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第三十三章
?“喂……你們倆,別讓我一個人走在前頭嘛。走過來些,走過來些。”
要說當今聖上的親和力,可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頭頂上趴着一隻大腹便便的波斯貓,他還能一邊微笑一邊朝朱八福和李宸景揮揮手,示意他們再靠近自己些。
李宸景自是不願,皺皺眉,想也不想就拒絕聖恩,“不要。我要和小八一起走。”
“那豬小子……靠近人家些好不好。”無辜地眨眨眼,那可憐巴巴的語氣讓朱八福整個人一窒,腦門黑線三條。
“陛,陛下,這不妥。君臣有別,您先行。草民隨後。”
“嗯?是這樣嘛?朕倒覺得押解犯人似乎也是犯人先行,差役在後。”
“陛下……草民絕沒有如此冒犯之意。”
“那就一起走啊。”
“這……”
還未等朱八福想通透,一隻臂彎橫拽而來,彎上她頸脖,將她往懷裏一扯,當今聖上給了她一個兄弟似的擁抱。
“沒關係沒關係,朕就高興和豬小子還有小景子並肩走。”
斜眼一看,少公子也受到了同樣的待遇,被陛下挾持在懷,一臉不爽。
“我警告你,撒開碰小八的那隻臟手。”
“小景子,此話聽來頗有深意。莫不是在跟朕吃醋?朕是男人,豬小子也是,你酸得可沒道理。”
“男人又怎樣?誰知道你存得什麼邪念。”
“撲哧。”陛下搖搖頭,“朕剛從女人那兒出來,擺明了是個心思純正的爺們,沒你那點嗜好。”
“……少公子以前也沒這嗜好。”聽到陛下如此說,朱八福忍不住插了一句嘴,卻驚覺不妥,急忙想要捂嘴巴,但為時已晚。
“豬小子這話說的,莫不是在期待朕也同小景子一樣摔壞腦袋,變成只對男人有興趣的斷袖?”摸摸下巴,他壞笑,“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不找個女人下蛋,誰來繼承朕的大統呢?”
“陛,陛下,草民只是玩笑,陛下聽過就當個屁放了吧。”
“沒事兒,豬小子。有小景子的爹在,這朝廷就少不了皇帝,先皇宗族那麼多,就算少了朕,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對吧?小景子。”一句雲淡風輕的話從陛下的嘴裏飄出來,少公子有聽沒有懂,可這話在朱八福的耳朵里卻炸出了無數個天雷轟隆隆。
朱家滿門皆是因這句話,散的散,離的離,關的關。
當今聖上六歲登基坐鎮朝廷卻無實權,機要重權皆在先皇託孤的輔政大臣手中,這是眾人皆知的事。
只因他並非先皇嫡親子嗣,而是由輔政大臣推舉而出的皇位繼承人,解決的便是先皇膝下無子的尷尬局面。
論宗親禮法,先皇只是陛下的——堂叔而已。
能在數以百計的眾侄兒中脫穎而出,手托玉璽登基大統,也並非有這六歲孩童有何過人之處,而是輔政大臣之首的李丞相一指定下的乾坤。
本來註定只是番地一位名不經傳的小世子,卻突然天上掉下大餡餅,身披黃袍被從南夷屬地風光迎進京城,登基九五至尊,手握天下蒼生。
在朱八福看來,這已算是絕無僅有的好運了,做人就應該知足。
就算一輩子只當個“樂不思蜀”的皇帝,也沒什麼嘛。有人替你勞心勞力操弄國事,他乖乖喝後宮妃嬪們酒池肉林,吃吃樂樂下下蛋就好了啊。
可是,總有人和她的想法截然不同,而她那個蠢貨爹就是首當其衝的二百五。
先皇詔書有雲,新任皇帝不過二十不可親政,國事皆有輔政大臣代勞。
如今皇帝已過二十年華,輔政大臣們卻一點讓他親政的意思也沒有。可皇帝還沒着急呢,她那個蠢貨爹着急了,急頭白臉,忠心耿耿地撰寫奏摺一份,懇請新皇親政。
這得有多二才能幹出這等蠢事啊?
別說她一個沒當過官的小妮子,隨便讀過兩年書的酸秀才也知曉,為官之道,明哲保身,人家皇帝還沒着急自己的權利沒着落,您一個小破從四品的言官,京城裏隨便一塊招牌就能砸死倆,您着什麼急,送什麼死?
果不其然,奏摺呈上不多時。皇帝依舊躲在後宮享清福,他們朱家卻徹底完了蛋。
該繳的繳,該收的收,該關的關,爹爹還在朝堂上被拍了幾十大板,想到當時她聽見噩耗時,嚇得目瞪口呆,眼淚鼻涕一起流,如今……她也真算是淡定了許多,竟能和間接害了她朱家家破人亡的蠢皇帝一塊走,哎……
爹爹,您看您多不值,丟官抄家發配青州,可是人家……卻在春分樓和花魁卿卿我我。這等皇帝,她才不屑效忠哩。
“豬小子,是我多心么?總感覺,你在白眼朕?”
“……沒,沒有。草民怎麼敢。呵呵,呵呵……”乾笑兩聲,朱八福收起白眼的眼光,“陛下,贖草民多嘴,回宮的路好像不是這條,咱們是不是走錯了?”被拖着走到什麼地方去了?這陛下莫非還沒玩夠么?
“朕突然想起還有個地方,今日必須去。”
“故意拖延時間么你?趕緊回你的宮去。我和小八還有其他事情,要去什麼破地兒,下次你自己溜達去,今日,給我回去。”
“……”少公子,怎麼還沒忘記某些要不得的承諾。
“不行。不是今日就沒有意義。朕一定要去。”
“敢問陛下,是何地?”如果是什麼賭場,酒樓,美人圈,就煩勞少公子將陛下敲暈了,直接拖回宮去。
“承壽寺。”
“咦?”
和尚廟?去那兒幹嘛?想不開要出家嘛?陛下?
承壽寺。
京城近郊小盤山上的一座普通廟宇。
既無高僧,也和皇家祠堂沒有半點關係。求財不會來此,求福不會來此,求桃花就更不會來此了。這座寺廟名不見經傳的地步已到變成來往京都人士的臨時驛站,可見它的香火也不會有多靈多旺。
陛下為何要來這裏?
朱八福滿眼狐疑地看向少公子,若是失憶以前,想來多少有個答覆,可如今,少公子的黑瞳里除了茫然,還是茫然。
“朴公子。貧僧有禮。”
看門的僧人竟然熟知陛下似得,雙手合十一拜,二話不說便請他們三人進去了寺廟。
一路蜿蜒小徑走向偏殿深處,朱八福對這寺鐘香煙環繞的地方越來越不安,忍不住多挨近了李宸景幾分,“陛下應該不至於腹黑到,因為不願意回宮就把我們給……做掉的,對吧?少公子?”
“……這裏。我好像來過。”
寺鐘“鐺”聲敲過,朱八福愣了一瞬,再抬眼看向李宸景。
他專註的眼神從她身上拉開,彷彿下意識地搜尋自己失去的記憶,四下環顧着熟悉的四周。
“這邊迴廊走過,然後是向右拐……”僧侶引着聖上走在前面,果然已向右邊轉去。
“……穿過這兒,那邊有個破掉的水缸……”穿過迴廊,的確有個破裂的水缸立在那兒。
“那邊,有個石桌,上面有棋盤……只有六顆白子,其他全是黑子……”舊損的石桌棋盤上,紋路已經不清,但是六顆雪白如玉的白子赫然立在棋盤上,棋盤周圍皆是黑子……
他……少公子果然來過這裏。
連見到柳蓉蓉都毫無反應,為何一間小小廟宇的擺設和路徑卻讓他想起許多……
會想起來嘛?
要想起來了嘛?
果然還是要變回那個冷冷冰冰,不苟言笑的東序首輔。
然後,那些和她之間曖昧的對話,表情,動作,一個也不記得。
喂喂……她在想什麼呢。那個清姿冷傲的東序首輔才是真正的李宸景啊。
而眼前這個好像全世界只有她的傢伙,只是……
只是……
“小八?”
“……”
“你怎麼了?”
“…………”
“突然伸手拽着我?怎麼手心在冒冷汗?”
“…………”
她……伸手拽住了少公子?
低眸,眼前出現的畫面,是她十指牢牢地扣住他的手腕,好像怕他突然不見,突然消失……
“怎麼了?怕我丟下你不管嘛?”他看着她,綻開笑意,夕陽的蜜色覆上他的墨色長發,韻光流瀉,燦漫得好像一朵曇花絕世而立,卻又會輕易消逝。
“這裏的路,好似我認識。小八跟着我走就好。”
“……你,不要走得那麼快,好不好……”就算總歸要想起來的,就算這一刻不是真實的他,但是,拜託,不要這麼快好不好,她才剛剛覺得他有點可愛。
“怎麼了?還發起抖來?”掬起她的雙手,他自然地好像他經常這麼安慰她一般,擱上他的薄唇邊,眯眼淺淺地吻了吻她的手背,“放心吧,我不會丟下小八的。”
“……”
“走得再快,也絕不會丟下小八。”
如果……你能在想起所有后,也這麼說,該有多好?
如果……我和你真是你假想的那樣,該有多好?
如果……你沒有失憶,該有多好?
不……最後一個不好,如果你不失憶,我怎會知道那麼討人厭的你,冷冰冰的你,和我八竿子打不着一起的你……竟會這麼可愛。
這麼……讓我喜歡。
喜歡?喜歡?!
她……喜歡……少公子?!
“小八?”
“小八?你在發什麼呆?”
“小八?”
一隻手在朱八福無焦距怔愣住的視野前晃蕩,下一瞬,一張滿臉充斥着天真和關切的顏硬擠到她眼前,那雙幽譚黑眸近得只容得下她一人,如翼的眼睫輕輕眨動刷到她的眼瞼。
“哇哇哇!你突然那麼靠近我做什麼!”她嚇得倒退三步,還沒站穩腳跟,腰肢就被他上前一步攬住,拉近懷裏些許。
“小心,這石階不穩。會摔着的。”
“……”
繃緊了全身的力道,朱八福神出雙手,推拒開他的靠近,頭別開,不想被注意到她燒紅的臉頰,“別,別鬧了!陛,陛下都不見了。”
不滿她突然轉移注意力,李宸景皺眉看了一眼身後的偏殿廟堂木門,舉手向後一指,“那麼礙眼的東西,他哪裏會不見,喏,不就在裏頭跪着么?”
跪?跪着?!是她看錯了嘛?揉揉眼,她再次看去。
沒錯——當朝天子,竟然真的在小小廟堂偏殿裏跪着!
偏殿木門半開,夕陽金縷斜射進有些陳舊的供桌,一盞龕位孤零零地被陳列在供桌上。香爐兩盞,供果幾盤,顯得平日裏有人照顧,但是卻有透着幾分冷冷清清的味道。
朱八福縮在門邊探過頭去,只見陛下正跪在榻墊上手舉三株細香,閉眼置於額心,規規矩矩地三次磕頭,碰地有聲。那牌位上的字跡被夕陽餘暉照射得看不真切,可能讓當朝天子行如此大禮之人,這世上能有幾個?既然能被當朝天子頂禮跪拜,又怎會被安置在這種名不見經傳的寒酸廟堂里?
這裏頭必然有文章……可是,朱八福不想知道。
略知皇家幾分事,閻王殿上走一回。她可沒有這八卦膽子,而且……以陛下這種風流個性,會這麼在意的人,呵呵,想也不用想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