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六章
?翌日。
戴上垂紗帽,換上她家破后留下的唯一一件純雪緞絲綢長紗裙,披下一頭素髮,不戴任何珠花,朱八福在鏡子前轉看了一陣。這件衣裳在被抄家后,她幾乎鮮少問津,唯獨幾次穿上它,都是去見李廬陽。大概就是面子擱不下,也可能是不服輸的心理,她就是不想在昔日舊識面前顯得寒酸又落魄,好似在搖尾乞憐似的。
她垂頭快步走向皇城最中心富庶的貴人區,盡量不惹起別人的主意,躲躲閃閃地來到李府的後門。
大戶人家的後門依舊氣派,艷麗的盆栽牡丹顏色各麗沿牆角邊一字擺開,兩顆寫着“李”字大燈籠懸挂在高門兩側,高高的門檻橫在眼前,只覺得府門難入。這裏也有家丁看守着,只是沒到與李廬陽碰面的日子,他便會支開旁人,單獨前來後門與她見面。
她緊緊捏着手裏的荷包,裏頭是這次要托李廬陽出京做生意時帶給老爹的銀兩。
“吱呀”一聲,厚木門頓開。
段藍布鞋跨過門檻,輕快地走下階梯,朝站在門邊的她走過來。
她透過薄紗揮手同李廬陽打招呼,卻見他伸手向她輕輕地掀開她罩在頭上的紗簾,一張眉秀目清的俊顏在她眼前被清晰放大,他眼含濃色,唇角輕揚,深深地望着她,指尖輕觸她的鬢髮。
她不自在地退了步子,低下眸子,不敢再多望向李廬陽。
她軟釘子般的拒絕讓李廬陽發覺自己的動作太過越拒,手彈回自己身側,他輕笑,“好些日子沒見,我怕你變了樣子,讓我認不得了。”
“……呃,呵呵……您真會說笑話,姑娘家天天待在家裏,能變什麼樣子吶,還不是老樣子。”
“是,還好,還是那個小福。看到我就會眼珠子四處亂瞟,很不想和我多聊的樣子。”
“唉?”這個罪過可大了,她還想托這位李家哥哥辦事呢,“我哪有不想和您聊,因為我覺得你們生意人很忙,都沒有什麼時間,我怕耽誤您辦正經事嘛。”
場面話讓李廬陽笑笑,“你又怎知和你聊天,於我,不是正經事?”
“我,就這麼估摸來着。”她接不上話,反了個小白眼,瞥見自己手裏的荷包,想着趕緊把正經事辦一辦,雙手奉上手裏的荷包袋遞到李廬陽眼前,“這是這次麻煩您幫我帶去給爹爹的銀兩。還有上次您幫忙墊付的份,嘿嘿。爹爹來信說,您有偷偷多塞了銀兩給他,讓我記得如數奉還給您。”
看了一眼遞上來的銀子,李廬陽眉頭微皺,並未像往日裏抬手相接,只是凝神看着她。
“自從家父被貶發配后,每次都拜託您帶商隊出去做生意時,幫我捎銀子打點那邊的官吏,我也知曉一來二往的很麻煩,可是為了讓老爹在那邊少吃點苦頭,也只能一次又一次的麻煩您了。”
“非得我每次回來,你都重複這番話嗎?”他幽幽地掀唇。見外,客套,把關係算清楚,一點也不拖欠。她缺錢,卻分毫不肯用他的,連暫借也不肯。每次都要強調,她是在麻煩人,拜託人,不放低姿態,好像他下一刻就會翻臉不認人一樣。他也明白為何她會這樣想,畢竟朱家一出事,他爹爹是第一個翻臉不認人,逼人退婚的。所以,無論他做再多也沒辦法撇清她的偏見。
“也不是每次都故意說這番話的,只是老爹的事情,您太給力了,我不知道該拿怎麼報答您.”沒感覺到他的心思,朱八福搔搔頭,還想編排出更出色的言論,偏偏肚子裏沒有貨,若說是情人間的肉麻句子,沒心沒肺的無病呻/吟,她可以舌燦蓮花,口若懸河,可是要真心實意的感激別人,她反而找不到適當的詞彙表達。
“本來想說送點什麼給您,可是也拿不出什麼好東西。想綉點什麼女紅送給嫂嫂,可是,嘿嘿,我女紅太丟臉,您也一定不想看到幾隻肥鴨在屋子裏擺着吧。嗯……不如這樣吧,等嫂嫂有了生孕,您該抱小子的時候,我給您寫副對子掛在門外討個吉利?”
“…………”
“天降驕子入門來,地承新貴賜福才。橫批就寫個望子成龍,您看怎麼樣?”
他忽然頓住不語,臉色越陰越沉極為難看,任她的吉利話打了個水漂無人接應。她一團迷糊,完全不知道自己說錯了哪句話。反正銀子也給了,任務也完成了,他今日心情不好,她先回家洗洗睡了。正想開口說要告辭,李廬陽卻硬硬地開了口。
“我不直截了當同你說,你就半點也不願明白嗎?你可知我想要的不是你的客氣。你可知道我想要你怎般的報答?你可知我在商隊外地行商時想的都是誰?”
“…………”是誰?這麼白痴的字眼她當然不會蹦出來。單看李廬陽咬牙切齒瞪着她的表情也能知曉,那個誰就是打醬油路過,舉牌子表示無辜的她。
男女之間就是那點破事,關係說破可就回不來了,她的目標可是和李家哥哥友誼長存,千秋萬代,好方便辦事情呀……
咽下一口唾沫,她想轉身逃跑卻被李廬陽看出意圖,抬手拽住她的手肘將她拖到牆角邊,擋住她的去路。
“我不想看你再吃苦了,跟我。”
“跟……跟您?”幹嘛?!後面再說點什麼吧?千萬別斷句啊。
“對。跟了我。”不如她所願,李廬陽斷了句,也更加明白地挑明的意思,“我會供小九上學堂。會替你爹好好打點官府朝廷,爭取早點讓你一家團圓。”
“所以,您是在提讓我當您妾氏的條件嗎?”
她硬邦邦的話讓李廬陽艱澀地閉緊了唇,面有難色,握住她肩頭的手緩緩滑下。
見他知難而退,她抽身就要走人,剛跨一步就被拽住了飄墜的袖兒。
“待在我身邊不好嗎?我只帶你一人在身邊。帶你出京行商,帶你雲遊四地,帶你去看你爹。”
李廬陽的聲音粘上了一層誘惑,討生活的苦楚在她腦中掠過,皺眉咬唇,她使不出力撥開他的手,耳邊卻刺來尖銳的女音。
“只帶她一人在身邊?好個妻不如妾。看來你壓根沒把我放在眼裏。李廬陽!”
台階上的李家少奶奶趙香彌黑着臉一步一步地靠近還在牆角邊拉扯的兩人,她一身貴氣榮華的長裙綢衣,頭戴沉甸甸的發簪,腳踩金絲緞繡鞋,兩手規矩地貼在腹前,交握藏在寬袖裏,富態的臉龐,高傲的眼神,一眼看來,怨念十足,恨不得能把她釘死在地板上挫骨揚灰。
“平日裏避着我,連句貼心的話也沒有。每次返京,就迫不及待地往後門跑,就是為了和這野女人碰面?”好奶奶的身姿端得極高,一眼斜白過去,看見朱八福手裏的荷包袋兒,風度盡失,火頭更往上竄,“果然是什麼勾欄院裏的下作女人,你還給她錢花?”
說罷,不待呆愣的朱八福辯解,上前一步,抓過她手裏的荷包狠力地砸在地上,碎銀從荷包里飛濺散出,零散的銅板更是滾得到處都是。
一見銀子落了地,朱八福也顧不上尷尬,蹲身就要去撿,一股吃痛傳來,只見一雙繡鞋正蠻橫地踩上她的手背。
“誰准你撿我家的銀子的,你這賤人給我放下!”
“香彌,你住手……”還不待李廬陽把解圍的話說完,朱八福便率先爆發了。
“你這賤蹄子,給我把腳抬起來!”她的錢她憑個毛要她放下?還敢踩她視若珍寶的吃飯傢伙---手!這是哪來的刁蠻少奶奶,難怪李家哥哥忽然這麼飢不擇食了,隨便逮着個女人就想玩出軌!
什麼狗眼睛,把人看低也就罷了,沒看到她渾身散發出來良家閨女的優雅氣息嗎?她看起來想是那種喜歡拆散別人家庭的,有種強佔別人男人的女人嘛?那可是女人中的女人,女人中的豪傑!值得膜拜,不是被踩的!
“你你你!你個狐狸精,敢罵我?”
“你會茶壺叉腰了不起呀!你把腳放開,我插得比你好看!”
“混蛋的小賤人,我是李家的正牌少奶奶,你敢跟我對罵?想爬上枝頭變鳳凰,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
“少奶奶就像你這樣待客的嗎?難怪人家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你看看你這座有斤兩的墳墓有多重,踩在我身上都快痛死我了,壓在李家哥哥身上,哈!哈哈哈!”
“李廬陽,你就放任這賤人如此挑釁我嗎?我爹可是朝廷命官,她算個什麼東西,敢這麼跟我說話!?”
“你先把腳放開!”李廬陽沒去理會她滿嘴傲語,看着她腳底下的那隻手越見紅腫,只想伸手先把她拉到一邊。
見自家男人根本置若罔聞,趙香彌氣不打一處來,“你……這個言語放浪的賤人。”
說罷,她掙脫開舉手就一巴掌橫劈下來,正甩在蹲地忙着撿錢的朱八福臉上。
這一巴掌甩得朱八福眼冒金星,臉朝右狠狠歪了過去,一股涼氣先滅頂壓來,等臉頰上的五指印漸漸散開,這才感覺一股明火從胸口直衝胸口。
顧不上給老李家留半分顏面,她忽得抬腳踹開踩在自己手上的腿,手背也奮力一掀抬高,把少奶奶整個人摔飛出去,“啪”地跌坐在牆邊。
她冷冷地站起身,踢開身邊的碎銀,拍了拍滿身的塵土,不屑地斜視了一眼撞上牆背,憋着哭腔的李家少奶奶趙香彌,“這位少奶奶,給我把耳朵拎高點聽清楚。不是只有你一個人當過小姐,也不是只有你一人有小姐脾氣的。本小姐不比你少!而且應有盡有!”
她斜睨了一眼尷尬地李廬陽,他正想張口說什麼,卻被她硬生生打斷,“本小姐目前的人生計劃里,還沒有給人當小妾這一項。”
這一巴掌打醒了她霸道傲嬌的氣場,可看着散滿地銅板碎銀,她還是肉痛不已,比她臉上的巴掌印還要痛,可是……講完那麼性感有種的話,再蹲在地上可憐巴巴地撿銅板,這也太符合她此刻冷艷的氣質了吧?
“這些銀兩,是本小姐自己靠被你踩在地上的手賺回來的!不是你相公金屋藏嬌的費用!姑娘我價碼沒那麼便宜!”她昂首揚了揚下巴,藏在身後的手捏了一把屁股,打腫臉充胖子地呵道,“被你碰過了,本小姐嫌臟,不要了!哼!”
她已經有多少年沒有如此豪邁地花過銀子了,銀子丟出去,她別過眼掠過李廬陽滿是為難歉意的臉,他走近她正想說些什麼,可她半刻也不想多待,一甩袖挺直了腰桿揚長而去。
一步,十步,百步,直到再也看不到李家的後門,終於忍不住舍財的痛苦,嗷嗷淚奔。
銀子丟了,給老爹他們的銀子被她當成出氣筒,雖然丟銀子的瞬間她有爽到,可是她再沒辦法無芥蒂地拜託李廬陽幫她送銀兩了,她就是糟糕,就是小姐脾氣重,都已經這麼落魄了,還咬着那點不值兩文錢的自尊來幹什麼呢?
手上是紅腫的腳印,臉上是紅腫的掌印,懷抱着紗簾帽末路狂奔。她腳步不停,迎風流淚,匆匆地轉過街角,“咻”得從一人身邊擦肩而過,一股幽香的竹香煙草味在她鼻尖蔓延開來。
擦了擦鼻頭,她沒有停下腳步,忙着向前瘋跑,冷不丁被那擦肩而過之人拽住后領,輕輕鬆鬆拎了起來。
“喂……女人,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