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烏鴉
和謝微時約在燕大圖書館對面的地下咖啡廳“泊星地”。
謝微時不願意給她留手機號,也沒有給她任何其他的聯繫方式。不想錯過這個和他會面的機會,方遲是從校門口跑步到“泊星地”的。她大病初癒,跑到“泊星地”的時候已經大汗淋漓,時間剛好是晚上八點,外面天都黑下來了。
然而和謝微時約定的那個靠近室內吊蘭的位置依然是空蕩蕩的。
方遲四下里把整個泊星地搜尋了一遍,並不見謝微時的人影。她就這麼站着,等了五分鐘。五分鐘后,她驀然轉身,欲大步走開,卻一頭撞在一個男人身上。
這人胸脯很硬,她頭部本來有傷,這一下撞得眼冒金星。看穿着,簡單的T恤和仔褲,藏不住的修長身材,身上有清涼的薄荷氣味。
是謝微時。
他什麼時候站到她身後的?無聲無息,也不說話,就等着看她的笑話?
方遲正欲發作,一抬頭,卻沒說出話來。
第一次看到他沒有戴口罩的樣子。
俊目薄唇,鼻樑挺拔,嘴角微微上翹,似是在微笑的樣子,但方遲知道他沒有笑。他笑的時候,那雙眼睛也會隨之彎起。
雖然已經看過他的檔案照片,但看到他的真實模樣時方遲還是意外了。他長得很俊秀,卻不是盛琰明朗奪目的那種。
方遲很難形容那種感覺,就彷彿是清晨森林的青枝綠葉,俊秀中帶着霧氣與露水的濕潤。
方遲別開眼去,眼角餘光掃到謝微時也幾乎是同時從她臉上移開了目光。
咖啡廳里很吵鬧,很多學生約在這裏一起討論作業。三四個人高馬大的白人留學生有說有笑地走了過來,將一旁穿着黑色圍裙的小姑娘擠得向方遲這邊避讓開來。她手中的托盤端了好幾杯熱氣騰騰的咖啡,重心一變,馬克杯頓時向一邊滑去,眼看就要潑方遲一身。
謝微時一手拉住方遲,一手抬起來,以手臂格擋住了那些顫巍巍滑下來的馬克杯。小姑娘手忙腳亂地穩住了盤子,那些馬克杯堪堪沒有落地,滾燙的咖啡卻濺了出來,潑得謝微時滿手臂都是。
那小姑娘胸口三角形的標牌,注着“實習”兩個字。她一時手足無措,不知怎麼辦才好,只好向謝微時和方遲兩個鞠躬,連聲說道:“對不起!對不起!”
謝微時示意她沒事。方遲從桌上抽了幾張紙巾出來,給他擦拭手臂上的咖啡。
謝微時捲起袖子的小臂線條結實流暢,上面還有幾道淺色的傷疤,是上次給她擋了一下碎酒瓶子傷的。手臂皮膚被燙得有些發紅,但好在沒有起泡。
她的手指隔着紙巾落到謝微時手臂上,謝微時一怔,從她手中抽過紙巾,低聲道:“我自己來吧。”
方遲的手停在半空,抬眸看了謝微時一眼,垂下了手。
謝微時似乎也看出了這種疏離的拒絕給兩人帶來的尷尬,道:“我沒別的意思。一個人慣了,不太習慣別人幫忙。”
方遲聞言,眉梢一挑,淡聲道:“以後你會慢慢習慣的。”
“?”
謝微時有點詫異地看了她一眼。這時候,一個同樣是穿着黑色圍裙的年長點的姑娘帶着剛才那個闖禍的小姑娘過來了。走過來時,那姑娘一雙烏溜溜的眼睛一直在繞着謝微時轉,多看了好幾眼,對謝微時很有禮貌地微笑着說:
“對不起啊,這位師妹昨天才加入我們,對這裏還不太熟悉。我和她向您賠禮道歉。”說著,拉着那個實習小姑娘就向謝微時鞠了一躬。
謝微時說:“客氣了。”
這年長點的姑娘五角形的標牌上寫着“副店長”。她看起來也是個學生,二十三四歲,研究生的樣子。長得盤亮條順,擱燕大里,至少也是個院花的級別。
她示意那實習姑娘回去,又落落大方地向謝微時表示關心:“你傷得怎麼樣?要不還是去校醫院看看吧?醫藥費我們來付。”
謝微時說:“不用了,沒事。”
那姑娘話音未落便被他一口回絕。方遲慢悠悠地想,剛才他說的應該是真的。
那姑娘卻還沒有死心的意思,又笑盈盈地道:“你在我們店裏被燙傷了,我們多不好意思呀。要不,我們送你一張會員卡吧?以後多來我們這兒喝咖啡,給你打六折的。”
方遲低頭抿唇,看向牆上蓬勃生長的吊蘭。
這姑娘挺聰明的,辦會員卡就得要手機號,要到了手機號接下來的事就順理成章。
只不過,她一定是會失望的了。
畢竟她折騰了這麼久都沒拿到謝微時的聯繫方式。
果然,她聽見謝微時說:“謝謝,不用了,我不常來。”
那姑娘仍然輕言細語娓娓道來地試圖說服他,卻聽見謝微時打斷說:
“你給她辦一張吧,一樣的。”
方遲意識到他指的是自己,忍住了笑意。
那姑娘果然騎虎難下了,又不好意思明說是想要謝微時的聯繫方式,只能向方遲道:“那麻煩您留一下聯繫方式?”
用了“您”而不是“你”,十分的客氣,果然就是和對謝微時不一樣了。
方遲拿出一張卡示給她看,道:“我有。”
她的卡很久,還是她在燕大念本科的時候辦的,卡面上“泊星地”的印畫邊緣都磨損了。這種就是普通的儲值積分卡,並不是打折卡。
那姑娘說:“那……二位今天的消費免單吧。”
方遲正要說話,卻聽見謝微時說:“下次吧。”他看了眼方遲,“這次說好了,她請我的。來一杯美式,一杯鮮榨木瓜汁,不加冰。”
姑娘一聽他說了下次,眼中一亮,道:“好,我叫司思,周末晚上都在,你來了直接找我啊。”
謝微時微笑着點了點頭。
方遲說:“我什麼時候說要請你了?”
謝微時笑了笑:“你沒說過。”
方遲掠起雙眉:“那你剛才怎麼說我要請你?”
謝微時說:“我沒錢。”
方遲:“……”
美式咖啡和鮮榨木瓜汁很快被送了上來。方遲和謝微時同時伸手去拿美式咖啡,方遲的手碰到謝微時的手,下意識地往回收了一下,謝微時便順勢把美式咖啡拿了過去。
方遲:“……”
謝微時聲色不動,說:“你還沒吃晚飯吧?空腹喝咖啡不好,就給你點了木瓜汁。”
方遲無言。今天一整天都異常的緊張混亂,她急着趕過來,生怕錯過了時間再想找謝微時就不好找了,於是確實沒有吃晚飯。
司思拿過來一個NFC的近場支付平板電腦,讓方遲的卡靠了一下,便完成了支付。方遲呡了口木瓜汁,濃郁清甜,喝到腸胃裏面去,確實有一種熨帖的舒服。謝微時在擺弄着他的手機。
方遲問:“u盤帶過來了嗎?”
謝微時淺淺笑了笑。
他說:“那得看你把我想要的資料帶來了沒有。”
方遲說:“你也不要得寸進尺,’冰裂’的種子,也不是只有你才有。”
謝微時依然笑意淺淺:“但是我想要的東西,只有你才能給我。”
“……”
他的言下之意,就是我不以此要挾你,還能要挾誰。
方遲覺得跟這個人聊天,就算有α抑製劑,也很難保持一直平靜。
方遲從口袋裏拿出一個u盤放到桌上:“你想要的東西都在裏面。”
謝微時掃了一眼這個u盤,說:“上次商量好的,我要紙質材料。”
“用紙打出來,頁數太多,非常不環保。”
“你用小五號字體,單倍行間距,頁邊距設置為最小進行排版,雙面打印,我相信三十張紙能打完。史崢嶸不喜歡長篇大論的報告,十九局的材料一般都十分簡潔精悍。你現在就可以去打印店打,一毛錢一張。”
“我這是機密材料,打印店打不安全。”
謝微時看了眼方遲,笑了一下。方遲感覺到那笑中有濃濃的不明意味。
“我就直說吧,你這裏面的材料肯定是假的。”
“為什麼?”
“以你的行事風格,就算真給,也怎麼會給我電子文檔?就不怕我傳播出去?”
方遲“呵”地笑了一下,“別自作聰明,就算我給你紙質版,你掃描一下或者拍個照,就不能傳播出去了?”
謝微時也笑了起來:“掃描圖片或者照片,可以查到設備細節。如今的電子設備都有使用者登記,這種十九局常用的偵查手段,難道我會不知道?”
方遲眉峰一緊。這個謝微時,果然心思縝密。
她稍一停頓,謝微時就知道自己的推斷沒錯。他雙手枕着後腦勺向椅子背後一靠,放鬆說道:
“正好,我也沒帶。”
“……”
方遲真想向他比一個中指,敢情兩個人今晚都是打算訛對方來了。
她慢慢地嘬了口木瓜汁,道:“謝微時,你Maandala中的賬號,能告訴我嗎?”
謝微時淺笑:“我不用Maandala。”
方遲嗤笑:“不用Maandala,怎麼調查眉間尺?你找我要盛清懷和獵狐行動的檔案,眉間尺只是一個幌子吧?”
謝微時淡聲道:“無可奉告。”
“謝微時,我們就不能好好談一談合作?”
謝微時笑了笑,目光投向方遲:“我連我對面坐的人都不知道是誰,怎麼談合作?”
他仍然懷疑她。
方遲眉頭微皺,道:“你都查過我檔案了,履歷清清楚楚,怎麼叫不知道我是誰?”
“就是太過清楚,反而讓人覺得不真實。”
方遲心中一跳。她的檔案,都是史崢嶸一手幫她炮製的。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她自己瀏覽過一遍,連過去的照片都重新按照她現在的樣子重新偽造過,所有細節無一不足,看不出任何破綻。
謝微時這是詐她,還是確有證據?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方遲直白地說。
謝微時問道:“你畢業之後一直留校任職?”
“不錯。”
“一直都在燕大工作?”
“對。”方遲簡潔地回答。所有可能被問到的問題她都已經預備過答案,比如為什麼沒有人見過她?因為她念書期間在校外居住,很少與同學來往。而檔案管理員的工作,又基本不會和人打交道。甚至她不在學校期間,她的工作刷卡記錄之類都有偽造,這方面應該不會出什麼紕漏。
“並非如此。你從16年1月開始到今年4月期間,都不在學校。”
他竟然能精確到這種程度,而且如此準確!方遲心驚,但長年的訓練讓她丁點不會表現出來。她若無其事地又呡了口木瓜汁,輕蔑道:“你好像比我自己還要了解我。”
謝微時站起身來,笑了笑:“那真就沒辦法合作了。”
“等一下。”方遲也站了起來,道:“說說看,你為什麼知道我那段時間不在學校。”
“你在這裏的消費記錄。”謝微時轉着手中的手機。“剛才你刷卡的時候,我用這個手機讀了一下泊星地的會員管理系統。——很抱歉,這個咖啡廳的信息系統實在太好破解了。”
“你有喝咖啡的習慣。從11年開始,幾乎每天要在這裏買一杯咖啡。但是這個消費記錄,從16年1月開始突然中斷,直到今年4月,才開始斷斷續續恢復。”
方遲定定地看了謝微時一會,笑了起來,把手遞給他:“網安局退役警員方遲。”
謝微時和她握了一下:“謝微時,烏鴉。”
方遲知道“烏鴉”是什麼意思。這是對一類匿名黑客的稱呼。
烏鴉在暗網上遊盪,承接僱主的任務來獲得報酬,有點類似於賞金獵人。
很多黑客一直使用同樣的名稱,目的是一朝成名天下知,樹立起自己在業界甚至大眾中的聲望。然而烏鴉卻正好相反,他們隱匿名姓,只以獲得賞金為目的。賞金價格不取決於他們的名字,而是任務的難度。
謝微時問:“上次在葬禮上看到你,你認識盛琰和梅杜莎?”
方遲道:“認識。”
“如果說你離開學校是加入網安局的話,那麼你和梅杜莎加入網安局的時間相同。”
方遲道:“我和梅杜莎是同一批被網安局招募的女警員,在’獵狐行動’之下不同的任務小組。我的運氣可能稍好一點,只是因傷退役。”
謝微時點了點頭。
方遲道:“既然都攤牌了,那這個交易就繼續做下去吧。我去圖書館給你打印資料,你回去給我拿’冰裂’的種子,如何?”
謝微時思考了一下,“行。”
方遲伸手:“你得把手機押給我。”
“為什麼?”他反問。
“你太狡猾了。”方遲笑了起來,“萬一你一去不復返我怎麼找你?或者,你把信用卡押給我也行。”
聽見她又提信用卡,謝微時也笑了起來。方遲有那麼一瞬間,覺得被晃花了眼。
他想了想,拿出手機遞給了方遲。
方遲將那個手機拿在手中一轉,按亮了“home”鍵。屏幕亮了起來,純黑色的鎖屏,顯示出一個指紋解鎖。
“不怕我破解么?”她笑。她自己都沒有發現,蒼白的面孔靈動了起來。
“你試試,它會炸的。”
謝微時的回答很嚴肅,方遲“噗”地笑了起來。他們一同走出了“泊星地”咖啡廳,外面月色瀉地,宛如鋪了一地的水銀,靜謐而又美麗。對面的圖書館燈火通明,在月色和青松之間,輝煌美麗得像一座神之殿堂。
兩個人見了這樣的景色,不約而同地駐足。
“我們是同一年入校的吧?”方遲說。
“是。”謝微時點了一點頭。
忽然只覺得物是人非。無論是她還是謝微時,亦或是盛琰,入校的時候都還只是個單純的少年。沒有人會知道,十年之後,竟又是這樣光景。這個世界並沒有變化,只是他們身上,承載的東西變了。
“我在這裏等你。”方遲說。謝微時點了一下頭,自夜色中離開了。
方遲在圖書館下面轉了兩圈。這夜色靜謐,她不想浪費。研究中心的檔案資料並不可能真給謝微時,她還需要想個法子。
然而這時,謝微時留下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來電顯示是“DF”。
方遲沒打算代謝微時接這個電話。然而電話鈴聲響個不停。中斷了一次,又鍥而不捨地響了起來。
方遲終於還是劃開了“接聽”鍵。電話中,一個焦急而尖銳的女孩子的聲音叫道:
“謝微時!你他媽的快來救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