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
程迦藝起得比葉卿雲早,看到他高大的身軀斜縮在小一碼的沙發里,心裏穩穩的一陣暖意。小時候約定的永遠最好的好朋友,果然不是蓋的。
她學他的樣子,給他留了張紙條,就匆匆回自己的房間去了。昨天虛度了一整天,今天得收拾收拾心情好好想想接下來的安排。mc的通行證到明天就到期了。
去年三月離家出走後,她就一直遊盪在外面。
她害怕,她不敢面對故鄉每一條熟悉的街道,她走到哪兒都能被思念淹沒,她也膽怯,她害怕她看個電影,在影院裏遇到他牽着別的女人的手;她害怕她買個零食,在超市裏遇到他淺笑着為別的女人付賬;她害怕她吃個西餐,在餐廳里遇到他和別的女人湊在一塊兒點餐……
她逃跑了,在無所適從和驚慌失措里,她鼓起勇氣,一個人踏上了陌生的旅途。
剛開始舒航給她打過很多電話,她都憋着沒有接,後來他改作發短訊或微信,認錯的、道歉的、挽回的,她也都裝作沒看見,統統哭着忽略了。
並不是沒被打動過,心底里也相信了他只是一時糊塗逢場作戲,可是對於愛情太過豐富的想像力,在她的腦海中早已編織了太多他和別的女人在一起時的甜蜜畫面。有好長一段時間,她都不敢看與愛情有關的事物,小說、電影、電視,但凡與愛相關的,她都不敢看,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大腦是個什麼構造,一接觸美妙的情節,就自動將舒航和別的女人嵌套進男女主角里。真的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再接受他了。
她也曾想過,現實社會和童話世界畢竟不同,能從初戀就到白首的寥寥無幾。可也正是因為這稀有,讓她一度為自己美滿的愛情驕傲虛榮。
她也曾想過,若遇上時,他就是個戀愛經驗豐富的,她是否能接受,可現如今的局面卻與那一種又不同。她能容忍他心裏在她之前就住着一個人,無論對方占的位置多深多重,那都只能說明他情深義重,可她決不能容忍他腳踏兩條船,她的驕傲不允許她像個貨物一樣被他選擇。
再後來,舒航的消息少了,她也在旅途中,給自己築起了堅硬冷漠的外殼。
mc是她和舒航一起到過的最後一個地方,她原本想在這裏待上半個月,算是跟過去好好告個別,然後鼓起勇氣回家的。現在遇到了葉卿雲,提前一點和他一起回去好像也不錯。
程迦藝仔仔細細梳洗了自己,準備趁着空閑再買點護膚品和手信回去。下了電梯才走沒幾步,卻被一個急衝過來的人抱了個滿懷。
這個人正是舒航。
哪怕一年多沒見,從擁抱的力度,從衣服上淡淡的香味,從呼吸間溫熱的氣流,她都知道他就是舒航。
他擁着她,力道大得像要將她揉進心裏去。他下巴抵在她的頭頂上,許久才哽咽着吐出一句話:“小藝……我終於找到你了……”
程迦藝掙扎推搡了半天,終於從他的懷裏掙出來。她兩手抵着他的胸口,和他保持了半臂的距離:“你怎麼來了?”
“小藝……我找你找得好辛苦……”舒航收回手來握住她的。
程迦藝條件反射地掙了一下,沒掙開:“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我跟出入境的朋友打聽到你來了mc,就猜你會住在這裏,沒想到真的找到你了。小藝……我有好多話想對你說……小藝……你原諒我好不好?”
程迦藝又使勁掙了一下雙手,可還是沒掙開,她聲音軟軟地,喚一句:“舒航……”本想再斟酌着說句絕情的話,眼圈卻不爭氣地先紅了。
她沒有辦法忽略自己內心最真實的感受,他能來找她,她是高興的。
舒航心疼地復又將她摟緊,低低地一遍又一遍溫柔說著“對不起。”直到程迦藝的手機鈴聲響起來,她推開他,接起了電話。
電話是葉卿雲打來的,從語氣上能聽得出他今天心情很好,他像個老朋友一樣,沒等她說“喂”,就直入主題道:“早,我爸媽他們今天回去,我一會兒先送送他們,你沒什麼事的話,等我一起吃午飯。”
程迦藝吸了吸鼻子,長長呼出一口氣,為了怕他聽出異樣,只簡單答了個“好。”
可是葉卿雲還是察覺出了什麼,關心地問:“怎麼了?”
程迦藝搖了搖頭,完全沒有意識到對方看不見,只低低地說了句“沒什麼,你回來了打我電話。”就先掛斷了電話。
舒航鬆開了一直拉着她的手,謹慎地問:“男朋友?”
程迦藝搖了搖頭:“不是。”
舒航又拉住她的手:“小藝……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程迦藝抬起頭來望着他:“舒航……我們回不去了……”說著,用空着的那隻手去掰他拉着她的那隻手。
舒航識趣地鬆開她,緩了緩攻勢:“小藝……那我們聊聊好么?”
“好吧。”
舒航陪着程迦藝去了八佰伴,他還記得上次他們來這兒的時候,她特別興奮地試了無數種口紅,不同品牌不同顏色,她每試一種就甜笑着問他好不好看,其實她皮膚白,嘴角自然上翹的櫻桃小口也特別討喜,所以塗每一種都挺好看的,而他對於顏色並不敏感,所以除了太過招搖的大紅色、深紅色和過分非主流的深紫色之類的讓他搖了頭,其他的幾乎全部都買了單。
程迦藝平日裏雖然素顏居多,可是她有收集口紅的愛好,家裏有兩個大抽屜是供給她放口紅的。她離家出走那天,當他醒來看到這兩個抽屜都空空如也的時候,他的心就好像被抽空了一樣。
他是真心愛她的,是他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真心愛着的人,從小到大一直都是捧在手心裏怕摔了,含在嘴巴里怕化了,事無巨細全部依她,整整寵溺了十一年。
他也一直覺得,她是值得他寵的。
十一年來,她只在他一個人面前撒嬌,第一時間拒絕外來所有誘惑,高中時候大學時候畢業以後,都有過不少人追求她,可她每次都把他搬出來斷了那些追求者的念想,從來不會和別人有曖昧。
她也極少無理取鬧,在朋友面前總是給足他面子,不僅經濟獨立,思想也獨立,還常常冒出讓他佩服的念頭來。
他真的打定了主意要給她全世界最美好的婚禮,然後像過去十一年的每一天一樣,寵溺她一輩子。
然而,男人圈裏和女人圈裏的概念不同,活了快30年的男人,由始至終只交過一個女朋友,聽起來怪沒面子的,所以他還是在訂婚後,忍不住開了個小差。本想着瞞過她尋一兩回刺激就收心的,卻沒想到一錯就錯了個追悔莫及。
程迦藝失去聯繫的這一年多,他發瘋一樣地四處找她,甚至還為了平復內心的歉疚而戒了唯一愛好的酒。
以前他常常吐槽她有事沒事就發微博太矯情,對着共進的晚餐也拍,對着旅行的風景也拍,對着收到的禮物也拍,甚至是電影票她都拍……他以前不明白她為什麼這麼愛拍照,對她的微博內容也是不屑一顧的,直到她離家出走了,不接電話不回短訊,不知道該從何找起了,才想起來翻來看。
4年的內容,與他一起的點滴幸福,小心思小煩惱小靈感……自拍時明媚的笑顏,每一條文字,每一張照片,都在他思念她的日日夜夜裏變成了刻骨銘心的記憶。
在看過她的微博以後,他才知道記錄是那樣難能可貴,而他原來並沒有自己以為的那樣關心她,她以前每一次自拍時他的不配合也讓他們錯過了太多美好的瞬間,合影少之又少。
可是,她離家出走後,微博的更新就變少了,除了偶爾為了維持人氣而發的那些與她愛好相關的資訊,就只有她走的那天凌晨,一條“全宇宙至此劇終。”
他知道這是她喜歡的作者某本書的名字,他也知道她口中的“全宇宙”就是他自己,所以每當讀到這句話,“劇終”兩個字都讓他心碎。
他知道她一定會上微博,可是他不敢打擾這份靜好,也不敢面對這個“劇終”。於是他一直沒發評論或私信。只是每天刷一次,想從她的動態里尋找一點蹤跡。
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在前天看到她發的一張書的照片里覺出了端倪。黃色封皮的《相對論》放在藤製茶几上,相片的一角是鞦韆椅的一點兒基座,另一角則是玻璃窗外模糊的高樓。
他對這個地方有印象,於是人託人地確定了她在mc。
有舒航跟着,程迦藝的腦子裏可謂一片混亂,受多年根深蒂固的習慣影響,她逛着逛着就無意識地回頭問他的意見,每次看到他雙手環抱在胸前,回應她一個久違的深邃微笑,她就像觸電一樣別回頭去,挑好的也不買了,慌慌張張往別處逛。
他說要聊聊的時候,她也權衡過,由他跟着一起逛街固然尷尬,可是真要找個地方面對面坐着聊,卻又會讓她緊張到無所適從。事實證明,無論選哪個都是錯的。
最終程迦藝只買了一小袋並不在計劃列表裏的東西,就敵不過讓思念滿溢的逛街情節,匆匆忙忙回酒店去了。
她的腦子從見到他起就懵懵的。本來以為經過了一年多的旅行,已經想明白很多事情,可以坦然自若地面對他了。可是當他真的出現時,她發現自己還是和察覺他劈腿的那一瞬間一樣,整個人都亂了方寸,心裏只想着逃跑躲起來。
借口身體不舒服要休息,程迦藝急急地竄回房間裏,把舒航隔絕在了門外。他出乎意料得並沒有按門鈴催促,隔了好一會兒才發了條微信給她:“好好休息,我在電梯間沙發那等你。”
程迦藝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腦子裏開始梳理這一年多的旅行,原本定義的是文藝的“尋找自我的旅程”,以為心和身體都在路上了,就必定能給自己開拓個新天地,結果真的認真細想一遍,才發現,到頭來果然還是單純的“逃避”。
一開始是害怕面對的,一方面覺得自己受到了傷害,一方面又覺得能體諒他,畢竟假如真的一輩子就只有她這一個女朋友,好像確實是太過夢幻和童話的事情,多一點體驗和歷練對於他而言是值得和“必須”的事。
明確知道他回心轉意的時候,也想起過以前一起看的電影《失戀33天》裏,一位被出軌的老奶奶的說法,大意是現在的年代,人們的習慣是壞了就換掉,而過去那個年代,壞了的會想辦法修好,所以她是斗過了小三,挽留了愛人,並白頭偕老了。
看的當下,覺得那番話是不無道理的,可是真輪到了自己,還是覺得變了質的愛情,就跟變了質的食物一樣,勉強吞下去,輕了怕是要壞肚子的,重了還可能要人命。畢竟那根刺卡在那裏,是不可能真的被拔出來的,隨着時間的流逝,頂多變換了粗細而已。
可是自己對於愛情的理解,又沒有辦法那麼輕鬆地因為受了傷害就妥協。她很愛他,愛得把他看得比自己還重要,所以只要是他覺得幸福的事情,那麼她願意成全他去做。但她不能接受他回頭,她更願意往後的人生是,他向著另一條幸福的道路去,而自己保有對他的那份愛,向不向前走都無所謂。
葉卿雲的電話打斷了她的胡思亂想。依然是開門見山一句:“我回來了,你在哪兒?去哪兒吃飯?”
程迦藝懵懵地答:“我在房間裏。”
“就在酒店吃還是出去吃?我過來都沒逛過,吃完了要不要陪我去參觀一下著名景點什麼的?”
“呃……我……”程迦藝明顯還沒回過神來。
“怎麼了么?”關心的語氣。
於是程迦藝深吸了一口氣,帶着一種豁出去的凌然道:“舒航來找我了,現在還在電梯口等着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來複合的?”試探的語氣。
“嗯……”聽起來有點低落。
沉默,滋滋的電流聲里,誰也沒有再說話。
隔了很久,葉卿雲才又試探着問:“那你怎麼打算的呢?”
“就是沒打算才糾結啊……”程迦藝說著拿手胡亂抓了抓頭,“而且現在……好像……不太好出來……”
葉卿雲又沉默了一會兒,一方面想鼓勵她面對,另一方面又怕她真的跟舒航走了,最後決定先見了面安下心再說,於是低低地問:“房間號?”
“嗯?”明顯還沒反應過來。
葉卿云:“我去你那找你。”
“哦……3115。”程迦藝頓了一下,又怯怯地說,“……順帶幫我看看……他還在不在那兒。”
葉卿云:“好。”
葉卿雲從電梯裏走出來,一眼就看到了陽台方向的沙發里,一個灰色長風衣的男人舒展着身姿等在那裏,逆光看不清神色,但從感覺上應該是舒航沒有錯。
葉卿雲只正視了一眼,就尋常地拐進走廊里去了。
門鈴響了好幾聲,程迦藝才像他想的一樣,表情懵懵的遲鈍地開了門。
葉卿雲走進去,和她一起在沙發上坐好,猶豫了再三還是低低地說出實情:“昨天凌晨他發給你的消息,我不小心看到了……”
“嗯……”程迦藝還是沒有回過神來,頓了幾秒才突然驚覺,抬眸看他,“嗯?”
葉卿云:“他說要從新開始的那條微信……我不小心看到了……”
“哦……”程迦藝復又低下頭去,“也不是什麼秘密……”
葉卿云:“有什麼打算呢?”
“我也不知道啊……我……”程迦藝抬起頭來望着他,輕蹙着眉,像是做着艱難的心理建設。
葉卿雲鼓勵地回望着她:“沒關係,說出來會好一些……”
“嗯……”程迦藝點了點頭,長長呼出一口氣,才慢慢開口道,“不是一年多了么?……這一路……其實早就知道他回心轉意了……可是我沒有辦法……我總覺得他應該要為自己做的事情負責任……過去的十一年,我們都太寵彼此了,所以,雖然長了那麼大,卻總還是像兩個任性的小朋友,什麼事情都是隨心所欲,不計後果的……因為犯的那些小錯,別人不理解都無所謂,我們彼此會理解和包容,或者,說得嚴重一點,我們會彼此縱容……就拿賭場來講,從長輩或者常識意義里,應該是進而遠之的,或者頂多是點到為止的……可是在我們的概念里,無論哪一方對此的興趣點提升了,我們都可以不考慮結果地恣意揮霍到身心舒暢為止……
“說得可能冠冕堂皇了一點……我實際上想說,我覺得戀愛裏面,包括他出軌這件事,都應該是值得被體諒的……我覺得只要是他覺得開心的事情,都應該勇敢地去嘗試和體驗……所以……可是……假如連出軌都不介意的話,那就不是愛了呀……所以我怎麼可能完全不介意呢?我一邊介意着,一邊又希望他找到別的幸福……
“我不恨他,我甚至可以真心實意地祝福他,可是我沒有辦法原諒他……而且……我還是好愛他,感覺愛他已經變成了身體的本能,遠遠逃開的時候還不覺得,他一旦出現了,我就什麼都亂了……假如他說,他想要的幸福就是和我在一起,我該怎麼辦呢?……我好不容易決定要長大了,該長大了,我都準備好了往後自己一個人……靠着回憶也能過得很好……可是……他也該長大了,該學着為自己做的事情承擔責任……也許我們分開了……他就能慢慢懂得三思而後行?……
“呵呵……有時候也覺得自己是不是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我也不知道……也許……我對他而言又什麼也不是……我真的不知道……”
程迦藝說著,漸漸語無倫次起來,葉卿雲靜默地聽着,一邊心疼得無以復加,一邊又能體會那種把人寵成孩子的愛,也只有被無限地理解,才能讓她的一舉一動舉手投足都還是當年那個小女生的模樣,無害的,軟乎乎的,表裏如一的……可是他不知道該如何安慰。
末了,他伸手攬過她的肩膀,讓她的頭側靠在自己的肩上,一下一下輕拍着她的腦袋,像是安慰,又像是默默地給她傳輸力量:“既然決定了,那就勇敢面對吧……長痛不如短痛……你說的這些話,我相信他都能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