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15章

15.第15章

我一點兒也不擔心熱門這回事。

雖然圖片很容易下載傳播,可能會有許多人繼續見到並且流傳,但我日常和圖片里根本是兩個樣子,氣質迥異,和我本人不熟的壓根兒認不出來。而且那張照片之所以那麼驚人,那麼魅力奇詭,絕大部分原因在於與眾不同的背景。

它的背景是死亡。

我強調過,“人”和“仙”是兩個物種,這種不同並不單單指力量和心靈層面。人是渺小的個體,而仙是更為虛化的、冥冥中的意志的代言。作為仙,我是我本自身和我所領悟的規則的結合體,只有與死亡共存的時候,我才是完整的。

如我所料,走在街上沒有出現眾人圍堵的情況。高溫讓城市像一個巨大的蒸籠,車輛來去匆匆,留下機械化的嘈雜。在這裏沒有人會關心我為什麼一個人獨自走在馬路上,沒有人關心我是誰,所有感情都隱藏在麻木的面孔下,珍貴,但不稀缺——這讓我感到放鬆和愉快。

我回到學校,簡單收拾好行李,訂了第二天回家的機票。

離開前我給徐晶晶和李衿打電話報了平安,這感覺有些新奇,我從來沒有被人如此牽挂過安危。徐晶晶在電話里激動得快要哭了,不停安慰我,責罵向她打聽我的多事同學,翻來覆去地說“沒事的”、“不是你的錯”,還許諾給我寄禮物。

李衿和她一個畫風,只是溫聲細語外多了些冷厲。

“都是齊穎峰的錯,把照片到處亂髮,我已經教訓過他了。”她說,“真對不起,英英,給你添麻煩了。”

“沒事,”我很無所謂,畢竟真的給我添了麻煩的是水杏,只有異類才能看出那上面的某些特質,普通人最多覺得特別動人和吸睛,“有人來問,你不要說出去就行了。”

我迫切地想要回家,也覺得不需要計較。

在那三千年裏,我其實並不經常想起我的家,可能是因為家令我舒適,卻沒有溫情。

十二歲時,我的爸爸媽媽成為了戰地記者,我也開啟了寄宿制學校的生活。十二歲以後我關於他們的記憶彷彿鳳毛麟角,我記得他們滿面風沙的疲倦和不符合年齡的蒼老,但在我沉浮不定的三千年裏,十二歲以前的他們卻反而清晰起來,並且日漸穩固。

儘管我未曾得到過更多的偏愛,至少他們都在。

現在提起這些簡直不知所云。我在想什麼呢?當我看着窗外,飛機在雲層上,機艙里燈光昏暗,人們或是精力充沛或是酣然入睡;當我斬殺了敵人,充盈的靈氣修補我破爛的軀體,我習慣了療傷時的酸癢和疼痛,仰面躺在土地上,卻被枝葉間的光點刺疼雙眼。

期待從未得到的東西會讓人陷入深淵。

可我就在深淵裏。

我就是深淵。

飛機抵達機場,我拖着行李箱穿過接機的人流,七拐八拐地進了地鐵站,坐上線路超長的地鐵。又是一個小時的行程,等我下了地鐵站台,已經到了晚飯時間。

我家在北郊,距離市區比較遠,房價低,所以很大。因為常年沒有人居住,每年都要請人來大掃除,所以一成年我就租給了別人,要求租客不準動我和父母的房間,但要定期打掃,不許改建除了他們的卧室以外的地方,合租不可以超過四個人,養寵物不許損壞和弄髒房子。

又不是為了賺錢,標準比較苛刻,所以租金不高。租房子的大多是鄰近大學城裏的學生,一般也就住到放假——反正不管他們放假是不是呆在這裏,我不會繼續再出租。

今年我回來得有點早,所以三個租客還沒有搬出去,茶几上還擺着水果和零食。我轉了轉,自己的房間裏果然很乾凈,客廳的陳設沒什麼變化,廚房也一塵不染,最重要的是和我的印象毫無二致。

這很好,像是世界沒有遺忘我,一直在等我歸來。

想想我一介大能,翻手雲覆手雨,恁死的好人壞人非人加起來能把地球填滿,昔日裏報我的名號能叫一個大型宗門全派上下俯首帖耳,天下莫不膽寒肝顫,還得在這種事情上找存在感,也是沒誰了……雖然我一點也不稀罕凶名,而且我一點兒也不像反派。

說真的我一直搞不懂為什麼修真界那些人那麼怕我。

這麼多年我也回過味兒了,他們過來殺我一開始確實還是眼饞我的修鍊速度,到後來被我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的凶勁鎮住了,來的人反倒是更多——他們是怕我怕得厲害,才這麼不計代價地想要殺我。

搞什麼,我一向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好么?而且雖然殺誰都是殺,我還是會儘可能去殺惡貫滿盈的魔修。這麼多年我的行為跟個園丁沒什麼兩樣,兢兢業業為修真界修枝剪葉,哪個枝頭長歪了長壞了,掌門長老捨不得動手,不都是我殺的不肖徒孫?是我讓修真界蓬勃健康發展,也是我殺了太多魔修,才促進了底層修士的人數增長。

那些叫囂着“除魔衛道”的名門正派,哪裏有我對世界的貢獻大?!我還憑藉半吊子的現代知識和打發不盡的時間折騰出了下至書寫紙張上達蒸汽機的黑科技,造福凡人——要是有道德金光這玩意兒,那我絕對閃瞎太陽好么?

怎麼我就這麼倒霉,沒遇見好事?!

想來想去想不通,只好歸結於天道的錯,恨不得跳起來打他下巴,只可惜打不到。

我洗澡后換了身衣服出門,去拜訪隔壁很照顧我的奶奶。基本上每年的假期我都靠她的三餐養活,偶爾她被家人接走,我要麼就是點外賣,要麼就是蒸點米飯胡亂煮煮火鍋。

她溫柔又慈祥,會用頭油把滿頭銀髮梳理得一絲不苟,穿老式的襯衫和布褲,踩着繡花鞋,身上永遠有淡淡的茉莉香氣。她做的菜口味清淡,可是顏色漂亮,餐盤典雅,總能讓我吃下很多。我知道她喜歡我穿學生氣很濃的長裙,所以我家的柜子裏大半都是長裙。

門開了,我露出準備好的淑女微笑,“奶奶,我……”

我說不出話來了。

開門的不是奶奶,是個男人,四十上下,中等身材,略有點鷹鉤的鼻子。他一手撐着門,彷彿習慣性地打量了我一下,問我:“你是桑如英?”

我分神想,這還是回來以後第一次有人叫我全名呢。

“我是。”我輕聲說,“趙叔叔?”

奶奶給我看過家庭合照,我記得他是奶奶的小兒子。

“嗯。”他微微頷首,敞着門,率先往裏走,我趕緊跟他進門,在他的示意下坐到沙發上。

“家母上周剛剛過世,這些年承蒙你照顧。”他說,將桌上的盒子推到我面前,“這是家母住院前囑咐我要交給你的。”

我伸手,把盒子抱到懷裏。

奶奶七十多快八十了,人在這個年紀格外脆弱,經不起大病。死亡是一件我司空見慣的事,我撫摸着盒子,比任何時候都深刻地認識到我不再是過去的我了。

像一場大浪淘沙,時間篩落我柔軟和脆弱的部分。

我無堅不摧,更無堅可摧。

我難以感到悲傷,即使是這個在我生命中佔據的地位異常重要的老人離世——我只能感到自己本就不圓滿的人生又陷落了一塊,像石頭一樣,重重地墜下去。

自從回到了家鄉,我上網,瞎逼逼,和室友扯皮打遊戲,把我曾走過的路都走一遍,嘗我愛吃的美食,向每一個對我好的人釋放我稀缺許久的善意,放棄方便的法術改而向凡人一樣奔波。

這些都是我歸來的儀式。

就像遠古時先人使用人牲祭祀,舊時皇帝高台攜百官跪拜求雨,是萬分重要的一個代表、一個符號、一個信念,其實並沒有什麼卵用,但是又必不可少。

但現在,我歸來的儀式被打斷了。

我拉着銀色的行李箱,坐我常做的航班,選右手靠窗的位置,下飛機坐地鐵下地鐵步行,穿過我最喜歡的大街小巷,回家第一件事是整理床鋪和行李,用茉莉香的沐浴露和身體乳,把頭髮梳成下垂的雙辮,穿古拙的青色麻布長裙,最後去隔壁敲門。

但現在,我歸來的儀式被打斷了。

我確信奶奶不是正常死亡,沒什麼可說的,這是我的領域,我一清二楚。

懷裏的盒子沉甸甸的,我抱着它,知道自己並沒有真正發怒。

我只是很不高興。

很不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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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魔頭總是在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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