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第 179 章
三月底四月初,正是彌山上的櫻花開的最好的時候。
蘇哲緊張的站在山路上,袖中的手緊緊攢起。
這個時節各家的女眷總會上山賞櫻,今日安親王的外孫女和常州正七品推官蔣譚的女兒蔣瀅瀅就會來到這裏。
他之所以知道的這麼清楚,是因為他已經經歷過一次。
那一次他錯過了,今生絕不會讓這種事重演。
蘇哲在山上等了一會兒,果然看到了兩架幾乎一模一樣的馬車,和一個熟悉的人影,定國公世子齊沛。
記憶頓時如潮水般湧來。
那次他提前打聽到蔣瀅瀅偷跑出來賞櫻,所以先一步等在了山上,希望能遠遠地看她一眼,或是找個機會跟她說上幾句話。
當時他就站在這裏,等着那架掛着青色帷帳的黑漆平頭馬車駛過來。
結果趕得不巧,安親王的外孫女魏瀾也偷跑了出來,為了避人耳目同樣在大街上隨便賃了一架車,與蔣瀅瀅所乘的那架別無二致。
蘇哲分不出來誰是誰的,下意識的往前走了幾步,就在此時,兩架車都抵達了山門口,車上的人撩開帘子準備下來。
可是後面那駕車卻不知為何忽然驚了馬,馬兒嘶鳴着往前衝去,與前面的車撞在一起,已經站起來準備下車的人就紛紛滾了下來。
蘇哲當時下意識的衝到了離自己比較近的靠前的那架馬車旁,結果跌落下來的卻是魏瀾。
已經伸出去的手本能的收了回來,魏瀾驚呼一聲重重摔在了地上。
他回過神立刻向後面看去,就見齊沛已經將蔣瀅瀅穩穩接在了懷裏。
事後,魏瀾左臂骨折,在家中休養了許久。
而蔣瀅瀅被齊沛抱住的畫面不僅被他和當時在場的幾人看到,還被遠處幾個遊人看到了。
雖然事出有因,但蔣瀅瀅的聲譽到底受損,定國公府向來不落人話柄,即便並不願意娶這樣一個門第低微的女子進門,但到底還是讓齊沛娶了她。
蘇哲想到此處,攏在袖中的手握得更緊。
蔣瀅瀅與齊沛成親后,引得許多人嫉恨,尤其是那些一心想與定國公府攀親的人。
漸漸地開始有人說那日彌山上的事是她故意安排的,為的就是死皮賴臉的嫁給齊沛。
這種流言蜚語傳了許久,直到蔣瀅瀅懷了身孕,誕下定國公府的嫡長孫,才漸漸有所好轉。
蘇哲見他成了親,連孩子都有了,即便心中再如何不舍,也只能把這份心思強壓了下去,埋在心底,按照父母的意願娶了一個門第相當的女子為妻,度過餘生。
在他四十歲那年,一次偶然的機會,私下遇到了蔣瀅瀅。
只是當時的蔣瀅瀅坐在亭子裏跟身邊的下人說著話,並沒有看見他。
他站在亭子外一處偏僻不惹眼的地方,默默地看着她,原本只想看幾眼就走,卻聽到她失落的聲音隔着紗簾隱隱約約的傳來。
“我知道他對我好,可是那又怎麼樣呢?他的心並不在我這兒。”
“夫人您這話說的,國公爺這些年只娶了您一個,連妾室都沒納過一房,府里的兩位少爺兩位小姐都是您所出,他的心不在您這兒還能在哪兒?”
蔣瀅瀅搖頭:“我不知道,但肯定不在我這裏。”
“夫人您多慮了。”
下人輕嘆一聲,將她腿上的毯子往上攏了攏:“您就是想得太多,這病才一直不見好,大夫可是一再叮囑讓您不要多思多慮的。”
蔣瀅瀅輕笑一聲,聲音裏帶着莫名的悲戚。
“你們不懂,你們都不懂。他對我好,但他看我的眼神里,從來沒有愛,從來沒有……他只是盡一個做丈夫的責任,他只是把我當成一分責任……”
她說著似乎喃喃睡去了,下人唉聲嘆氣的將毯子給她搭在身上,又將亭子裏的暖爐挪了過來,這才默默地站到了一旁,靜候她醒來。
蘇哲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走的,只記得回到府邸時,腦子裏仍迴旋着她語氣中那濃的化不開的絕望,讓人心碎。
心碎過後便是惱怒,對齊沛的憎恨和責怪。
為什麼娶了瀅瀅又不好好對她?為什麼要讓她這樣傷心難過?倘若當初和瀅瀅成親的是自己,他一定不會讓瀅瀅這樣傷心!
這想法像是一顆種子,在腦海里生根發芽,蔣瀅瀅病逝的時候他這樣想,他自己臨死的時候還在這樣想。
所以當他一睜眼,再次回到了自己的十六歲,告訴自己的第一件事就是,一定不要再錯過瀅瀅!
如今,他的瀅瀅就要來了,他再也不會錯過!再也不會!
馬兒果然如前世一般受驚,他飛快的越過前面那駕車,直奔後面的馬車而去。
途經此處的齊沛原本已經準備要接住掉落下來的人,卻冷不丁被人擠到了一旁。
電光火石間,他看到一抹人影從前面的馬車中跌了出來,心中陡然一驚,當即飛撲過去。
可他離這駕車稍遠,撲過去時已經來不及將人接住,只能把自己墊在那人身下,免得磕到了她。
那人跌落時好巧不巧的趴在了他身上,溫軟的唇擦過了他的嘴角,雖然轉瞬即逝,但齊沛還是感覺到了,一張俊臉頓如火燒。
魏瀾回過神趕忙從他身上爬了起來,對他說了聲多謝,轉身便要上車回返。
出了這樣的事,她是不能再進去賞櫻了,不然被爹娘知道非扒了她的皮不可。
齊沛心下一慌,也不知是哪根兒筋不對,趕忙上前一步,低聲道:“我會負責的。”
魏瀾一怔,臉色微紅,瞥了他一眼:“不用!”
啊?
齊沛愣在原地,等她上了馬車才反應過來,急的恨不能追上去。
不用?
為什麼不用?
他是真的想負責啊!
數月後,蘇哲如願娶了蔣瀅瀅為妻,齊沛則還在跟魏瀾周旋。
魏瀾並非對他全不動心,但因為自己身子不好,是不易受孕的體質,故而始終不曾答應。
後來見他一再堅持,說什麼也不肯放棄,索性就把這件事如實相告,一來是想讓他知難而退,二來也是斷了自己的念想。
誰知齊沛聽了之後,卻告訴她說他也不能生孩子,因為那日她從馬車上掉下來的時候,把他下面砸狠了,他不行了。
魏瀾聽了又羞又怒,說他撒謊,他卻說沒有男人會拿這種事撒謊,不然傳出去豈不是永遠都抬不起頭。
還說他之所以一直說要娶她,就是覺得自己這個樣子娶了誰就是害了誰,他不忍心害別人,就只能來纏着她,反正他現在變成這樣也是她害的,因果報應。
魏瀾聽了不知有多傷心,仔細回想竟覺得他說的或許是真的。
她那日從車中跌下來,確實摔的挺狠,還記得自己砸到他身上時左手確實隱隱約約碰到過一團異物。
當時也沒多想,現在想想越來越覺得有這個可能。
這麼說他真的只是為了這個才要娶她,而不是真心愛慕她?
魏瀾紅了眼眶,抹着淚走了。
齊沛雖然心疼的厲害,但又實在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將錯就錯,想着等到成了親再好好哄她。
後來魏瀾果然鬆了口,但對他的態度卻大不如前。
齊沛的爹娘身居高位,與宮中太醫均有往來,在他提出想要娶魏瀾為妻的時候便仔細打探過魏瀾的消息,結果竟打探到她身患惡疾,不易受孕,說什麼也不肯同意這門親事。
要知道他們只有齊沛這一個獨生子,就等着他為齊家開枝散葉呢,怎麼可能同意她娶個生不了孩子的女人回來,就算這女人再怎麼身份顯赫,那也不行!
齊沛說魏瀾只是不易受孕,不代表就一定不行,好好養養說不定能生出來呢,就算真的生不出來,大不了他多納幾房妾室就是了,保證讓齊家一定後繼有人,不會斷了香火就是。
齊父齊母仍舊不肯,齊沛整日忙於與他們周旋,一時間竟不得空再去騷擾魏瀾。
等他終於把父母說服的差不多了,再去找魏瀾時,發現她對自己簡直可以說是冷若冰霜。
齊沛不甚在意,只想着等婚後好好補償她,讓她消了這口惡氣。
結果有一次魏瀾竟問他喜歡什麼樣的女子,說是要提前在府里看看有沒有合適的,找幾個作為陪嫁帶過來,將來做他的通房,他若喜歡的話納為妾室也可以。
齊沛氣得狠了,把她抓過來按在懷裏就亂親了一通,堵住了她的嘴。
誰知親着親着就有些不受控制起來,滿腦子都是些旖旎的想法,直恨不能立刻將她吞進肚裏去。
魏瀾原本心底絕望,掙扎了幾下就隨他去了,想着他果然不愛重自己,不然怎會做出這樣的事來。
可是眼淚從眼眶滑落的時候,身下卻被什麼硬物硌到了,她越是挪動,那東西就越緊的貼上來,齊沛的呼吸也隨之變得越發沉重。
魏瀾回過神來,扭頭避開他的唇,大罵:“你……你不是說你不行了嗎!怎麼……怎麼還……”
齊沛緩了片刻才明白她說的是什麼,一時間也是有些尷尬,但兩條手臂卻仍舊緊緊地箍着她,不願放開。
“可能……可能見着你它就好了吧!”
他信口胡謅。
魏瀾氣紅了臉,羞惱的想要掙脫。
齊沛食髓知味,哪裏肯放,尋着她的唇便又追了上來。
幾番掙脫不得,魏瀾漸漸安靜了下來,羞怒之餘心中漫上無限的感動,也知曉他是為了娶她才故意那麼說。
淚水再次滑落,這次卻是因為歡喜,她情不自禁的環上了齊沛的脖頸。
齊沛得到回應,越發動情,待兩人的唇齒終於分開時,魏瀾的衣衫已是凌亂不堪,他的一隻大手還探入了她的衣襟里,戀戀不捨的覆在那柔軟上不願移開。
魏瀾紅着臉埋首在他懷中不敢出來,他抱着她說了好一會兒的情話,直到天色漸晚,不得不分開,才親吻一番后暗中將她送回了魏府。
自此,蘇哲與齊沛均是如願,娶得了自己心愛的女子為妻。
但不同的是,魏瀾一生受盡齊沛寵愛,即便齊父齊母當初對她不喜,也未曾難為過他什麼,齊沛在其中起到了很好的作用,無論是安撫父母,還是體貼妻子,都做到了最好的一面,讓雙方關係得到了最大的緩和。
魏瀾生子后,兩方更是關係和睦起來,齊沛不願再納妾,齊父齊母也未曾再逼迫過他,
畢竟他們當初也只有齊沛這一個嫡子,如今魏瀾已經生了一個,那死去的外室也生了一個,齊家後繼有人,老兩口也不是那真的不明事理的人,不會再為了房中事讓兒子兒媳之間生分。
可蔣瀅瀅卻因門第低微而備受公婆白眼,蘇哲數次為她與父母發生爭執,幾乎與爹娘反目。
他對蔣瀅瀅極好,讓蔣瀅瀅不用去管這些事,保證無論爹娘怎麼樣,他都會待她一如初心。
蔣瀅瀅對他的情意十分感動,但正因如此,也更不想他為了自己與爹娘交惡,遂更加小心的侍奉起公婆來。
久而久之,她夾在中間越發難做,丈夫對她越好,公婆就越是不喜歡她,無論她如何小心殷勤,也得不到半分褒獎,反而惹來更多的是非。
蘇哲對父母發脾氣,說瀅瀅已經如此懂事,你們還想怎樣。蘇父蘇母則說蔣瀅瀅是故意擺出這副作態,挑撥他們父母的與兒子之間的關係。鬧的蔣瀅瀅在公婆那裏受了氣,也不敢告訴給蘇哲,怕他再為自己與公婆爭吵。
可她不說,蘇哲白日又不在府里,時間一長便以為父母與她的關係緩和了,殊不知所有的情緒都被蔣瀅瀅藏在了心裏,面對他時是一副笑臉,等他一走便愁容滿面。
沒過多久蔣瀅瀅被診出懷了身孕,這一胎卻懷的格外艱難。
她在孕期還要小心翼翼的侍奉公婆,回到自己的院子也無法放鬆,生怕一個不小心被蘇哲看出端倪,家中又是一陣雞犬不寧。
憂思之下,胎像不穩,加上一場風寒,幾乎就要了半條命,生孩子時又恰逢難產,更是連這半條命也沒了,只來得及看自己的女兒一眼,就撒手人寰。
蘇哲痛不欲生,不明白為什麼重來一世,自己還是失去了她。
思來想去,唯一能想到出了差錯的環節就是蔣瀅瀅剛剛生下的孩子。
前世即便齊沛對她不好,她也平平安安生了四個孩子,直至四十餘歲方才離世。
而今生自己全心全意待她,她卻這麼早就去了……
蘇哲來到嬰兒床前,看着裏面連眼都沒睜開的小嬰兒,鬼使神差的伸出手去,掐在了她的脖子上。
還是一旁的奶娘驚覺,猛地將孩子搶了過去,才保住了這孩子一命。
此後的事蘇哲一直混沌不清,他一直在想,究竟是為什麼?究竟是哪裏錯了?他的瀅瀅為什麼會這樣離開……
他甚至開始隱隱後悔,若是那日在山上他沒有擠開齊沛,讓她向上一世一樣嫁入定國公府,對她來說是不是好一點兒?最起碼她不會死得這樣早……
這個想法一冒出來,就又被他自己否決了。
他重活一世就是為了娶瀅瀅的,這怎麼會錯?這怎麼可能錯?
錯的一定是那個孩子!一定是她!
蘇哲在這樣渾渾噩噩的思緒里過了十餘年,如同行屍走肉一般看歲月流逝時光變遷。
他不再反駁父母,父母讓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
想讓他續弦?他續。
想讓他納妾?他納
想讓他開枝散葉?他散。
他納了很多妾室,生了很多孩子,有段時間甚至分不清哪個孩子叫什麼名字。
因為他不在意,不上心,不當回事。
直到那個孩子回來,直到那個五歲就被他趕出府去,唯一一個曾深深地被他記在心裏,也被他恨在心裏的孩子回來。
隨着這個孩子回來,他才發現岳父大人不知什麼時候傻了,整個蔣家幾乎都散了。
這些年他因為不敢想而刻意忽視的那些人,竟然落到如此地步,也都跟前世全然不同了。
他記得前世瀅瀅嫁給齊沛之後,定國公府對蔣家多有提攜,蔣老先生後來官至三品,將恩蔭給了自己的長子。另外兩個兒子如何他不太清楚,但聽說也都過的不錯,總之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這讓蘇哲又開始瘋狂的想起了往事,想起那個折磨了他多年的問題:到底錯在哪裏?
難道真的因為他娶了瀅瀅,所以一切才會變得不同嗎?
是,就是因為他娶了瀅瀅,一切才會不同……
這是他直到死,直到親自點燃的那場大火席捲了自己,才終於肯承認的事情。
滿牆畫卷被火舌吞沒,畫上的女子只有背影。
蘇哲緊緊抱着蔣瀅瀅當初嫁給他時穿的那身嫁衣,彷彿看到她在畫上回過頭來,眉目含愁,哀怨的說了一句:“阿哲,我要是沒有嫁給你就好了。”
蘇哲淚流滿面,跪在地上緊緊蜷起了身子。
“你果然是怪我的,你果然是怪我的……”
他就知道,若能回頭,她一定會怨他的,所以他不敢讓她回頭,不敢,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