,丈夫捨身相救,護住妻兒逃出房門——只可惜,仍是功虧一簣。
陸升聽完稟報,皺眉道:“這些扁毛畜生被迫撤退,遲早去而復返再來襲擊,且在原地待命,切不可大意。更不可單獨行動,以免遭了伏擊。再將鳥屍與這一家三口都燒了。”
白統領稍有遲疑,仍是應道:“遵命。”
他吩咐下去,諸人便在原地休整,又就近取了那家人的柴薪,在院中草草生了堆火,為傷患包紮。
另又安排每四人一組,輪流去收集鳥屍,集中一處,堆上稻草乾柴,點火將屍骨盡數燒了。
就有年輕點的羽林郎見那一家三口的屍首也被燒毀,難免於心不忍,私下裏嘀咕了幾句,說什麼人死入土為安,就地掩埋,也並不費事,不如他去偷偷埋了,權當日行一善。
年長些的同伴聽見了,便嘆道:“你懂什麼,這鳥怪異得緊,只怕是妖邪作祟。這些屍骨被咬得遍體肉也不剩幾兩,早就妖氣入體,若是埋到地下,汲取天地精華來個屍變,豈不是自找的禍害。好在陸將軍是明白人,不然我冒死也要進諫幾句。”
那年輕些的聽得後背毛骨悚然,忙往火堆里添了兩把柴火。
陸升見眾人各行其是,有條不紊,便走到了院落外頭,沉聲道:“飛羽,出來。”
過了片刻,便見竹林里不情不願走出個穿着同羽林郎一般玄黑絝褶的年輕人來,走近了對陸升抱拳道:“見過陸將軍……”
自然便是那隻綠頭鴨了。
陸升見他滿臉不情願,不由笑了笑,低聲道:“事急從權,你姑且留在我身邊,若是有什麼事也要商量。”
令狐飛羽垂下眼瞼思忖片刻,才慢吞吞點了點頭,指着西邊天際,問道:“將軍是要問那些鳥的來歷?”
陸升循着他所指處望去,就見漫天猩紅繁星被烏雲遮擋了一塊,那烏雲移動得極快,正朝着村莊靠近。他立時喝道:“全員進屋中警備!”
眾護衛尚且懵懵懂懂,得了提示才發現天邊有異常,那烏鴉群不過幾十隻就已是兇悍難纏,如今這陣勢有成千上萬之眾,二十個羽林郎哪裏是對手?眾人立時奉命往那院落房屋中涌去。
陸升又道:“白統領,派兩個腳程快的人,去祠堂、營中知會,切不可正面為敵,集團作戰、守緊門窗!”
白統領心領神會,又各自派人往兩處飛奔而去。
眾人又一陣奔忙,拆了院落中的門板窗戶、扛來木樁竹竿,將正中堂屋的門窗堵得結結實實。
陸升趁隙為白統領與幾名下屬介紹了令狐飛羽,只說此人是他清明署的部下,曾在無塵觀中跟隨道長修行過,遂追問其那烏鴉的來歷。
令狐飛羽道:“這妖孽形似烏鴉,實則是些不成形的鬼車。”
陸升聽着鬼車二字似曾相識,不由喃喃自語道:“鬼車又是什麼鬼?”
白統領道:“陸將軍,卑職略有耳聞,鬼車披毛為飛鳥,脫毛為婦人,常偽裝成人,擄走人間小兒為食。只是怪力亂神,君子不語。想不到……世上竟真有此物不成?”
白統領口氣自然半信半疑,陸升卻驟然憶起了前塵往事——當初謝瑢沉眠不醒,他陪伴在側,一覺醒來卻見到了幼年的謝瑢時,幼年謝瑢就在飽受鬼車騷擾。而後又在送子娘娘廟一場大戰中,他殺了不知多少只鬼車,如今也算是,狹路相逢。
再據此推斷,這些未成形鬼車的始作俑者,便應當是凈業宗護法神之一,名為訶梨帝母、實為鬼子母神的——惡鬼。
陸升長長呼出一口氣,終於理清了思緒,真相水落石出,他心中便有了計較。
白統領見他神色安定,心中一動,問道:“將軍,莫非有了對策?”
陸升卻道:“尚無良策。”
白統領失望已極,卻又聽陸升指着面朝西的窗戶道:“打開。”
眾護衛雖然不解,仍是依言而行,撤去了窗上的防護。這戶人家在庄中也算得上富戶,這正屋以磚石構建,寬闊結實,用來防守,自然好過尋常農戶家的稻草泥灰牆。
不過牆上開的窗戶一如既往窄小,如今開了半扇,不過一尺有餘的寬窄,以那些烏鴉的體型,一次至多鑽進三隻。
陸升道:“那怪物雖然嗜血殘暴,好在體型仍小,只靠數量取勝。如今開一扇窗容那些怪物進入,自然進來多少,宰殺多少。”
白統領喜道:“將軍妙計!”
遂安排了人手守在窗口,尚不及分列班組輪守,成片羽翼拍打聲便如一陣噼里啪啦的急雨驟然拉到了近處,那群鳥已然烏壓壓襲來,一面尖銳鳴叫,一面將這農戶房屋團團包圍。霎時間嘶鳴震耳欲聾,房屋也被撞得隱隱搖動,彷彿天地間除此之外,再無旁物。
在外頭空地上生火焚燒的屍首也被拖出火堆,數十隻烏鴉在燒焦的血肉中挑挑揀揀、你爭我奪吞吃了殘餘的生肉,自然意猶未盡,便循着活人熱烘烘的血肉氣息,與數不盡的同伴一道襲擊向磚房。
很快就有烏鴉發現了那處唯一入口,頓時鴉群爭先恐後往裏鑽了進去。
白統領肅聲道:“來了!”
鎮守洞口的護衛各自拿着竹簍木桶,侵入的紅眼黑鳥才冒頭就被捉了個正着,隨即同伴手起刀落,將這些扁毛妖魔斬為兩半。
如此兩人捉鳥、兩人殺鳥、另有兩人補漏,若是累了,再輪換一班,一時間殺得行雲流水、屋中鳥屍堆成了小山。
陸升見眾人暫時安然無恙,卻也不敢鬆懈,仍是繼續追問道:“飛羽,你可有什麼法子?”
令狐飛羽道:“擒賊擒王,否則殺之不盡。”
陸升道:“我自然省得……只是鬼車的首領不在此處,需得撐到天亮,再去尋首領蹤跡。那首領我殺過一次,自然也能殺她第二次,然則總要先設法解了眼下的危機。”
令狐飛羽便交叉雙臂,哼笑道:“將軍此計有效,何況我們人多勢眾,守在窗口,輪流擊殺,撐到天明也不成問題。若是鳥屍太多了,在耳房裏挖個坑燒了便是。”
陸升皺眉道:“外頭還有兩千羽林軍和三河庄全庄百姓,我豈能一直躲下去?可有什麼一舉驅散鬼車的法子?”
令狐飛羽一噎,愕然將陸升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大王莊眾妖的心目中,早給陸升蓋了個“謝夫人”的戳,提起陸升時,先入為主便是“謝先生家那一位”,是以敬着陸升,全是因為敬着謝先生的緣故。
令狐飛羽縱使當初曾被陸升斬斷了翎羽,所忌憚的也只有“謝先生送給夫人的懸壺劍,謝夫人再拿來胡亂砍我,該如何是好?”,而並非是忌憚陸升本人。
陸升不過是謝先生附屬的一個影子,其性情心志如何,大王莊眾妖並不曾如何關注過。
令狐飛羽見過他離開謝瑢后如何失魂落魄,好似沒了主心骨一般茫然,自然愈發認定了“謝夫人離了謝先生便一無是處、成不了氣候”一事。
如今這面目模糊、存在感稀薄的“謝夫人”卻突然要挺身而出、力挽狂瀾,方才叫令狐飛羽生出了些“這位是大晉的將士、曾歷經患難,如今麾下兩千精銳、肩負重任、不可小覷”之類的實在感來。
陸升見他怔愣,催促了一句:“飛羽?”
令狐飛羽這才回神,訕訕道:“我……屬下慚愧,不學無術,竟想不出退敵良策。若是、若是謝先生在的話……”
陸升臉色一沉,到底忍住了未生怒,只冷冷道:“沒了謝先生,大晉照樣是天下百姓的大晉。”
大晉如何,天下百姓如何,謝先生何曾放在心上過?是以沒了謝先生,百姓如何倒也罷了,謝夫人卻待如何?令狐飛羽心中如是想,口中自然不敢反駁,只得握着拳頭應道:“容我、容屬下再想想……”
陸升焦躁在房中踱步,白統領亦是絞盡腦汁,喃喃道:“既然屍首能燒了,何不用火攻?”
令狐飛羽卻搖頭:“死後妖力潰散,自然能燒毀。鬼車乃怨念凝結的陰邪妖物,不懼平常火焰,除非尋來至陽至高之物,譬如雷擊木、三昧真火之類才能剋制……如今卻去哪裏尋?”
情勢膠着時,窗外群鳥嘶鳴的嘈雜聲響突然間消失了,連爭先恐後往窗戶里闖的烏鴉也不見了蹤影,眾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應對。一名護衛將耳朵貼在門上仔細傾聽,大驚失色道:“不好,那些怪物往村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