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空瓶子,小白花

68.空瓶子,小白花

方遲為防止有人跟蹤,繞了一大圈路,確信徹底安全之後,她又平靜地吃了一頓簡餐,才去了謝微時家。

到達他家的時候已經很晚,天色漆黑。她用之前謝微時給她的鑰匙開門,聽見房中有些急切的奇怪聲音,像是走路時撞倒了什麼東西,像是在收拾起什麼物事。

謝微時沒想到她在庭審結束當天就回來吧。

他沒有出來迎接。房中沒有開燈,黑黢黢的。他在裏屋說:“回來了?”

她“嗯”了一聲。

他又問:“吃過了嗎?”

她說:“吃過了。”

方遲走過客廳,看見他在裏屋的電腦桌后坐着,房中也沒有開燈,Atom電腦的屏幕光映亮了他的面龐——依然是平靜如水,眉目漆黑。

她問:“怎麼不開燈?”

他說:“我一個人的時候,都不開燈。開了燈,房間中覺得很空。”

這個習慣,倒是和她相似。只是她不開燈,是覺得黑暗給她安全感。

她徑直走向了一旁的書櫥,用手機的電筒光照亮,抽出了之前看過的一本醫學課本。翻開來,裏面是密密麻麻的無法辨認的字跡。她將課本倒轉了過來,再仔細去看,忽的就能勉強辨認出來了。

果然。

果然。

第一次見到Guest的時候,Guest用刀在地上刻字,刻出來的字,從站在對面的她的角度看去,恰好是正的、順的。

她後來每每想起,都覺得奇怪,什麼人會這樣寫字啊。倘若是英文,用這種“倒行逆施”的寫法或許還好一些,然而漢字的方塊字,寫起來就沒那麼容易了啊。

她試着拿筆這樣寫了寫,沒寫幾筆,就放棄了。

難寫,是真的難寫。

果然,Guest是專門練習過這樣的寫法的。現在謝微時的課本上,滿滿當當的都是這樣需要普通人倒過來看的筆記。

她又隨便抽了幾本其他的書,裏面凡是有謝微時落過筆的地方,全部都是這樣的寫法。

她原本以為,Guest那樣刻字,只是方便對面的她看而已。

現在看來,這或許,根本就是謝微時的一種書寫習慣。

她不知道謝微時為什麼要這樣做筆記。但她知道,這個世界上或許沒有第二個人這樣做筆記了。

“你在做什麼?”他在房間中問。

她正拿着一本高等數學書,答道:“沒做什麼。”說話間,一張照片從書頁里掉了出來,落在了她的腳邊。

她撿起來,接着手機的燈光,彩色圖片上的顏色有些不真實。

這張照片她看到過的次數當以千百次計。然而真實地攥在手裏的感覺,卻又不一樣。

她能感覺得出來,這張被打印出來的、已經有些褪色的彩色圖片,也曾被人千百次地攥在手裏。

視野有些模糊。

她忽的深吸一口氣,將這張圖片收起來,背在了身後,走進了謝微時的房中。

房間中真靜。只聽得見他時疾時徐的敲擊鍵盤的聲音。她知道他編程時巔峰手速242,平均124,她也知道他心率正常67,興奮時119。這些節奏都曾無數次地驅散她腦海中的雜音,伴隨她入眠。離開他的這兩周里,晚上輾轉難眠時她都有衝動跑回去見他,耳朵貼着他的心口入睡似乎都已經成了她難以戒除的習慣。

“為什麼一直看着我?”

他的雙手終於從鍵盤上落下來,緩緩地擱在了雙膝上。他穿着黑色的襯衣,肩膀上搭了件黑色外套,整個人就像隱匿在了黑暗中一樣。他抬頭看她,眼睛依然如鹿一般,清澈而又漂亮,有一種寧靜的溫柔。

他此刻身上有一種異樣的安靜,就彷彿颶風眼中那令人心悸的風平浪靜。

“知道今天的審判結果了嗎?”她問。

“Maandala中看到直播了。”

“有想過再去改法律條文嗎?”

他頓時怔住,目光落在電腦屏幕上,是定住的。過了好一會,他開口說道:

“我說過了,不會再去做這種事。更何況——”他坦白地說,“我修補過的漏洞,沒有誰還能進得去,包括我自己。”

他不光在說司法部,他還在說Maandala。

“你終於還是承認了。”

“我從來就沒有否認過。”

方遲抿緊了嘴唇。是的,他是一直沒有否認過,都是她一廂情願地在逃避這個越來越清晰的事實而已。

“什麼時候知道我是梅杜莎的。”

“你給我看了獵狐行動的VR錄像之後。我想起你頭上有這樣一道傷疤。”

“你那時候是什麼感覺?”

“很複雜。”

“怎麼複雜。”

“去到神經玫瑰的時候,我想如果wither就在那裏就好了。我可以一刀穿透他的心臟,對龍震是一個了結,對盛琰是一個了結,對我更是一個了結。”

方遲的眼眶熱了起來。原來他的世界裏,Creeper已經並不是Creeper,而是龍震。T.N.T已經並不是T.N.T,而是盛琰。Guest早已經不在了,他是謝微時。他的世界是真實的,是殘酷而佈滿血色的真實。

她還記得他第一次看冰裂時,低低喊出的那一聲“龍震”。

“然後呢。”她咬着牙問。這是她最難面對的部分,所有當時的心悅和熱忱,現在都彷彿夾雜了難以言喻的難堪。

“然後我回家了。丁菲菲給我打電話,但是我沒想到你那麼快就到我這裏來。我本來不知道該如此面對你,但你撲進來的時候——”

他忽然中斷了,方遲緊緊地盯着他,他的目光沒有對着她,漆黑的瞳孔中亦夾雜着掙扎的痛楚。他說:

“我覺得,你是我的。”

一滴透亮的水落了下來。墜落在她帆布的白色鞋面上,無聲無息,很快消失不見,就彷彿從來沒有出現過。

“謝微時。”她低低地說著,喉嚨中有些微的哽咽,但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毫無異樣。

“我不後悔我之前做過的事,說過的話。十九局有過訓練,酒後夢中,都不能說真話。可是我說的那些,都是真話。”

“但現在呢,我不知道了。”她身後背着的手拿到前面來,把那一張三劍客的照片放在了桌子上。房中的光線那麼黯淡,可她也彷彿看到照片上的三個人都在開心地笑着。

“或許我生下來就是有着自己的使命,我不應該去喜歡盛琰,又去喜歡你的。現在盛琰他一定不高興。我該如何去見他呢,你又怎麼去見他呢……”她忽然變得有些神經質起來,按着照片的手指劇烈地顫抖。謝微時忽然伸手過來握住她桌上的手,她猛地像是吃了一驚,顫抖着抽開手去,後退了一步。

“方遲!”

謝微時大聲喊道,驚得她渾身一震。他幾乎從來不喊她的名字。上一次叫她,是她兩周前要離開的時候。

“喜歡了就是喜歡了,為什麼還要否認呢?”

方遲聞言連連退後,搖頭喃喃道:“不、不一樣。”她要怎麼開口呢。那一晚她酒後真言,是在Maandala中,Guest看完獵狐行動的VR錄像后告訴她,盛琰並不是因為她泄露了卧底身份而被捕的。直至那時,她的心結才算解開,才會在那一晚,徹底地接納謝微時。

她悲哀地望着他,她愛他,但她知道,她要徹底放下盛琰,這種愛對他而言才公平。

可是在知道了他就是Guest之後,她卻總覺得盛琰的幽靈站在他的身後。現在只要看到他,關於三劍客、關於盛琰的往事便如潮水一般洶湧而至,將她淹沒。原來她一直想要逃脫那樣一個噩夢,卻有更大的網從天而降,將她束縛其中。

她的手指觸摸到了衣服口袋裏的α抑製劑。一到晚上她的心境便開始變得脆弱。她過去是多麼的憎惡這種葯,沒想到現在,它竟然變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謝微時和她對視着,在微茫的光線中,他的目光終於垂下來,慢慢開口道:

“所以呢,分手,是么?”

方遲有一種被人扼住喉嚨的感覺。她一點一點地收起自己凌亂的心緒,讓自己變得堅硬而冷漠起來。

母親說得是對的。愛得少一點,分離,便容易一點。

她把鑰匙放在了桌上。

“謝謝你。”她低着頭說。

謝謝你愛我。

謝謝你收留我。

他靜靜地坐在那裏,彷彿融在了這片古老的黑暗之中,彷彿已經在這裏坐了數千年。

謝微時,謝微時,她忽然覺得,這名字真好。

“我走了。”她強硬而冷漠地說,轉身快步出來房間。她走得太快,衣服擦過外面客廳桌上的瓶子,“砰”地一聲掉在地上。

那瓶子竟沒有碎,方遲按亮了手機,幽暗的光線下,她看見是那一晚上她喝空的薄荷清酒的空瓶子。瓶子裏插着一支不知名的白色小花。

她還記得這是那天他出門買東西回來,路上見雜草里高高地探出這麼一枝,便摘了回來給她。如今這一支白色的小花仍然是新鮮的,卻不知他是何時又出去摘了一支,擱在瓶子裏等她回來。

她心中像是被扎了一刀,熱熱的彷彿有血流淌出來。她抓緊了這瓶子和花,帶了出去。她走得這麼快,就像是怕他走出來追上她似的。

可他終究是沒有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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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眼淚,以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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