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番外篇
?“桃溪不作從容住,秋藕絕來無續處。當時相侯赤闌橋,今日獨尋黃葉路……”
情意綿綿的古詩從六歲的孩童嘴裏朗朗誦出,女兒家的團鬢在綠蔭樹影下煞有其事的晃蕩,唇瓣兒一字不差地開開合合,念到後半句,不自覺地眨眼咕噥。
“秋藕……續處,那不就是藕斷絲連……爹爹,你確定你選這首詩沒問題嘛?”
“什麼藕斷絲連,好好一首深情似海的詩被你解釋得這麼亂七八糟。”一身青儒衫的公子哥披着一頭半散半亂的發,一手拿着撥浪鼓,另一手按住懷裏呀呀亂鬧的小兒子,好一副手忙腳亂家庭主夫的模樣,“小久,別鬧,讓姐姐好好背詩,背好詩你才有奶喝。快快,接下去,后四句……”
小女兒不高興地努努嘴,自家爹爹卻棋出妙招,眼眸一斜,餘光掃過端放在石桌上的糖粑粑,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要想吃零食,趕緊背情詩。
貓兒一般的杏眼瞪亮了,哈巴狗般的小舌探出唇,有食好辦事,她的幹勁又上來了!
“煙中列岫青無數!雁背夕陽紅欲暮……呃,呃……人如風后入江雲!情似雨點黏地絮!我如餓虎來撲食,糖似我心昭日月!”
狗尾續貂亂添一句,她如騰兔般一躍而起,撲向石桌上的糕點,貓兒一般叼起桌上的糖粑粑吧嗒吧嗒啃了起來,一臉滿足,完全不顧爹爹正用一臉任重道遠的表情看着自己。
一隻大掌拍在她小小的背脊上。
“福兒,爹爹和弟弟的幸福,就靠你了!”
朱福如,六歲半,七歲差仨月,長女。
家庭成員:
爹爹,職務:禮部小吏。
長男,朱曉久,一歲差一月,職務:朱家香火。
娘親,朱如氏,黃臉婆的年紀,職務:不安分的家庭婦女,長期離家出走中……
這就是朱福如對自家成員的整體看法,啊,差點漏掉了她自己的職務……
唔?這個,要怎麼形容好呢?
嚼着糖粑粑,她一拍腦門——親爹親娘長期無聊*的道具。
這就是所謂真愛結親的悲劇,為了下一代的幸福着想,還是應該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規矩不是沒道理的,沒見過沒感情的婚嫁絕對不會這般折磨無辜的下一代。
說起她家爹親娘親的真愛之情,朱福如嘆了口長氣。
她家爹親,俊書生一個,除了會吟詩作對考科舉,大仁大義白蓮花,基本等於廢柴一隻。
她家娘親,書香千金一枚,當然,絕對不是那種待字閨中安分守己的貨,吟詩作對不擅長,可看起雜曲來,那叫一個廢寢忘食。
他們倆初遇那會,最流行的名叫《俊書生》,於是,娘親跟着爹跑了。
他們倆花前月下那會,最流行的名叫《嫁入侯府戀相爺》,於是,他爹中舉當官了。
感情如膠似蜜,她家娘親,打心眼裏把爹當男角兒愛着疼着,自己就是那受苦受難也不怕的女角兒,各種苦兒都能吃。
她也在這種祥和的家庭氛圍下茁壯成長起來,爹爹教她唐詩宋詞,各種栽培,娘親塞給她雜曲,誓要將她培養長女角兒二代,再找到像爹爹般出色的男角兒,過上幸福的真愛生活。
可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京城男風開始盛行了——
《朕為將軍解戰袍》、《朕的駙馬》、《兩隻公子一台戲》……
好巧不巧……爹親又被留宿在宮裏了……
好巧不巧……爹親又被相爺賞識了……
好巧不巧……同僚又把不勝酒力,孱弱如柳的爹親“抱”回府了。
好巧不巧……娘親開始看男風兒了……
連六歲的她都知道,女角兒在那種劇情里除了繼承香火,就只剩下炮灰陪襯,惹男角兒吃些飛醋的作用,於是,她家娘親留書出走了。
“不識良人真面目,只嘆卿乃弱受身。”
娟秀對仗的怨詩一首,勾起爹爹的文人情懷,情感涌動,一臉深受打擊地扶牆而立,薄唇顫顫不停,欲言又止,可看在小小的朱福如眼裏——
“爹爹,娘親的意思應該是,就算是斷袖,但如果你是被壓的那個,她就打心眼裏鄙視你。”
“……”
此話一說,爹爹扶牆跪倒,方才的情流涌動陡然不見,只恨不能連眼白都翻出來狠狠地瞪視她。
“爹爹,現下娘親都滾球了,你就偷偷告訴孩兒,你當真和那位聽俊俏的相爺還有威武的將軍大人沒有什麼嘛?”
“……連你都不相信我?”
吐吐舌,她一臉無辜,“當然不是!孩兒自然是相信爹爹的,只是……你們站在一起,看起來也嘿嘿……蠻美型的。”
“……”
“反正孩兒和曉久都生下來了,爹爹不用為香煙擔心了,不如去追尋自己的幸福吧!”
“啪啪啪”
所謂禍從口出,最後,爹爹也沒有去背叛娘親去追尋他的幸福,而是把她這個才六歲就六根不清凈的小丫頭按在腿上一頓好打。
爹爹雖然看起來秀弱,可氣上心頭時的手勁真不是蓋的。
這娘親一出走便是半個月,爹爹是家裏朝堂兩頭燒,白日裏滿口治國理,到家背起奶娃娃牽着她親戚朋友家蹭口飯,家裏沒了女人張羅,俊秀的爹爹衣衫外套亂搭一通,鬍渣子總也忘記刮,這般看起來,嗯!已經不再那麼像弱受君了呢!
再讓她重操舊業,充當一下*道具,背上情詩一首,去娘親面前討個好,表達一下娘親不在的時候,他的相思之苦,一切就該回復五好家庭該有的模樣了吧。
為了讓爹爹又能變迴風度翩翩的弱受,娘親回來時,她就這般大聲誦讀出來吧!
“桃溪不作從容住,秋藕絕來無續處。當時相侯赤闌橋,今日獨尋黃葉路。煙中列岫青無數,雁背夕陽紅欲暮。人如風后入江雲,情似雨點黏地絮。”
“…福兒,娘親不在時,你爹爹當真都在吟這首詩?”
“對呀!娘,你不要跑了嘛,你不在家,我和爹爹,還有弟弟都要長毛了。此詩為證,爹爹對你情深似海,你跟爹爹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反正就算你跑去哪裏,男角色遲早也是要和女角兒永遠在一起的,你就別再做無謂的掙扎了。”
“那也得你爹是男角兒,你娘我是女角兒才成吧!他心裏根本就沒有我!”
“怎麼會!你看爹爹背的這情詩……這情詩它……”
“藕斷絲連?他還要跟那相爺將軍還是皇上藕斷絲連,連續數日留宿宮裏,是不是?黃葉路?哼,根本就是在諷刺我已是黃臉婆了!回去告訴他,我與他就此別過,今生今世不復見!”
她就知道這詩大有問題,以娘親那種讀字不求深意,再加上擴散性八卦思維,爹爹,你真是書讀太多,頭殼壞掉了,直接寫一首“愛你在心口難開,要留清白在人間”不就完了!嘚瑟什麼古詩!賣弄什麼文學造詣!
“不,不要!娘親,你回來啊!那不是藕斷絲連的意思,你也不是黃葉路上的黃臉婆!我不要跟爹爹過長毛的生活,他給我讀的唐詩宋詞沒有你給的小書好看,你不要走哇,娘親!最少,把《失憶少主俏丫頭》的結局告訴我,那公子到底最後回復記憶了沒有!”
一個撲騰,朱福如從午睡夢裏驚醒過來,向前撲的身子往旁側一歪,她完全忘記了自己身在樹杈上,整個人從高處翻滾下來。
啪
一陣清新仙雅的香味從鼻尖掠過,她的屁股竟意外地沒有感到的疼痛,只是略略往下一沉,似乎有什麼東西正托住她。緊閉的雙眸怯怯地睜開,印入眼帘的竟是一張妖嬈俊俏的少年臉龐。
不在乎弄髒自己一身錦緞華服,他單膝屈下,正一臉憂心地深看着她,就彷彿那本中的男主角看到命定的女主角般情根深種,深情款款。
“你,你沒事吧?”他伸手而來,就快要關切地碰觸她的手。
大夢初醒,便天降良人,何等美事!
她即刻迎上,“我,我沒事……”
話音未落,那公子已經用儘力氣緊握住她的手,把她拎起,接下來就要把她擁入懷裏好生安慰一陣了吧?
“啪”
一陣疾風過耳,她突然真真切切感受到屁股的痛了。
怎麼回事?為何屁股好痛?
喂!這是怎麼回事?什麼時候她被扔出來了!還一下被扔出老遠,整個大屁股垂直墩在地上!這完全不符合故事該有的設定哇!
“你沒事吧?”
“怎麼會沒事,當然有事啊!”被俊公子緊握雙手后竟然不是暖暖的擁抱,而是被拋出老遠啃土,這不僅有事,還是天大的事!
“你有事與我何干?”連背影都俊俏有型的公子哥淡淡地回過頭來,冷冷的語調與方才關懷萬千的態度相去甚遠,冷眼看着不遠處屁股負傷的朱福如,“你現在攤上事了,最好給我閉上嘴巴乖乖待在那別動。”
“咦?”不是情竇初開,山盟海誓,出嫁高富帥,掌管侯府宅,走向人生巔峰,而是攤上事了?這落差比她從樹上掉下來還大呀。
見她呆坐在原地,他急忙回頭看向樹下,用溫柔地快要沁出水的聲音小心呼喚着,“小景,小景,你沒事吧?你睜眼看看我,看得見么?頭暈么?都怪我,都怪我想見你,硬要偷跑出來,讓你在這等我……”
“……”搞了半天,那深情款款,情根深種的對象不是她,而另有其人啊?
“被那臭丫頭這麼一砸,一定很痛。你,你說句話,莫要嚇我。”
一隻白皙的手顫了顫,扶上那俊公子的肩,清泉潤玉般的男音輕聲從那樹下響起,“……我無礙。”
“怎會無礙!你本就身體柔弱,再瞧那臭丫頭身底子又不輕薄,從那高樹上砸下來,還不要了你半條命去。不行,我要揍她!”
說罷,他甩袍起身,雙手抱拳,骨節咔咔作響向她步步逼近而來。
喂!娘親……孩兒被你坑哭了,這些都是騙人的!是誰說命中注定的良人一定會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現,他現在是出現了,可是,他要胖揍我呀!
“公,公子……有事好商量。這大丈夫頂天立地,不能打女人的。”
“呵,是嘛?這好辦。”他冷冷一笑,“來人,給她換上男裝。我再揍。”
“……”還有這招?
她瞪大眼睛看着這俊公子家隨而至的僕從,真要上前來動手扒她衣裳,再也顧不上屁股疼痛,站起身就要腳底抹油逃跑,背後卻傳來陰森森的威脅。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會傻乎乎地只想逃跑。你一雙小腳跑得過我家大業大?跑得過良駒數匹?”
“刷拉”他展開摺扇,一派紈絝公子的派頭盡顯。
撒開的腳步僵住,朱福如站定轉回身,撓頭,恨不能彎腰貼地地跪地撓牆。
瞧瞧這氣度這派頭,活脫脫男一號啊!只可惜,他是人家的男一號,不是她的……要不是她一屁股“敦”在他小情人的臉上,
為今之計,只希望他的小情人不要像他一般小心眼,但是,以娘親從小灌輸她的觀念看來,這等為了顯示男一號對女角兒用情專一至深的關鍵時刻,就算要當場斬殺她這“第三者”也不未過,小命休矣……
正當她風中顫立,一道春風暖意帶着天籟之音吹拂而來。
“……殿下,我已無礙,無須再為難她。”
只見那樹下身影盈盈而起,側身而立,一身白裳公子袍隨春風桃瓣肆意飛舞,頂冠似乎因她衝撞下掉落,一頭黑絲被風吹亂,隱去他的面容,但只看那身姿也知道,必是風雅姿容絕佳的美人一枚。
美則美矣,但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吶。那悠然淡漠的聲線低沉韻長,但分明是男子的聲音。
“……他,是男人?”好半晌,朱福如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那紈絝公子回頭瞥了自家美人一眼,“小景自然是男人。如何?就算是男人,你弄疼了他,我就不能心痛了么?”
“…你,你們,原來你們是……”難怪兩個大男人見面要噎着藏着,躲到這樹林深處。
方才的歉意,忽然煙消雲散,一股怨念陡然而生,自從娘親離家出走後,她便討厭透了男風,為何偏偏讓她看見這等雙重美男沒她份的現實版。
都是這些沒事把情啊愛啊弄得凄美如畫的男人坑害的,找個妹子過日子不好嗎?不在一起會死嗎?
她揪緊了羅裙,一臉義憤填膺地瞪下面前的雙重美男,那宛如看見殺父仇人的表情讓紈絝公子挑眉起眉,調侃地看向她,“我們倆是什麼?”
“……害得我家破人亡,害得我娘親離家出走,害得我妙齡芳華的少女時代過着長毛的生活,我最討厭你們這樣的不正經的臭男人了!呸呸呸!”
莫名被冠上不正經的名號,他不怒反笑,看着那像受了極大的委屈般,哭着跑走的身影,朝身後輕聲問道,“小景,這是哪家姑娘?”
“不認識。”
“哦?我還以為這便是你那位琴棋書畫才貌雙全的青梅竹馬。”
“……”
“人如風后入江雲,情似雨點黏地絮。她方才在樹上夢囈的情詩,不就是上回在書房裏你藏在袖袋裏的那句?朕記得落款是……一片柳葉。”
“……”
“看來,是朕眼拙了,想想也是,能得你戀慕的姑娘又豈能是這等沒氣質的小丫頭,看你這般掖着藏着,是不是怕朕見過後驚為天人,同你搶了她去當妃子?”
“……”
“哈哈,同你開句玩笑話,別瞪我。我這麼中意小景,既然是小景喜歡的女人,朕要親自賜婚都來不及,又怎會同你搶。”手中扇輕搖在胸口,他看着那抹在夕陽下哭着跑走的身影揚起深笑,“再說了,朕與小景的品味似乎完全不同呢。比起大家閨秀,女兒家還是該活潑可愛點才好——吃。記得把朕的喜好告訴令尊李丞相,過幾日選妃的時候,幫朕挑幾個稱心如意的吧。”
“妃嬪人選不僅是供你吃的,豈可瘋瘋癲癲,不雅不靜。”
“朕沒說全部啊,只要有那麼幾個,一隻手數的過來就好,總得有幾個能與朕說上兩句話的吧,不然小景在宮外,朕已經快要在宮裏憋死了。”
“選妃之事,乃國體大事,家父絕不會讓你胡鬧行事。”
“所以啊,朕才在想,若有一天,小景能子代父職,入相朝宮,變成朕的左膀右臂,該是件多美好的事,小景才沒有興趣理會朕娶哪個世家大族的女人,比較愛臨幸誰,子嗣是從哪個肚子爬出來,嗯?”戲謔的語調,丹鳳眼微眯,手一抬,他大方地攬上美人肩,兄弟般地將他拉近自己,卻換來美人波瀾不驚地一眸輕瞥。
“自古帝王無私事,想要輕鬆自在,下場必然不好,既然已位繼大統,煩請陛下休要自輕輕人,切記當初豪情壯志,也不枉我與家父看錯君主。”
音極輕,份量卻極重的一席話,讓丹鳳眼又眯緊幾分,他深笑,收回不規矩的手,負在身後,昂首而立,回復一派皇族高貴的氣度,“小景所言極是。既然朕已在眾多皇位繼承人中,通過李丞相多番試煉,繼承大統,就該不負李丞相力保輔佐,好好治理國事,什麼后妃子嗣由他替朕甄選便是。畢竟,從坐上龍椅那日開始,朕就不再是寄宿在李丞相府上的小世子,而是關乎李氏一門榮辱的關鍵,對吧?”
“……你明知我不是這個意思。”
“小景是何意,於朕與你都無用,重要的是,你家父李丞相是這意思便足夠了。朕是明君還是庸主都無妨,重要的是,別惹亂子,乖乖聽話……”
“所以殿下與我相好也只是為討好家父乖乖聽話而已?”
“說不定哦。”
戲謔的回答讓美人冷下臉,忽然一改柔婉風姿,抬手豪氣十足地揪住貴公子的衣襟,揮手就是紮實的一拳,正中右頰。
左右侍衛見此變故,抽出腰間兵刃便將出手傷及主上的傢伙拿下,他被打的踉蹌搖晃,捂着臉龐咬住下唇,回過頭來,但見一身白裳的美公子被自己左右侍從按倒屈膝在地,雙臂被反剪抬起,幾柄白晃晃的刀片擱在他尖潤的下巴下,隱在烏順長發下的俊俏容顏被迫流瀉而現,眼神狠厲再不若方才百無一用的柔弱書生。
“你我之間,既無信任,只有權謀,不如殿下就地誅殺我。
“……”
“家父只有我一獨子,我身死,亦絕後,權責再大也無野心,殿下即可高枕無憂。豈不快哉?”
“呵呵……小景的眼神可不是這麼說呢。”他喃喃自語,抬手揮退左右侍從,接手扶住美公子的身體,深看進他的眼眸,“他在罵朕沒出息,錯看了朕,枉費多年同食同寢同窗的情義……”
指尖抬起,掬起一縷檀香輕饒的黑髮,他手肘一彎,用力地將對面之人擁入懷中,心口相貼,宛若手足兄弟,他語氣沉重,張唇輕語,“既便眾所為敵,朕唯信小景一人。”
“只要陛下全心信任,臣——定不負君。”
天眷貳年春,新帝登基,後宮空蕩虛懸,為留後嗣,特在朝堂選舉德才兼備的官家女兒進宮侍奉。
逢聖詔,朝堂所有官員無論品級如何,家有女兒者皆可參選,自行前去禮部由畫師備作畫冊,供新帝擇選。
一道道聖旨從宮廷飛向眾位官家,一個個養在深閨的官家小姐從閨閣步履盈盈地走出跪接聖旨,開始精心籌謀大選。
一卷卷仕女美圖從禮部畫師手下而出,轉而送上天子龍書案,堆疊如山。
李宸景站在龍書房內,低眸沿着散亂一地的畫冊看去,遠離龍書案上的所有畫冊,一道金赤龍袍身影沒規矩地翹着腳兒,依欄獨坐在窗邊,手持一卷畫冊看着出神。
他沒有走近,恭敬地行着臣子禮儀。背光而立,他看不清楚皇帝正看着哪位女子的畫像淺淺玩味地笑着。
“原來……讓小景如此中意的柳蓉蓉生得如此模樣啊。朕總算知曉了。”
聞言,他臉色輕變,撇眸看向他手裏高舉的畫卷。
金龍綉袍卻在這時一揮,將畫卷收起放下,像個孩子一樣盤坐朝他笑,揮揮手裏的畫卷,“小景,怎麼辦,我好中意她。”
“……”
“瞧你,臉色都蒼白了。哈哈。”他拍膝站起,將手裏的畫卷遞到李宸景手裏,見李宸景不肯抬袖相接,索性自己展開了畫卷。
侵入李宸景眼帘的畫中女子,一襲青衫素衣,面貌不美不雅陌生至極,似乎與他素為謀面,更奇特的是……不似龍書案上畫冊里的其他女子,面容白皙,桃腮粉唇,或執傘而立,或花叢簇擁,這畫中之人一雙眼圈黑青,正豪邁地趴在一張桌上……呼呼大睡?
簇眉,李宸景滿眼疑惑地看向右下落款——從四品內閣侍讀學士朱璁之女。
根本不是柳蓉蓉,那為何……
“…這是何人?”好半晌,李宸景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不是說了,這是朕中意的姑娘。”
“休要戲耍我。這並不好玩。”
“朕何時戲耍你了?”金龍步靴走向龍書案,單手操起放置在龍書案的一副仕女圖,隨性地向李宸景拋去,“給。還你最捨不得的柳蓉蓉。”
李宸景雙手接下拋來的畫冊,低眸輕瞥,畫中女子一襲飄然的白裳羽毛裙,宛若女仙般冰清玉潔,眼神清澈若靈玉,恨不能身後多畫出兩道鳳翼助她飛天而上,這畫美得快要失真,一顰一笑都讓畫師雕琢得那麼刻意,太過工於心計的畫技,讓他皺眉。
“這副模樣身段精雕細琢的讓朕害怕。這等女子,只怕只有受你保護才不至受損吧,像朕這等不懂憐香惜玉的男人,還是喜歡自然點的姑娘。”他獻寶似地揮揮自己手裏憨憨入睡的姑娘,“朕就想知道,她入畫的前一夜去做女飛賊了么?瞌睡成這樣。這畫師朕是不是該打賞啊,不畏強權說真話,瞧她口水流的,哈哈……”
“……陛下。”李宸景輕喚他。
“嗯?”
“多謝。”
“謝朕什麼?”
李宸景舉起手裏的畫卷,彎唇淺笑,輕搖,不言而喻。
他是在說,任何事情都比不上他倆之間的信任重要。就算柳家世家大族,蓉蓉的父親為她進宮鋪盡道路,買通畫師,但為了他們之間的信任,他也得罪的起,絕不會招蓉蓉入宮。
“都說了。朕不喜歡這等瓷娃娃一樣的妹子。”
“那也不用委屈自己去喜歡這種眼圈黑青,不懂禮數,選妃畫冊都能睡着的女子吧?”
“她也有她的優點。看,字寫的不錯。”
李宸景湊上前去,看向畫冊下的一排小字——綠蒲紅瀲伴春風,鶯鸝啼囀鯉躍紅。
字體小而有力,不似出自女兒家柳弱陰柔的腕力,頗有幾份英挺豪邁的味道。
“看來倒有幾分才氣。可這詩句和這入畫之人着實不搭。”
“朕倒覺得,她這是故意的。”
“故意?何解?”
“等着朕接下句咯。”他摸摸下巴,“該是不高興只有自己被挑揀的份,想考考朕的才學吧。看看朕是否能對上她心儀的句子。”
“……哦?那你可由下解?”李宸景挑眉,已完全習慣了他的自說自話。
“還沒有。所以……”
“所以?”
“陪朕去見見她。”
“……”
“見着她,說不定,朕就有靈感對上下句了!”
朱家大院內
庭院的石桌邊,只有五歲的朱曉久站在椅子上,雙手負背低眸看向家姐奮筆疾書,“你在寫什麼呢?”
“仿效文人騷客,抒發我不得志的情懷啊!”
“呵?你有什麼不得志的?不就是選妃沒選上么?”朱曉久冷冷地哼唧,“可也怪不得別人,就你那丑不拉幾的畫冊送到龍書案前,咱朱家沒被滿門抄斬就不錯了,你還抒發情懷呢。”
“喂!曉久,你什麼意思啊。有這麼損自家親姐的嘛?你姐我有那麼差嘛?那些個小姐里論字論句,我不說排第一,排個前五,不不不,前十,前十總是綽綽有餘吧?怎麼潘家那個只會寫自己名字的文盲都入選了,我就被排在那那那那那那麼老后啊!你看看這排名……幾乎墊底有沒有!”說到憤怒之處,她將懷中入選排名表拿出來,拍在石桌上,“你瞅瞅,這還有天理嘛!”
“人家爹爹給錢打點畫師,你覺得咱家那朵白蓮花的爹爹肯捨去清白之身,同流合污給你買通畫師把你畫成天仙美人?做夢吧。”朱曉久雙手環胸,對於自己爹爹蓮花一般的高尚情操嗤之以鼻,“不就沒選進宮么?我倒覺得還好你沒選上,有你這種姐姐在宮裏伺候皇上,我的人頭還沒長大,估計就被摘了。”
“話可不是這麼說,這是臉面!臉面的問題你造嘛!男兒家的臉面是考科舉,女兒家的臉面就只能指着這個了,這種排名拿出來,你還要我今後怎麼在小姐圈裏混啊!”越想越火大,拿起墨塊,她使勁地磨啊磨。
“要怪就怪你自己不爭氣啊。”朱曉久聳聳肩,索性就事論事把話說開了,“是誰臨考科舉前一天,還躲在被窩裏看新買的《良人不良》本來着?瞪着倆烏黑溜丟的黑眼圈,跟個熊貓一樣滾進考場,考出這種成績,字寫的好看,文才再好有什麼用?這是選妃,貌德為先。我倒覺得挺公正嚴明的。不然你沒送錢,還不照實畫,把你畫成天仙么?”
“……那因為……剛好卡在男主墜崖了嘛……”
“墜崖都是騙人的,主角定律肯定死不了,所以不要找借口,是你自己考出爛成績的。”朱曉久小小的手指點住自家姐姐的鼻子。
張嘴,她咬上嫩嫩的小手,“那落榜的考生就要抒發自己不得志的情懷,這也是定律!考不上,還不讓發泄,憋死我呀!”
筆端撓撓頭,她胸有成竹,下筆刷刷開寫——
半柱香后,一張壯志難酬卻酸儒氣十足的打油詩應孕而生,張貼在選妃落馬的朱家後門口,兩位年輕貴氣的公子看着貼門而上的詩句,一個簇眉抿唇,一個勾唇展笑。
吾家有女才情貌,堪比金科進士舉,
金軟銀器府門送,宮轎抬到閨房裏。
赤橙黃綠紫藍青,裁縫鋪里空城計。
一二三四五六七,千金排隊作嫁衣。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扶着李宸景的肩,他笑彎了腰,幾乎連眼淚都要掉下來。
“你還笑的出來,這等難登大雅之堂的詞句,理當論罪。”
“好一個千金排隊作嫁衣,嘲諷得極好極好!”他忍不住拍掌叫絕,撩起衣袍往牆邊靠去。
“喂!殿下,你要幹嘛?”
“翻牆啊。”
“……胡鬧。”
“朕實在想看她一眼,沒有熊貓眼,該生得什麼模樣。”
“看過之後呢?”李宸景啟唇,“別忘了,旨意已下,她——落選了。”
他停住爬牆的步子,澀澀地牽了牽唇,“啊……朕忘了,朕已全全委託李丞相替朕選妃,原來,旨意已經下了么?”
“看這爛詞爛句的意思,應該是了。”
“……為何她沒入選?”他有些不甘心地問道。
“那樣敷衍的畫冊有怎能……”
“小景,別同朕說冠冕堂皇的話,說真話給朕知道。”
“……”李宸景靜默片刻,張唇答道,“她父親品級不夠,朝中地位不高,家族亦無勢力。”
他深吸一息,釋懷地嘆了一口氣,“這麼看來,她當真完全不適合朕呢。至少……現下,不行。”
“……”
“好了,走吧。還是回去好好疼愛丞相為朕精心挑選的女人吧。”他轉身要走。
“殿下。”李宸景出聲叫住他。
“嗯?”他回頭。
“下句的靈感,你有了嗎?”
他挑眉,搖搖頭。
“若不介意,可願讓我一試。”
“誰讓你把這大逆不道的陳詞濫調貼在門上的!快去給我撕下來!”
“我已經很有先見之明貼在後門上了嘛。好了好了,老爹我去撕下來就是了。”
被自家老爹用鞭子追殺的朱福茹打開了後門,踮腳正要撕下貼在門上的條兒,腳尖卻觸到一軸畫卷,她狐疑地蹲身拾起,展畫一看——
“咦?這不是我的選妃畫冊么?怎麼會在這裏……難道是落選姑娘家的畫冊都要退回來么?還從後門退貨,啐!哎呀!這可惡的畫師,竟然真的把我畫得那麼丑,我的黑眼圈有那麼重嘛!”她一邊絮叨着,一邊摸上自己的眼眶咕噥道,“看來以後熬夜看書這種事是得少做些。”
“嘶——看起來也沒有那麼討人厭啊,這皇帝到底有沒有眼光啊,就算選不上我,好歹也把我排名往前靠靠啊,這考個兩百零几几的,很丟臉呢……完全不考慮姑娘家的臉皮么……”
她捧着畫卷,憤憤地甩上後門,身後鑽出跟在她屁股後頭的朱曉久。
“連畫卷都被退回來了?”他幸災樂禍地笑。
“哼。要你管。”
“話說你留下的那道小題呢?”朱曉久隨手接來她手裏的畫卷。
“咦?哎,都落榜了,那皇帝會有時間理我那道破題才有鬼呢。想來也不是什麼肚子裏有墨水的人,不嫁也罷!”
入畫當日,那畫師讓她們女子隨便寫點古詩古句,顯示一下筆墨就行。可就算是天子選妃,說破了,這也是男女嫁娶的事兒,誰也不想嫁個不對心思不對路相看兩厭的相公,若真被選中嫁進宮裏去,她也想瞧瞧這未來夫婿是不是能接她兩招舞文弄墨的小伎倆,萬一只是個愛好玩權弄術,擺陣步兵,對文才雅興毫無興趣的傢伙,與她相對無言,話不投機半句多,那她豈不是要怨婦一輩子。
她可不想只當個被人挑揀評價的人,心動一瞬,她帶着試探隨手留下一道考題。
現下好了,無對而終,退回到她手裏,沒關係,她自己對上去!
“喲。你的下句被人接上了。”朱曉久展開畫卷,嘖嘖稱讚。
“什麼?”她一把奪過曉久手裏的畫卷,直直看向那行多出來的靈秀小字。
綠蒲紅瀲伴春風,鶯鸝啼囀鯉躍紅。
春景盛日方識君,回眸不在門戶中。
筆鋒柔不失力,雅韻精巧,簡單利落地接上她的后句。讓她一瞬間被圈入其間的詩韻里。
回眸不在門戶中……
嘿,我才剛要認識你,還沒想過會不會和你在一起,但是……偏偏你不是現在的我能照顧的人。高高在上也會有做不到的事情,越平常的事情,我越做不到。
她猛地打開自家後門,一陣春意暖風應面而來,自家桃花瓣捲起一陣粉色花雨卷進她的視線,眼前的街道掠過一輛華貴的馬車,有什麼人撩起了車簾,似乎在簾幕後窺探她……
馬蹄濺起花瓣,向這宮門的方向飛馳而去。
她愣愣地杵在後門良久良久。
看過那麼多俗爛,那一瞬間,她好像才第一次真正體味到何為少女情懷愁滋味。
看着那行小字,心動有一點點。
這話語裏若有若無的惋惜,是對她嗎?
彎唇,她抱着畫冊淺笑,“沒想到,這位陛下還挺有意思。”
能寫出這般字句的人,要是有機會能見到,就好了。
春景盛日方識君,回眸不在門戶中。
可是,若有他日再逢君呢?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