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降下來的帷幕原來是鐵做的
陽光是金黃色的,鋪滿大殿之前的廣場,廣場便是一片金黃,那人繞過照壁,腳踏一地的金黃,大笑而來……
“不跪!”
莊子夢蝶不知周,嵇康臨死撫琴廣陵散,阮籍佯狂,劉伶縱酒,常閱古人,狂狷,高潔而悠遊!現在,汪立信是一個對大宋絕望了的狂狷之士。
仲春的風撩亂領口,汪立信散披衣服,露出脖頸上一道紅印。那是他為大宋留給自己的紀念……咸淳年間,苦於元軍勢大,大宋亡國在即,汪立信以死殉國。
丞相與都督跪拜於柴王駕前,侍衛和宮娥五體投地,日頭東升,陽光斜射過去,殿前台階之上的柴王,傲然屹立,九龍滾身的龍袍金光燦爛。就這樣,身披金光的柴王,看上去象一尊威猛的巨靈神。
汪立信卻狂妄地大笑。
頂着那位威猛得神似的人物而去,汪立信頭髮懶懶地繞個結,髮絲散亂而輕漫,衣服散披,露出沾滿酒漬有些發黃的褻衣,乾瘦的胸膛急驟起伏,發出焦躁的叫喊:“憑什麼要跪,給誰跪?”
他發現了柴王身上的龍袍,仍舊不緊不慢地走,一邊指着燦爛的龍袍,大聲叫:“你要曉得,你家的王朝是將要下跪的人救來的;你要曉得,下跪的這個人直到如今仍在幫你家拚死奮戰;你要曉得,這個人為你家守穩了半壁江山……”
他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古人誠不欺我,信哉,實也!”
笑聲尖利,穿進耳里就象一根針,刺得耳膜一陣痛。緊跟着宮牆外“嘰嘰喳喳”的鳥鳴,驚起一樹的昏鴉,原來是被笑聲擾了,烏鴉展翅撲上半空,紛紛揚揚的叫,便連拍翅聲也清晰可聞。
柴王越發惱怒,惡狠狠地盯住狂狷無禮的汪立信,那個人衣冠不整,凌亂的頭髮和那身邋遢的裝束,使得汪立信看上去象一個饑寒交迫的更夫。柴王發紅的眼睛立即湧出鄙薄,他非常討厭不修邊幅的人,他一直認為,整潔的作裝一是熱愛生活的表現,二是對別人的尊重。同時這個令人討厭的賤民口出狂言,每個字每句話無禮得能讓他死一萬次。
乍起的烏鴉讓行宮廣場充斥着‘亂’的感覺,叫聲和拍翅聲更使人心煩意亂。柴王皺緊眉頭,嘴角突然斜到一邊,掛上一絲冷笑:“哧……來人,將狂徒斬於本王駕前!”
說罷,又瞪住我,似乎他根本就沒把汪立信放在眼裏,或者說汪立信在他眼裏卑微得不值得去理會。
看着他發紅的眼睛,我還發現他握在腰間的雙手在顫抖,我知道,尊貴的王爺非常憤怒,甚至憤怒得需要通過殺人才能發泄他洶湧的怒火。
但我在笑,微笑。
很好,他們讓我的愛人嫁給我的敵人,他們還奪了我兵權,擄去我對地方的治權,現在,他們開始殺我的人。
陳宜中帶來的侍衛群中鑽出幾個人,殺氣騰騰奔向汪立信,汪立信不認識柴王,卻知道那身龍袍代表什麼,更看見大丞相和大都督跪在龍袍的邊襟之下。可他毫無所動,放肆的大笑,眯成一條縫的眼睛突然流出兩滴淚:“殺吧殺吧,今日殺我,明日殺他,功巨勛爵一個個殺光吧。只可惜徐子清啊,舍家棄業,忘死拼殺,終究換來個殺頭之禍。蒼天在上,這究竟是為了什麼……”
伴着烏鴉鳴叫,那叫聲尖銳甚至凄厲,宛若冤鬼的述說,他的聲音落入每個人心裏,直讓人的心冷得結成冰。我看着他,侍衛已拿住他的雙臂,髒兮兮的頭顱被侍衛摁到地面上,他也不掙扎,伸直脖子只管叫喊:“徐子清啊,你該怎麼辦……”
金黃的廣場上,汪立信的頭顱緊貼地面,幾個侍衛摁住身子,那具瘦小的身子扭成一條奇怪的曲線。陽光耀眼,鋪天蓋地,我眼中,那曲線鍍上一層金黃,慢慢地,汪立信身披燦爛的金光,與金黃的廣場,與金黃的大地,溶成了一體。
侍衛舉起刀,眼望柴王,只等柴王示下,鋼刀落下,腦袋落地,汪立信伸直的脖子便會立即斷為兩截。
形勢急轉,誰也不曾料到事態發展到這個地步。陳宜中抬起頭,焦急地說道:“柴王息怒,三思而行。”
李庭芝叫:“刀下留人。”
楊霖快要睜破眼眶,看到鋼刀作勢要落下,嚇得整個身子往後縮,沒想到動作過大,椅子倒地,弄出很大的響聲。
蕭歌終於沒有忍住,遠遠的發出驚駭的叫聲。
前來服侍的十數名宮女拿小手掩住嘴,即將掉下的腦袋讓她們明媚的眸子突然變灰,用手掩住的小嘴裏驚叫不斷。
我的侍衛收起一條腿,變全跪為半跪,右手自然降下,手心觸碰到腰間兵器之上,手與鐵相碰,幾十件武器叮噹作響。他們一個個臉色鐵青,寫滿怒意,盡皆眼看着我,只等我一個動表示,這個地方,健康行宮議事殿之前,便會乍起猛烈的血雨腥風。而朝庭的侍衛同時握緊刀劍,與健康侍衛怒目而視,腰和背脊彎下去,做出隨時出擊的姿勢。
宮牆外,又有人吆喝:“泥人兒,木偶……”一瞬間,這一刻,汪立信在叫喊,丞相和都督在求情,木椅倒地,宮女驚呼,兵器相觸,鴉聲……好一片嘈雜,好一片混亂。
我微笑,一顆心抽抽的痛,昔日同殿為臣,一殿君臣說不盡的好聽話兒,現在卻要擄名奪權,橫搶我之所愛,甚至開始殺我的人。
繞檐盤旋的一對燕子又回來了,嘰嘰喳喳的叫,起了一陣風,吹得燕子忽高忽低,它們仍不降下來,只是叫,彷彿在為地面上這批人的吵鬧而好奇。
回南宋的時間久了,戰鬥的時間久了,幾乎沒有停歇。廝殺,行軍,流血,受傷……在這個朝代沒日沒夜的掙扎,身子越見虛弱,此時涼風又起,只覺舌根底發甜,終沒忍住,咳出一聲嗽,便見一蓬紅彤彤的血飛濺出來,帶着腥氣噴到柴王黑色的龍袍上。
那身龍袍現在黑里透紅,熱血甚至升騰起霧氣,於剎那間,龍袍變得無比的詭異,柴王猶在怒目圓睜,但臉龐上的怒氣換成了驚詫,吃驚地看着我,停停,又看看龍袍前襟的那一大蓬血。
同一時刻,驚叫的放下手,下跪的直起腰,扭住汪立信的侍衛棄他不顧,一個個,全看着我,看着我滴着血的下頜,又看看柴王血漬斑駁的龍袍。
“嗚……”
金黃色的廣場中央,突然竄出嘶啞的哭聲,緊跟着,健康侍衛鬆開緊握刀柄的手,整個身子伏貼於地,腦袋藏進胳膊肘里,然後,精壯的士兵嚎啕大哭……
“我的大將軍啊!”
汪立信遠遠望着我,保持着朝庭侍衛扭他時的那個奇怪的姿勢,就那樣躺在金黃的廣場之中,大哭大叫,淚水迅速淌過散亂的髮絲,將髮絲粘合,一條條一塊塊,凌亂骯髒地盤於頭面之上。
我知道他的悲傷,我還知道如果楊二,或者阿爾塔等人在,健康行宮中的這批人沒一個能安安穩穩的走出去。
名聲,官爵,地位,錢財和權力,以及女人,他們跟着我還有一個大大的前程,更為重要的是,我幾乎成了他們的信仰。如今,這個賜予他們一切的人,這個信仰,在短短几天遭受一次緊接一次的打擊,他為大宋所做的任何事成了狗屁,朝庭拿他當泥人似的拿捏,而他,聽天由命,不反抗不抗爭,直至亮出他白凈的脖頸……來呀,脖子在這裏,砍下他。
原來,曾經強橫無匹的驃騎大將軍是個弱者!!!
他是個弱者,他們竟然這樣對待一個弱者!
人們從來都同情弱者,汪立信的心碎了,朱溪的心碎了,蕭歌的心碎了,侍衛們的心碎了,他們的心全碎了。陳宜中與李庭芝別過臉,不敢再看我嘴角滴着的血。
我咳嗽,我說:“放過他吧,子清有罪,他無罪。”
柴王默然,低下那顆高貴的頭顱,準備殺我的那雙手垂下去,嘆口氣,說:“文天祥,你宣旨吧。”
宮中亂了一時,文天祥不知什麼時候來到殿前廣場,站在議事殿的角落裏靜靜觀看,直到柴王喚他,方才走過來,只不過神情慘淡,行走中居然自己絆了自己的腳,差點摔倒在地。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文天祥念一句話便咬一下牙,以皇帝名義頌下的詔書被他念得艱澀難聽。也許他知道朝庭這樣做對不起我,可是他又不能不宣佈皇室的旨意。
我明白他的掙扎,但是幾千年來,中國的官員自始自終關注的便是傳統,官僚階層均由古腐的知識分子構成,而這些知識分子專心於儒家的經曲著作,因而他們強調倫理原則,強調政權的合理性,維護君臣之道,而不是手工技藝或者戰爭技術,更別提對舊勢力的改革。他們認為,任何有礙傳統的改革均為叛經離道,抗拒統治者的所有行為都是荒誕無稽的,與造反無異。
我,徐子清,如此對照之下,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文天祥面色如土,雙手開始顫抖,他快要念不下去了,聲音低沉得讓人必須支起耳朵才能聽清楚:“……苟無道無視以主,不幾於猖狂自恣乎?是可忍,熟不可忍乎!……”
這句話的意思是說,你徐子清不講君臣之道,無視朝庭,竟敢擁兵自重不聽號令,猖狂自恣如此,真是讓人憤怒得不可忍受。
健康之行的第一夜,徐子清盛宴款待,文天祥便想,最好不用頌這道聖旨,一經頌布,便是大將軍與朝庭的決裂之際。那日夜間,陳宜中屢屢試探,不惜用重話刺激徐子清,徐子清安之若素,對朝庭的各項措施全盤接受。文天祥還曾為此大大鬆了口氣,原本以為,徐子清接受新縣令,不反對拿李元曦去和親,奪去他的駐兵大營他也不吭聲,那麼徐子清一定會撤回前線的軍隊,跟隨陳宜中回到臨安。自此,太皇太后密令中的最後一件事辦妥,君臣重歸於好,這天下便得太平。可是誰也沒料到,來健康的一行人中居然藏着個柴王。
文天祥極快地瞄了瞄柴王,這個柴王爺必定受太皇太后之託而來,目的便是徐子清一旦不從命,就硬逼着他回來。
還是太皇太后厲害!文天祥簡直崇拜她老人家得五體投地。
陳宜中能逼徐子清回來嗎?李庭芝能嗎?他文天祥或者陸秀夫有那本事?更別提什麼上不了檯面的楊霖。太皇太后連下七道金牌令箭都不能讓徐子清回來,他們的面子能比老太后的大?
只有柴王,武功高強,身份貴重,天不怕地不怕,難能可貴的是,沒幾個人認識他,突然出現,打徐子清一個措手不及,讓徐子清連反抗的時間都沒有。
正因為柴王,最後的關鍵時刻,一切都搞砸了。
“……不忠不義不信,禁錮……”
文天祥念到這裏,心頭終於升起寒意:徐家軍,岳家軍,徐子清,岳武穆……聖旨說道,禁徐子清於健康行宮。
禁他便算了,會不會召他入風波亭?文天祥高聲念道:“欽此,徐子清領旨。”即便他拚命壓制心中的惶恐,他的聲音仍在風中抖得不成調。
仲春的風冰涼,卻是溫順的,緩緩地吹來,帶着一絲血的腥臊,濕潤的摩挲着我的臉龐,悄悄繞過肩頭,穿過門楣與窗欞,發出輕巧的沙沙聲,似乎對我細語呢喃。
它盤旋,裹着溫順的卻冷入心底的輕寒。
我又咳嗽,雪白無半點雜色的貂皮大衣,沾染星星點點的血,那血如此鮮艷,更使貂皮大衣顯得漂亮,就象,就象歌舞劇中華麗的帷幕。不過我知道,這場大戲結束,落下的幕布卻是鐵做的,同樣的是,它一樣沾着我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