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我要魚

46.我要魚

盛清懷一直對她有偏見,方遲很清楚。

盛清懷是那種接地氣的在路邊攤上吃炸花生米喝老酒的人。16年那一年,她還是研一。同意加入網安局之後,她被分配到了盛清懷的小組。

那天晚上,她被通知聚餐,就在盛清懷經常去的那個深夜燒烤攤上。她記得很清楚,那一天,也是盛清懷和盛琰小組對“玫瑰之路”的行動取得重大突破的一天,基本上奠定了後面將“玫瑰之路”組織全盤覆滅的基礎。

她那天第一次見到盛清懷。盛清懷這個名字好聽,本人卻是鬍子拉碴、看起來十分潦倒的一個中年大叔。他其貌不揚,眼角有些耷拉,其中透着一股鬱結不散之氣。

她後來才知道,盛清懷兩次離異都是被妻子拋棄,如今和身患腦癱的兒子盛放相依為命。盛放有些智力缺陷,然而在虛擬現實發展起來之後,竟意外地發掘出在VR立體空間中作畫的天賦,這或許也是盛清懷僅有的安慰。

許是因為這樣坎坷的經歷,盛清懷的性格有些偏激,對女性也總是懷有很大的敵意。

方遲抵達聚餐地點之後,一眼便知道了自己為什麼會被分配到這個小組。

全是男人。

很顯然,史崢嶸是希望她能夠對這個組的人員結構和風格有所調節的。然而第一次聚會,盛清懷就幾乎對她視而不見。後面進入的團隊娛樂環節,全都是男人之間的遊戲,讓她的處境極其尷尬。那時候都是盛琰給她解的圍,她和盛琰,就是那時候認識的。也是從盛琰口中,她知道了盛清懷其實就是Sin。

後來執行任務,她和盛清懷也屢次出現重大衝突。盛清懷主要負責網絡安全黑色產業鏈的偵查和打擊,採用的手段無所不用其極,其中也包括大量的違法手段,例如自建伺服器來運營兒童色*情網站,甚至通過參與兒童色*情交易活動來進行“釣魚”執法;再譬如採用他開發的黑客工具,大範圍入侵普通人的電腦和Maandala系統來搜索犯罪分子。

最終的結果,她被盛清懷驅逐,轉入了洪錦城的國際網絡情報組。而這一次盛清懷被調查,除了必須有人站出來背起盛琰和梅杜莎犧牲的責任之外,更重要的對外秘而不宣的原因,就是他所採用的那些極端執法措施。國安局內部對盛清懷的態度出現了分裂,於是最終的判定,到現在也是懸而未決。

在飛機上,Reboot給她講了盛放的情況之後,她反覆思索,都覺得這件事頗有蹊蹺。毫無來由的癥狀,讓她直覺上聯繫到了冰裂。

剿滅玫瑰之路的牽頭者,就是盛清懷和盛琰。如果說wither虐殺盛琰,是出於報復。那麼wither會放過盛清懷嗎?

如果說盛放真的是因為看了冰裂而變成這樣的話,這會不會是wither通過神經玫瑰的一種報復手段呢?

在飛機上,她想到了這些。降落香港又恰遇停飛,她想到了一個人,想去求證一件事情。

她本是想和謝微時一起去的。然而林栩出現后,她才忽然意識到謝微時並不是一個人。

她有一個原則,就是絕不牽連家人。無論是她自己的,還是謝微時的。

她輕輕地摸着手上的手環,燈是灰暗的。她忽然有一些說不出的感覺,像是失落或者孤單吧。

天空陰沉沉的,她又只有一個人了。

深吸了一口氣,她戴上口罩把半張臉遮得嚴嚴實實的,踏進了那個腥臭不堪的水產市場。

低矮的棚頂,雜亂的電線掛着高高低低的節能燈。一個緊挨着一個看不到邊的檔口,地上都是大大小小蓄滿水的盒子,養着來自世界各地的各種種類的活魚,氧氣管咕嚕嚕地冒着泡。檯子上擱着的則是鋪滿了細碎冰沙的木箱,擱着已經解剖好的生魚塊。鮮紅或者白嫩的魚身,看着都十分的新鮮。

方遲徑直往味道最難聞的地方而去。

那是個偏僻的檔口,緊挨着後面低矮的民居。用的水箱都比尋常的要大,因為裏面魚,最小的也有一米來長。這些魚渾身漆黑,像巨型的泥鰍一樣,嘴上長着又長又粗的鬍鬚,周身散發著濃烈的臭水溝和化學污染物的味道。

這是個賣塘鯴的地方。

而且這家的塘鯴,全部都是從旺角那些受到嚴重污染的臭水溝和河道裏面釣來的。

方遲想不到會有什麼人願意來買這種魚。

但她很清楚,這家檔口的老闆,其實只是享受釣塘鯴的過程而已。

“赤坂先生。”方遲用英文喊道。

檔口的老闆忽然被人直呼其名,顯然是吃了一驚,從水池的檯子上回過頭來。

他是個日本人,長發齊肩,眼角上挑的小眼睛,單眼皮,下巴上蓄着有些滑稽的鬍子,一直延伸到下頷骨的骨角上。

“有魚嗎?”方遲淡聲問道。

赤坂一臉懵然地點頭,“哈伊,哈伊。”他連連點頭,下意識地用日文回答。

“我想要過去的魚,幾年之前的。”

赤坂瞪大了眼睛,踩着橡膠靴子從水池上走下來,脫了身上的防水衣,用英文對方遲說:“請跟我來。”

他引着方遲向檔口後面的民居走去。方遲注意到地上都是密佈的電線,宛如樹根一樣四處延伸的血管。水產市場中養殖魚類需要穩定而大量的供電,這裏就是整個水產市場的變電站和供電控制室的所在。然而看久了,這些漆黑而密集的電線竟會給人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小姐想要哪一條魚?”赤坂忽然問道。

“しと。”

“從哪一年開始?”

“從河裏有了水開始。”

“一百萬。”

“我沒有。”方遲直接了當地回答。

“那你能出多少?”赤坂本來就是一臉橫肉,這一下面色更是黑了下來。他身材雖然不高,但是常年釣魚暴晒,長得十分的粗壯黝黑。在他面前,方遲愈發顯得纖細脆弱,彷彿一下子就能被他捏得粉碎。

方遲攤開手:“我沒帶錢。”

“那你憑什麼——”

赤坂忽的反手去旁邊的柜子的夾層里抽出一樣東西,方遲眼疾手快,一個漂亮的擒拿手將他手中的槍奪在了手裏,反剪他的右臂一腳向他膝彎踢去,將他壓得跪倒在了地上,槍支抵上了他的後腦勺。

“就憑這個。”方遲淡聲說道。“給我魚。”

她經驗豐富,伸手一摸,便將赤坂身上和同夥聯繫的警報器撈在了手裏。

赤坂諒方遲還沒拿到想要的東西時不會貿然開槍,還想絕地反擊。方遲一腳把他踢翻在地,踩在他的胸口,槍口對準了赤坂的頭顱,冷冷道:

“我要魚。”

赤坂領着方遲進了民宅。

穿過兩個房間,嗡嗡的低沉噪音和密集的風扇噪音傳入耳中。放眼望去,黑壓壓的全都是漆黑的正在運作的機箱——

伺服器。很多很多的伺服器。

“你怎麼會知道這裏?”赤坂被槍口抵着腦袋,虛着聲氣問道。

“聞着魚腥味來的。”

赤坂閉了嘴。他知道方遲不會回答他。

赤坂在一個多屏計算機前面坐了下來,戴上虛擬現實眼鏡,進入了Maandala。

半個小時后之後,他取下虛擬現實眼鏡,道:“找到了。”

方遲緊盯着他的表情,見他的眼睛裏,有着一種古怪的興奮。

“怎麼樣?”她問。

赤坂閃動着那雙細小而狡猾的眼睛,說:“沒想到是條大魚。”他用手比劃着,“很大很大的魚。”

方遲伸出手:“給我。”

赤坂把虛擬現實眼鏡給了她。

……

HereisSecretArchives.

這裏是絕密檔案。

Maandala最為令人稱道的一點,是它對於個人私隱的記錄和保護。

它認為用戶的Avatar應當由用戶自己的來主宰,所以用戶對於自己的行為、語言記錄都有刪除的權利。而且在刪除之後,將沒有任何人能夠看到。

雖然由於墓地的設定,Maandala會記錄下每一個Avatar自出現到死亡的所有語言文字,但這個記錄是沉沒在黑色領域之中的。

黑色領域中的所有數據都執行了不可逆加密,假如有人破解或者盜竊,這些數據便會自行銷毀。

黑色領域的設置,讓這一個Avatar永遠守住屬於他的秘密。

而絕密檔案,講的則是另外的一個故事。

它是獨立的伺服器,作為第三者,自動記錄每一個Avatar在公共領域發佈出來的言論:寫過什麼公開的文章,發表過什麼樣的演講,發佈過怎樣的日常狀態……只要是所有人可見的內容,它都會自動記錄存檔。除此之外,它還會定期給Avatar拍攝VR照片。

總有人想要告別過去。而絕密檔案讓他們的過去無所遁形。

這個存檔數據是海量的,可怕的。所以這個地方,才會有這麼龐大的伺服器群。

而赤坂,就是靠出售這些存檔數據賺錢。

方遲要查的就是しと——盛琰的Avatar的一切過去。

在飛機上和Reboot聊完天後,她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

如果說眉間尺沒有使用過Avatar,很可能是因為他的Avatar是最早的Maandala種子用戶、擔心被認出來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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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眼淚,以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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