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005章
紋樞從來都睡得淺,到了將軍府之後就更是如此,一有風吹草動便會醒轉過來,今晚卻是更稀奇,什麼聲響也沒有,他就這樣毫無預兆地睜開了眼。
然後看見床邊黑咕隆咚好一個大高個兒。
“誰!”
紋樞心跳如擂鼓,說是不憚赴死,可臨到生死關頭仍舊免不得俗。
屋子裏只蒙了層月光,堪堪瞧得見桌椅板凳的輪廓,那黑影逆着月光,卻是連五官都看不清,紋樞深吸一口氣,壯着膽子試探了聲。
“衛誠?”
衛城眼珠子轉了轉,從紋樞額頭上的冷汗轉到他凌亂的鬢角,掠過蒼白的嘴唇,最終還是回到了那雙驚恐不定的眼睛上。
這樣的眼睛他看了太多,從小就看着。
“我同你說個故事。”
紋斛的事情折騰得他翻來覆去睡不着覺,他沒親眼見到父母親人死在面前,可血染國公府的畫面每晚都會在他腦海里回放。
只是今晚有所不同,他看到了阿凌。
“紋斛是被我撿回衛國公府的,那時候他很胖,即便是餓暈在路邊,仍舊肥得跟顆肉丸子似的。”
大街上人來人往,沒人願意撿肉丸子,衛誠路過打醬油,順便就撿了回去。
那年他七歲,紋斛六歲,那年,還沒有衛凌。
“紋斛說我愛跟阿凌爭,其實沒說對,是我先認識的他,那會兒阿凌跟他師父住在山上,只有過年才回來一次。”
那時的紋斛還是最受寵的皇子,那時的衛國公也還是德高望重的大功臣,幼小的皇子喜歡到國公府玩兒,有些不合適,可仗着皇帝寵也沒人敢說什麼。
紋斛在衛國公府的作息很規律,進門兒,洗手,吃東西,擦嘴,走人。
衛誠那會兒喜歡去戳紋斛的丸子臉,他好奇皇帝的兒子和臣子的兒子到底有啥不同,戳多了也就知道了,皇帝的兒子更好戳。
至少紋斛很好戳。
“他那會兒做事很認真,吃東西心無旁騖,我怎麼鬧他他都跟老僧入定一樣堅持吃東西。”
這個比喻或許不恰當,可是衛誠找不到更好的詞兒,紋斛這麼規律地吃着,他也就這麼規律地戳着,直到阿凌回來。
“其實也沒多少變化,阿凌在山上沒過什麼好日子,回來之後對食物的執着與紋斛不遑多讓。”
他們經常為了爭一口吃的打架,所不同的是阿凌揍人的時候面無表情,紋斛挨揍的時候卻總愛齜牙咧嘴彷彿心肝脾肺腎都疼,叫人怎麼也捨不得再揍下去。
所以阿凌不再揍他了,改揍廚子。
倆土匪成天就在廚房搶東西吃,內部團結自然搶得多,從此以後再沒鬧過矛盾。衛誠是哥哥,理當做好表率,紋斛和阿凌鬧矛盾的時候都是他在當和事老,可當他發現兩人再沒矛盾時,和事老已經找不到可轉換的角色了。
“你同我說這些做什麼。”
紋樞猶豫了很久,終究還是問出了這句話,這些回憶單論內容其實沒有任何問題,甚至算得上溫馨,只是說話人在回憶過往時的眼神卻叫他膽寒。
一片漆黑之中,他唯一能看見的就是衛誠那雙如豺狼般泛着綠光的眼珠子。
“我說,你聽,如此而已。”
“大晚上同我說這些攪人清夢,這就是你衛大將軍的待客之道?”
短暫的懼怕過後,紋樞自然從兩家血仇之中找回了膽色。無關對錯,可命中早註定了今生不死不休,如此還有什麼可怕。
“我視你如知己,自不能用常禮待客。”
說完這句衛誠卻不再言語,往後也沒甚好說,無非就是家亡,再往後便是國破,直至今時今日。
紋樞不再懼怕,彷彿沒有看見這麼個大活人一般,翻身又睡了過去。他厭惡衛誠,可他更厭惡的是那命令鐵蹄踐踏宮城的賊首,賊首不除,他紋樞死不瞑目!
至於衛誠……且教他多快活些時候,留他一條命,往後自然有用得到的地方。
紋樞在心裏默默念着,猛然間床榻一沉,身後突然貼上個微涼的身子。如今已快過年,天兒冷,夜裏更冷,任是底子再厚實的人大晚上在這兒杵着也該凍成個冰坨子,眼下只不過是衣衫上略微帶了些許寒氣,足以見得衛誠功夫之高。
“滾下去!”
紋樞往後踢了一腳,衛誠生生挨了,這一腳踹得甚是解氣,紋樞還想再補上一記,卻不曾想身後那人輕微卻持續地顫抖了起來。
“我當真怕。”
“若果真錯怪了他,我當真怕。”
白日裏的煞神,夜裏的魔鬼,如今,卻如孩童般蜷縮在他身後瑟瑟發抖,紋樞心裏滿是鄙夷,藉著機會又踹了幾腳,他不還手,他便得寸進尺,累了,自然蒙頭睡去。
翌日,冬陽正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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紋斛難得地穿了件兒厚衣裳,今天也難得地出了太陽,飯食不錯,茶水溫度也適中,嘖嘖,如今的待遇當真是不同以往。
好日子他也曾過過幾天,只下場如何紋斛從來都不抱希望。及時行樂方對得起往日攢的那些個拳腳,該吃吃該喝喝,沒事兒再同那跑來瞧熱鬧的老管家說說從前。
老管家弓着脊樑問:“你又作的什麼妖?”
紋斛挺直腰板兒答:“真挨揍攢的福哇!”
紋斛是看着衛誠長大的,老管家是看着紋斛和衛誠長大的,鬍子一捻鼻子一抖,立馬就想到衛誠這是又心軟了,老人家對舊主的感情深吶,那是刀槍劍雨裏頭奪過來的主僕情分,絕不能眼睜睜看着這狼心狗肺的小兔崽子作威作福!
老管家邁腿兒要去找衛誠念經,左腿兒邁不動,右腿兒,右腿兒他還是邁不動!
“你抱我大腿做啥!”
紋斛死乞白賴手腳並用地纏在那兩條老腿上,任你拳打腳蹬,我自巋然不動。
老人家使出吃奶的勁兒掙,紋斛使出吃奶的勁兒抱,最後刺啦一聲,老管家感覺屁股底下涼颼颼,低頭一瞅——
“你,你臭不要臉!”
老管家拎着褲子也沒法兒掙扎了,紋斛嬉皮笑臉地湊過去,眼巴巴討了顆老栗子。
腦瓜疼,疼得紋斛眼睛酸。
從小到大挨了多少打他都記不清了也習慣了,唯有老管家揍他那兩次,次次都叫他恨不得記一輩子。
第一次是他餓暈了被抬進衛國公府,見了吃的不要命,胡吃海塞差點兒把肚皮撐破,大夫換了一輪兒又一輪兒,最後好容易救了回來,老管家氣得連罵帶打狠狠揍了他一頓,因為激動太過還扭到了腰。
那會兒他不知道他的身份,只是出於長輩對晚輩的恨鐵不成鋼,窗戶紙戳破之後紋斛就再沒享受過這種待遇。
第二次就是今天。
“阿翁,我同你講一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