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莊周夢蝶
波羅的海以東,Vilnus,正在進入夏日的末尾。
希奧利埃的天氣正好,大片金色原野之上充斥着陽光、暖熱的氣息、乾草谷垛的味道。
白色的鳥掠過低矮的蘆葦叢,濕地旁邊有一間木屋。
兩個旅者騎着摩托車從大路上開了過來。揭下安全頭盔,是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東亞人的模樣。女子穿着波西米亞風的長裙,男子則穿着緊身的背心,露出精心鍛鍊出來的肌肉。看起來,是一對情侶。
“你瞧那個木屋。”長發的年輕女子拉着男友說道,“有沒有盧梭的《瓦爾登湖》的感覺?”他們說的是中文。
年輕的男子望着木屋,點頭應和道:“還真有。房子周圍看不到水電線路和管道,裏面住着的人,應該是完全原生態的生活吧。”
長發女子的目光落到不遠處的蘆葦叢外,忽然興奮地叫了起來:“看啊,有人,拿的是弓箭!”
那裏確實站着一個人。瘦高,微微的佝僂,戴着草帽,穿着卡其色的防水服,站在水邊用弓箭向水中瞄準。
看清了那弓箭是純的傳統式木繩制弓箭,長發女子愈發地有了興趣,拉着男友說:“咱們過去看看吧,順便問問路。”
兩人下了摩托車,向那人走去。長發女子熱情地揮手,“嗨——”
那人回頭,微微頷了一下首。草帽的帽檐壓得低低的,看不清面孔。
“去十字架山怎麼走啊?”女子用英文問道。
那人擺了擺手。
年輕男子對女子說道:“立陶宛說的是立陶宛語,說俄語的也多,他可能聽不懂。”於是,他比比劃劃地說:“Kalnas、крест!”
看到年輕男子反覆地將手指比作十字,那人終於緩緩地轉過身來,伸手壓了壓帽檐,指了一個方向。他的手指異常地細,又極長,蓄着長長的指甲。
年輕男子感謝,女子卻還覺得意猶未盡,對男友說:“你不是說最喜歡俄國文學么?你用俄語問問,他拿弓箭在做什麼?”
年輕男子磕磕巴巴地念了幾個俄語單詞。
那人低沉着聲音道:“охота”
女子興緻勃勃地問男友:“他說啥。”
“狩獵……大概是吧?”年輕男子有些窘迫。
“狩獵什麼呀?魚么?!”長發女子對這裏的一切都充滿了興緻。
年輕男子只好又磕磕巴巴地念出用俄文單詞拼湊的問句。
“Вы”
“你們?——我們?啊?”
兩人正懵然不知所云時,那人卻拿弓箭瞄準了年輕的男子。兩人面面相覷,也不知該說什麼,尷尬地笑了起來。
“卟——”
年輕男子尷尬的笑容驟然凝固在了臉上。他低頭看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所看見的一切。
那一支純手工製作的箭穿過了自己的左胸,箭尾上用的顯然就是這片湖澤上白色水鳥的羽毛,一根根光澤柔潤,毫釐必見。
是做夢嗎?明明只是一次自駕去往十字架山的旅行而已,為什麼會有一支箭貫穿了自己的心臟?
年輕男子摸着自己滿手的血,才鼓鼓地瞪着一雙眼睛,倒了下去。臉上,俱是不可思議的神色。
長發的女子突然之間捂着眼睛驚悚地尖叫起來,一聲緊連着一聲!
那人耐心地聽她尖叫,又細又長的手指從背後的箭筒中拿出一支新的箭,蘆葦做的筆直箭桿,水鳥的尾羽,瞄準了她!
女子終於清醒過來,提着長裙狂奔!尖利而絕望的哭叫聲劃破這片寧靜的原野。
利箭飛出,再一次精準地貫穿了一枚鮮活的心臟。
女子的長發被提着,她的眼皮無力地耷拉着,生命瀕臨盡頭。
“《瓦爾登湖》,是梭羅的。”蹩腳的中文陰惻惻地響了起來,可是每一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愚蠢的蟲子,需要主的拯救。”
兩具屍體被拖入了湖畔小屋中。
門邊的一個按鈕被撳下,房頂忽然翻出一塊塊淡藍色的、方正而邊緣鋒利的太陽能電池板。電池板緩慢整齊地調整方向,直到接受陽光的面積達到最大。
漆黑的房間中。一條條白色字體的信息在數塊並排的黑色屏幕上滾動。
那十根又細又長的手指飛快地敲擊着鍵盤,彷彿彈奏一曲野蜂飛舞。忽然,十根手指停了下來。
“有趣。絕密檔案遭受了一名不明來歷的年輕女子的襲擊,所調查的對象是——しと。”
屏幕上,一張照片被不斷放大。照片中,勉強看得出是一個穿着白色衣服的女性,身形十分纖細。她動作迅速,在畫面中,只不過留下一道高度模糊的白影。
這張模糊的照片在屏幕上停留了漫長的三分鐘。
“T.N.T,我的老朋友,看來還有人沒有忘記你。”
忽的整個房間亮了起來。兩具新鮮的屍體躺在地板上,箭矢堵住了傷口,沒有太多鮮血流出。房間中佇立着許多具姿態各異的雕塑,大多有着真實的、然而茫然無神的眼睛。
最醒目的地方放着三個塑料手辦。一個是黑面白袍,一個是頂着葫蘆的我愛羅。這兩個人像,都已經被懸挂在牆上的十字架上,兩支凋零的玫瑰插在它們身上。
只剩下最後一個面目模糊的像素態Avatar,靜靜地站在地面上。目光垂落,沒有生機,卻又彷彿有着野草一般野蠻的生命力。
那異常細長尖利的手指猛然把最後那一個Avatar手辦抓了起來,五指收攏,塑料的Avatar肢體之間摩擦得咯咯作響。
“我狡猾的小野鹿,你還要在黑暗森林裏藏到什麼時候?如果這一次的誘餌是T.N.T,你會不會乖乖地向主獻出你自己?”
……
何心毅拉開了密不透光的帷幕,一面3.5米X5米的玻璃牆出現在方遲面前。
“已經按照你的建議,在盛放的手上裝了動作捕捉裝置。”何心毅說,他向方遲身邊看了一眼,道:“小貓,你真的要——”
“在盛放手上裝動作捕捉裝置的建議是他提出來的。”方遲平靜而肯定地說。謝微時就站在她的身後,黑色襯衣,仍然戴着淡藍色的消毒口罩。
“小貓,你有男朋友的事情,向十九局彙報了嗎?”
“他們不需要知道。”方遲望着何心毅說,“我很尊重道明叔,我想道明叔也會尊重我的。”
何心毅嘆了口氣,伸手要去拍方遲的左肩,謝微時卻忽的勾住方遲的腰一帶,讓她靠在了自己懷裏。
“誒?你這孩子!我是她爸!”何心毅有些生氣。
謝微時也不說話,更不辯解,就這麼沉默地站在方遲身後。方遲自然知道是因為肩上的骨裂還沒有全好,經不起何心毅這一拍。她不着痕迹地靠上謝微時,在他頸邊蹭了一下。
這個小動作落在何心毅眼裏,只以為是小情侶之間的打情罵俏。無奈地又嘆了口氣,說:“名字、相貌,至少要讓我知道,小貓。”
“機密。”方遲說。保密是十九局的常態,何心毅早就習慣了,她也不介意再拿這個作為借口。忽的,她眸光一抬——
“開始了。”
玻璃牆后的空間中,那個看起來面部有些不協調的大男孩動了起來。他揮舞着雙手,之前木訥地坐着時顯得十分痴獃的眼睛此時變得亮亮的,合不攏的嘴也笑了起來,不斷地變化着表情,口涎從他的嘴角淌了下來,流到他頸間的圍兜上。
他的雙手揮動得很快,兩隻手完全做出了不一樣的動作,像是在毫無秩序地舞蹈。
“他覺得他的右手拿着Brush(畫刷)。”何心毅指着盛放的動作說。Brush是Maandala系統中自帶的繪畫程序,通過Brush,任何一個用戶可以在Maandala中畫出三維立體畫。“但不知道他的左手在做什麼。”
“橡皮擦。”謝微時忽然說道。何心毅驚訝地望向他。
“他在一邊畫,一邊對畫的細部做出修改。”他說。“他有兩隻手同時進行不同種類工作的天賦。但是顯然,這種天賦只有他在做VR繪畫的時候才能發揮出來。”
“但是他畫了什麼,我們什麼都看不到啊。”方遲說道,“難道他能看到?還能修改?”
“最厲害的棋道大師,能同時和十個人甚至更多對手下盲棋。他記得住自己和對手之前每一枚棋子落下的位置。所以人腦有這樣的能力,只是極少有人能夠把這樣的能力開發出來。”謝微時說。
“我不太相信。”方遲搖搖頭道,“也許他只是在亂畫一氣。”
謝微時道:“是不是亂畫一氣,我們看一下他的動作軌跡就知道。”
三個人都戴上虛擬現實眼鏡,進入動作捕捉系統。一個空曠的密閉空間在三個人眼前徐徐打開,其中,盛放看不見了,只剩下兩條不斷在運動着的線條。代表右手的是帶着熒光的紅色,代表左手的是啞光的灰色。
那些積累起來的線條讓所有人都震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