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沈長修既然知道過去的事情,自然不會輕易把舊事放下。所謂辭官,於表面看來是痛失愛女,無心朝政,實則,是韜光養晦,暫避鋒芒。
謝意映在這方面沒有心機,以為二十年過去,慶帝就算是耗,也該將沈長修的勢力消磨乾淨,哪知樸素老頭的表象只是偽裝,他當年也是權傾朝野的人物,想留後手,就沒人能奪得走。
而他保下的最大的一顆棋子,在周瑾去見他時,他已經交代給了他。
鄭容。
睢陽郡太守兼防禦使。
鄭容沒家世沒背景,是從小兵做起,一路征戰打下來的功績。慶帝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已經二十七歲,眼神沉鬱的不像個少年,臉上有一道疤痕,從左眉上方,直劃到右嘴角,橫跨了整張臉,受傷的時候大概血肉模糊慘不忍睹,直到面聖的時候還是深深的一道傷痕。事實比那些人想像的都更加嚴重,沙場上的那一刀當時幾乎劃破了他的眼球。直至如今,他合上眼的時候眼皮上還有慘白的一道印子。
沒人懂他為什麼這麼拚命,有人說他是忠臣良將,當然,更多人議論說他是想要更高的權勢。慶帝當然認定為後者,但是他毫不在意,有野心的人好,有野心的人才會更拚命。對於這個少年他毫不擔心,他會利用他的野心,將他牢牢地攥在自己手裏。
慶帝不知道這個少年在七歲的時候因家鄉災荒,獨自一人一路逃到了雍州。那時已餓的皮包骨頭,沒人願意可憐這個餓極眼神像是野狗一樣的男孩兒,他躺在破廟外面,任由六月漸暖的風吹過他****的上身,在這個時候他失去餓的感覺,只覺得冷。即便被陽光罩着,寒意也無法驅散。
然後有人擋住了他眼前的陽光。
他抬眼去看,見是個比自己還小的小姑娘,長的玲瓏剔透,漂亮的像是個仙女。她好奇的看着自己,似乎不明白這個人躺在這裏是在做什麼,然後她扭頭沖旁邊喊:“爹爹爹爹,你快來呀。”
聲音很甜,奶聲奶氣的。
後來又過了幾十年,他再也沒見過和她一樣美好的人。
那是沈慈安。
那時他身上很臟,而她乾乾淨淨,後來他征戰於沙場,沉浮於陰謀,手上沾染血跡,內心趨於複雜,卻在內心深處,為她保留了一小塊兒乾淨的地方。
有陽光,有六月的風,她美好的像把一切都能救贖。
他與沈家人住在一起的時間只有短短兩個月,後來很輕易地能把那段經歷掩蓋起來。他們的生活再無直接交集,他知道自己要努力拚命,直到長成一棵參天大樹,才能把那個天真善良的女孩兒庇護在自己的樹蔭下。
但他們都沒有等到那一天。
“她說過他會保護好他的。”他在震怒中捏碎了茶杯,他想去質問那個高高在上的人,好好的把她交到了你手裏,為什麼會讓她死了?!
那是沈慈安喜歡的人,他應該給她陪葬。就算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他也要把他從王座上拉下來。
然後他收到了沈長修的消息,從此隱忍蟄伏下來,像是一條等待時機的蛇。
周瑾暫不能將鄭容暴露出來,因此安排戲局,康定去攻睢陽郡,將鄭容一軍變成灰色。
做戲做全,他手下沒有兵馬,不動理所當然,但睢陽一役歷時過久,慶帝自然會派孟流帶兵援助,孟流一走,他自會造出些苗頭引邊疆暴動,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大敵當前,彼時慶帝有心插手,他也會先他一步將孟流手下的軍隊握在手中。
隨後南下,與孟流、鄭容匯合,一路攻回京中。
步步皆是險棋。
謝意映謀略不在此,也開始研讀兵法,學習“計利以聽,乃為之勢,以佐其外。勢者,因利而制權也。兵者,詭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利而誘之,亂而取之,實而備之,強而避之,怒而撓之,卑而驕之,佚而勞之,親而離之。攻其無備,出其不意。”
其實現學哪來得及,雖懂了始計、作戰、謀攻,卻來不及研究地形、九變、軍爭。周瑾白天與孟流一道練兵,晚上回來見人秉燭讀書,忍俊不禁,若這些東西真能這樣幾個月就學會,那行兵打仗未免也太簡單了。
從人身後抽出了書本,然後給她揉了揉肩膀:“你看這個幹什麼,交給我就好了。”
謝意映不用回頭也知道是他,就往人懷裏一靠,懶洋洋的伸了伸胳膊:“我沒事情好做嘛。”
“你還沒事情好做啊。”
最近紛紛有人來周瑾這裏告狀,還都是些軍銜高的人,說是皇妃隔三差五找他們談心,進行思想教育,要是說的沒道理也就算了,偏偏邏輯縝密,半個時辰說下來,和被洗腦了似的,覺得熱血沸騰,恨不得立馬衝上沙場浴血奮戰。
後續影響能持續大半天,等清醒過來腦子嗡嗡的疼。
“殿下啊,請皇妃收了神通吧。”
周瑾偏偏寵謝意映寵的毫無底線,說就說唄,我媳婦兒說你們就聽着。將領見周瑾這邊兒行不通,就去找孟流,孟流更甚於周瑾:“新的陣法練好了嗎?”“糧草輸送問題給你們半個月時間了怎麼還沒解決。”“昨天捉到的那個探子查出來是哪方的人沒有。”
接連幾個問題回答不上來,不用孟流開口,幾個人面面相覷自覺退出了營帳。
而孟流看着手中的書,略微彎了一下嘴角。
“康定王去了多久了。”
“二十六天,十天內應會有聖旨下來。”
聖旨下來,孟流赴睢陽,周瑾接管涼州。
隨後,便是那場大仗。
謝意映終歸不安,卻不流露於外:“我跟葉掌柜已經將糧草運送的事宜安排好了。”一旦孟流離開,京都就會斷了涼州軍馬的糧草,一切都要靠江南那邊供應。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這個道理謝意映明白。
周瑾卻意外沉默片刻,然後問她:“你記不記得有一晚我們同魏梧一起飲酒用膳,你喝醉了,吟了一首詩,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如雪……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他一字一句,慢慢將將進酒誦完。
他是天資聰穎的人,但能將謝意映酒醉隨口吟詠的詩記下,可見在那時已對人留心在意。
“記得,怎麼了?”
“我知道你想要的生活江闊雲低、舒朗明快,絕非如現在一般爾虞我詐、陰謀算計。”
“你這是爭奪天下,豈止於爾虞我詐?”謝意映轉身看他,面色帶笑調侃,但看人神色認真,便知這始終是周瑾的心結,於是便也斂了笑意,認真回答他:“我不求五花馬、千斤裘,也不要平野闊、大江流,就想和現在一樣,冬天的時候和你一起在火爐邊打個盹兒,等天暖了我們一起牽着手出門野遊,就夠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