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6章
身為一個從不剁手的女人……天吶,這麼自稱為什麼有一種離奇的尷尬……總之就是那個意思,我購物很理智,從來不剁手。
所以雖然我的零花錢不算多,還愛買吃的,卻有不少存款。
一回來就花光了錢當然不是因為過慣了好日子就開始大手大腳了,當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我是說這種對財物的輕視,或者更確切一點,對財富的忽視。我很清楚錢這玩意兒在生活中的重要性,只是潛意識裏沒有把它當一回事,輕易地、毫無克制地使用了。
這筆錢花在貓貓狗狗身上了。
是這樣的,剛回來的那一周我還比較恍惚,沒事兒就大清早出門在周圍繞圈子,繞來繞去地思考人生。我那會兒還挺想不開的,哦不,我就沒想開過,反正那會兒是我心情最差的日子嘛,脾氣也不大好,一點就着,為了不毀滅我心心念念的家園,只好見天在外面晃悠。
路遇:被遺棄的小貓×3,受傷的野貓×2,輕傷的流浪狗×5,患皮膚病的流浪狗×1,重傷的流浪狗×1,老得快要死的流浪狗×1,以及健康的貓狗若干。
我就把十三隻動物斷斷續續送到了寵物醫院。
付了錢,給它們清潔和修剪毛髮,打疫苗,然後太小的餵奶,受傷的治傷,生病的治病,快要死的先吃點兒流食養着。
這事兒其實做的時候我心情也蠻微妙的,你們懂的。都是明白人,我壞事也做盡了,裝什麼大尾巴狼呢?要真內疚,大不了一輩子投身社會,天天做慈善,為祖國光復做貢獻,你說我擱這兒撿些小動物算個什麼事兒?
而且老實說,我覺得我做得不好,但我還真的不內疚。我也不會假惺惺地,事後又痛哭流涕說當年是被逼無奈——要真是被逼無奈,我直接就去死了,也不礙着什麼。
我擱這兒撿些小動物做什麼呢?
或者說,我為什麼老是抗拒不了那些蠢萌的眼睛裏流露出的渴求和期盼呢?
講真的,動物不會掩飾、不會背叛,主要是因為以它們的智商還做不出來那些事兒。它們傻乎乎的,所以往往只能專註於一個人、一件事,而非它們天性忠誠。
真奇怪。我為什麼還忘不了那幾個妖族朋友。
明明事情過去了那麼久了,我已經能夠很豁達地承認,在修真界的那種環境下,不相信人族才是妖族的正確做法——畢竟不是誰都像我,拿妖族的內丹和軀體沒用——不相信我的友誼是多麼正常的事情啊,就像豬不會相信屠夫,因為屠夫喂它吃的,要它用命去還。
他們也不應該相信我。因為一旦在心裏培養出“也有對妖族有好的人類”這種念頭,他們會在往後死得連渣都不剩;因為妖族的內丹可以助修士進階,妖族的骨骼和毛皮可以煉器,妖族的血肉可以食用而無後患。
所以他們重傷後接受我的幫助都只是虛與委蛇,所以同行都只是迫不得已。
我能理解。我是說,我很難受,但完全可以理解。
保護自己當然是對的。
我真的超理解啦。但我真的超難受。
都是世界的錯。
我又不蠢,我能感覺到,在最初,在剛被我救起來的那幾年,他們真的相信我。
可懷疑的種子一直存在啊,存在於妖族的血脈里,要他們世世代代都牢記,甚至不需要讒言澆灌,只要有時間。
我擱這兒撿些小動物做什麼呢?期待它們痊癒后圍着我撒嬌搖尾巴嗎?不是啦,我沒那麼幼稚,也是真的沒有耿耿於懷。我只是很難過,這種難過在那個世界貫穿我人生的始終,有時候它很淺很淺,藏在我找不到的地方,然後在我忘乎所以的時候,猛然衝出來,要我丟盔棄甲,要我涕淚橫流,要我鼻青臉腫,要我狼狽不堪。
我恨自己看不開,恨得累了,又覺得沒多大點事兒。
撿那些貓貓狗狗回來的舉動像個傻瓜,可我一直都是個傻瓜啊。想想真是蠻值得自豪的,這三千年前後我有些變化,但這變化沒有讓我面目全非。
如果我不撿它們,它們會很快死掉;如果別人不是來害我的,我也不樂意他們死掉。
這個時間點,三樓只留下值班的醫生,我同他打了招呼,去看我送來的貓狗。
它們被專業人士照顧得很好,三隻小貓擠在一起睡得香甜,受傷不重的貓狗待在各自的窩裏,皮膚患病的狗和很老的狗單獨住在隔離間。他們都機敏地醒着,見我來了,低低嗚咽幾聲,沒有打擾別的小動物休息。
十二隻都胖了,但很老的那一條狗卻依然那麼瘦。他太老了,無法吞咽食物,只能打吊針補充營養。
我陪着別的貓和狗呆了一會兒,臨走前停到它的籠子外面。
這衰老的狗輕輕轉頭看我。
它太老了,又老又丑。毛髮稀疏,皮膚起皺,眼神渾濁。我探手撫摸它,它的毛梳順了,摸起來很枯,鼻子乾燥。
醫生告訴我,這是一條拉布拉多,它年輕的時候聰明又健壯,在同類中非常優秀,主人也精心照料它。它可能是臨死時不願主人看見,離家出走;也可能是太老了,忘記了回家的路。
“你好啊。”我小聲說,“你是自己離家出走的對不對?”
你又沒有老年痴獃,你只是老了,怎麼可能忘記回家的路。哪裏會有狗忘記回家的路呢?就像想回家的中國人,是絕不會放棄的。
我也不願意死在愛我的人面前啦,我特別理解你,真的。
我們都很老了,只是你一看就很老,我看起來不老。兩個老人想來是很有話可聊的吧?雖然眼睛花了、牙齒掉了、頭髮白了。
我摸摸它,好像看見了疲倦的,喪家之犬一般的自己。
“回去吧。”我小聲說,“分離是很難過,可是生老病死,這些自然的規律,並沒有什麼可悲傷的。”
我也很想去死啦……真的,這和年輕人大受打擊后喪失生活期望不是一回事,也絕不是一個悲觀的、哀憐的念頭。
只是我真的老了。
你看你這個樣子,吃不下東西喝不下水,渾身病痛,呼吸都費力,都這樣了,還活着幹什麼呢?是啦,有些人求生的意志無比強大,咬着牙挺着,是很勇敢和無畏,可坦然地,有尊嚴地迎接死亡,難道不是勇敢和無畏嗎?
死亡只是一個結局而已,尤其是對一個老人來說。
它不能單純地以悲劇而論,因為悲傷是生者的。
你活着就是為了生者啊。
我打開籠子,拔下針頭,為它注入一點靈氣。這條老狗精神抖擻地站起來,原地打了幾個轉,然後目標明確地朝着門小跑。
我趕緊跟上。
我一路跟着他跑,看着他不斷加速,逝去的時光藉助那一點靈氣在他身上重現,在夜裏昏黃的路燈下,他快得像黑色的閃電,帥到爆!
他衝進一家小區,值班的保衛高聲喊:“元帥!”
“汪!”他叫。
他把叫聲遠遠甩到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