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進府
逢着這春暖花開的時候,即便這會兒已是晌午,建康城的街道上,也不乏些出來消遣的百姓。
桃戈離開元春館,當真是什麼也沒有拿,她正想着回元春館將她存了四年的銀子取來,路上卻忽然望見前頭不遠圍着一群人,想她桃戈素來喜歡熱鬧,如今見了那樣的場景,她自然要湊過去瞧上幾眼。
她那樣嬌小的身子,走去四下尋了縫隙,這便擠到了人群最前頭,卻見是一個蓬頭垢面的女道士,那女道士每見着一個姑娘,便上前拉拉扯扯,又神乎其神道:“姑娘,你是天煞孤星,騎龍抱鳳啊!”
“天煞孤星,騎龍抱鳳”,這女道士所言,卻叫桃戈怔忡,四年前她可不就是因為這個女道士此言,方才被蕭家老小認定是災星,掃地出門么!
那女道士見着桃戈,陡然渾身顫顫,驚怕不已,她驚的是桃戈眉心一顆紅痣,就是四年前在蘭陵蕭家見過的那丫頭,那丫頭生來便是個災星,不僅剋死了生母,還剋死生父,況且她騎龍抱鳳,必是天子剋星,日後定會使天下大亂!
“是你!就是你!你是災星!你是災星!”
說著,那女道士又四下望着圍觀的百姓,幾近哀求道:“快來人,把她殺了,她是災星!她是災星!她是災星啊!”
“你胡說什麼!什麼災星!四年前你便是這樣說的,害我到如今這般田地!”桃戈滿面怨色。
她永遠記得,當年這個女道士,也是這樣指着她,說了同樣的一番話,主母信了,當日便將她趕出家門,任她怎樣哀求,怎樣哭鬧,主母都沒有留情面。
圍觀百姓皆指着那女道士與桃戈,指指點點,說說笑笑。
司馬道子與茹千秋卻已在附近的閣樓上觀望了許久,那女道士所言,也皆入了他們主僕二人耳中。
街道上雖喧鬧,閣樓上卻頗是靜謐,唯獨聽得司馬道子呢喃:“騎龍抱鳳……騎龍……”
茹千秋見機迎合,側首望向他,笑道:“王爺,這桃戈騎龍抱鳳,定是陛下的剋星,看來咱們這次沒有選錯人,這一萬兩黃金,花得值當!”
司馬道子聽言面無表情,也並不接話,單隻是垂眸望着桃戈單薄的身影,而後良久,方才轉身離去。
桃戈騎龍抱鳳,自是天子剋星,他一心想奪了司馬曜的皇位,桃戈正是他這條路上最有利的墊腳石,可他不願叫桃戈布容德的後塵,更不願看着桃戈像容德一樣,死後連屍骨都不知去向。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與她那般相像的人,到頭來還要這個人布她當年的後塵……
茹千秋雖自討了沒趣,卻總歸是關心桃戈的去向,畢竟那是一萬兩黃金的交易,他緊跟着司馬道子,追問道:“王爺,那桃戈……咱們果真不管她了?”
司馬道子兀自出了這茶樓,往王府方向走去,卻始終不曾理會茹千秋。
那女道士大庭廣眾之下,如此妖言惑眾,自是引來了官府的人,官兵方才到此,便將那女道士押着,而後個個皆朝桃戈走近,這陣勢似乎是要將桃戈也押走。
“你是何人!”為首的官兵斥道:“為何她說你是災星!”
“我……”桃戈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作答,卻忽有一人自她身後拉起她的手,還未等她回過神,那人便急急忙忙將她拉離人群間。
桃戈心中自是疑惑,她只望着那人的身影,待遠遠離了人群,那人方才轉過身來,桃戈仍怔怔,這人頭戴方巾,着靛青色長衫,一身士人打扮,想來也是個讀書人,瞧着十七八歲的年紀,模樣倒也俊朗。
這人轉過身來,望着桃戈喚道:“姑娘。”
桃戈未作回應,單是垂首望着他們二人緊執的雙手,而後掙脫開,這人見勢,方才想起來,連忙收回手,稍稍弓着身子,作揖賠禮道:“失禮失禮,方才一時情急,便沒有顧忌太多,還望姑娘莫要怪罪在下。”
聽聞此言,桃戈並未急着回應,單是揉揉手,這人見她如此,卻以為她心中不快,於是又道:“姑娘,你若怪罪在下,那便罰在下,是在下失禮在先,你打也好,罵也罷,在下絕不還手!也絕不還口!”
桃戈笑了笑,回道:“你幫我解圍,我豈會怨你,謝你還來不及。”
這人反應過來,笑得獃頭獃腦,倒是可愛得很,他忽的作揖,道:“在下陶淵明,陶是陶瓷的陶,淵是淵博的淵,明是孔明的明。小字元亮,是潯陽柴桑人,不知姑娘芳名?”
“陶淵明……”桃戈說起這名字,竟有幾分熟悉,似乎幼時在家中曾聽聞主母提及過此人,只是主母口中的那個陶淵明,與她可是定了娃娃親的!“你叫陶淵明,又是潯陽人……那你可是大司馬陶侃的曾孫?”
陶淵明愣道:“姑娘,你怎會知道?”
桃戈一怔,果真是他!
陶淵明甚是不解,桃戈思忖片刻,道:“家父在世時,與大司馬陶侃頗有交情,曾聽聞陶司馬有一曾孫名喚陶淵明,你說你是潯陽人,我猜想便是你了。”
“姑娘聰慧,原來你父親與我曾祖父還有這般交情。”
桃戈急着躲避他,便道:“公子方才救命之恩,小女子無以為報,唯有來世做牛做馬,以報公子恩情,只是今日小女子手頭還有些急事,逗留不得,且先告辭了。”
說罷桃戈轉身快步走開,陶淵明欲要留住她,忙跟上去,笑問道:“姑娘,還未請教你芳名。”
桃戈一心躲避陶淵明,自然不願理會,卻是脫口便道:“我叫桃戈。”
陶淵明緊跟着笑道:“桃戈,好名字,姑娘,你家住何處?”
桃戈一愣,他莫不是看穿了她的身份!
“你問這個作甚?”
陶淵明道:“在下方才碰了你的手,怕是污了你的清白,在下得對你負責啊,知曉你家住何處,方才好上門提親。”
“提親?!”桃戈怔住,卻總歸暗自慶幸這陶淵明沒有看穿她的身份,她停住,轉身望着他,道:“這就不必了吧,我還是個孩子……”
“那怎麼行,”陶淵明接話:“在下豈是輕薄之人!”
他若不這樣說倒還好,這樣說了,桃戈便真的將他當作輕薄狂妄之人了!
桃戈猜想他定然是故意的,又暗罵這世上怎會有這等陰詭好色之人,頭一回見面便如此算計着要了她,竟還是個唱紅臉的!既然如此,何不捉弄他一番,她於是道:“我家住琅琊王府,你若尋我,去王府便是了。”
“王府,”陶淵明聽聞桃戈家住琅琊王府,卻無驚詫之色,單是點頭,而後道:“姑娘,在下知道了,三日之內,在下定去王府提親。”
陶淵明說罷,方才轉身離開,桃戈這會兒還驚魂未定,望着他急匆匆遠去的身影,竟是一臉的嫌棄,這陶淵明獃頭獃腦,傻不拉幾的,又如此陰詭好色,她還是頭一回慶幸被掃地出門。
桃戈急急忙忙朝元春館走去,她怎知她此回去元春館,昔日姐妹個個兒皆與她潑冷水,徐拂竟是翻臉不認人,喚來幾個小廝,硬是將她攆出了元春館。
她站在元春館前望了許久,終還是沒了法子,她又怎知,這不過都是司馬道子吩咐的,為的是叫她走投無路,唯有去王府投靠他。
桃戈與妙音坊的主人桓子野交情極好,她此回沒了去處,本可去投靠他,可如今桓子野去了吳郡,怕是要好些日子才能回來。
徐媼不收留她,桓子野也不在建康,她如今是真的走投無路了……
而今想想,去王府似乎也未嘗不可,那個琅琊王司馬道子,雖說傳言他心狠手辣,殺人如麻,可今日與他一言,他似乎也不是那樣喜怒不定之人。
倒是有點悶騷……
桃戈輕嘆一聲,早知如此結果,她便不那樣倉促決定逃走了。
唉,真是傻透了!
桃戈終於還是朝琅琊王府方向走去,等到了王府外頭,天已黑了,王府的大門也緊閉,桃戈本想叩門,可轉念一想,到底是她自己要走的,而今又回來,總歸不大好,她也無顏如此。
雖說她這臉皮也不薄……
於是原本抬起的手又垂下去,桃戈轉身走至台階前坐下,靜靜等着明日早晨,等明日見着司馬道子,她再與他說清楚。
如今雖已入春,可夜裏頭多少還是有些冷的。
桃戈徹夜坐在王府外頭的石階上,她這一身單薄衣衫,自是經不住瑟瑟發抖,可困意襲來,她便也漸漸入睡,只是蜷縮成一團,倒是惹人憐惜。
天蒙蒙亮,桃戈微微偏着身子,倚在石階頂頭石獅子旁正熟睡,忽然嗅到一股子淡淡的沉香,她雖閉目,卻不禁皺了皺眉,迷迷糊糊的睜眼,忽見一抹月白與蔚藍相間,當是一人站在她跟前,她仰頭,見這一張眉清目秀,美如冠玉的臉,方知原來是司馬道子。
司馬道子垂眸望着桃戈,一雙劍眉微蹙,眸中暗含深意,只是面無表情,顯得清冷,桃戈亦是凝着他,眼溜秋波,眸含秋水,雖嬌俏極,卻又略帶愁雲。
桃戈本想與他說清楚狀況,可這會兒陡然見到他,她卻還沒有想好該怎麼與他說,於是吞吞吐吐道:“我……我有點累……所以就回來了……”
桃戈這般望着司馬道子,總歸是會叫他心生憐惜的,司馬道子面色平靜,淡淡道:“哦,你不必走了,”他收回目光,偏首望向茹千秋,道:“帶她去南苑歇息。”
司馬道子說罷,便越過桃戈徑直往府中走去,桃戈終聽聞司馬道子願留下她,自然是滿心歡喜,忙站起身來,茹千秋卻是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帶着兩隻黑眼圈有氣無力道:“隨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