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6
到了嘴邊的話硬生生被堵了回來,寧羽飛有些懵。
他們好像知道他要說什麼……
寧羽飛怔了怔,沒再開口。
本來針鋒相對的兩個人像是約好了一樣,同時收住了話題,不再看對方一眼,全都將視線挪向了寧羽飛。
沈凌煜先開口:“小飛,我們走吧。”
謝璟略微頓了下,才用低低的聲音說道:“……那我先回去了。”
說完這句話,他先一步走進升降梯,修長的背影消失在緊閉的銀色雙扇門中,甚至都沒有再看寧羽飛一眼。
可是寧羽飛卻莫名感覺到了一股落荒而逃的味道……
這樣想着,他又覺得十分荒謬,怎麼可能?那麼驕傲的人,怎麼就至於……
他腦中的思緒尚未轉完,太子拉住他的手,將他整個人都拽過來,十分霸道非常孩子氣地說:“不準看他!”
寧羽飛抬頭看他,苦笑道:“好,不看。”
太子似乎還不滿意:“也不準想他!”
寧羽飛看着這樣的沈凌煜,心裏像是鋪了一大片柔軟的海綿,輕飄飄暖洋洋的,他的聲音忍不住放軟了:“好,不想。”
他這幅順從的模樣大大地取悅了沈凌煜,他再度揚起笑容,將寧羽飛用力抱入懷中,用結實的臂膀扣住了他的腰,似是想用自己的身體造成一個牢籠,將這個人這顆心全都束縛其中,再也不肯放走分毫。
寧羽飛因為腦中的記憶而對沈凌煜縱容到了極點,他伸手輕輕環住他,嘆息道:“對不起,表哥,我真的做了很多對不起你的事……”
“不許說。”沈凌煜低頭在他脖頸上不輕不重的咬了一下,“那些話永遠都不要對我說,我不愛聽。”
寧羽飛被他咬的脖子縮了縮,聲音都有點兒變調:“你知道我想說什麼?”
他一問,沈凌煜的身體明顯僵了僵。
寧羽飛察覺到了,他再度開口,聲音似乎更輕了:“你覺得我是想說什麼?是說和謝璟……”
“不要說了,好嗎?”沈凌煜再度打斷了他,但這次他的聲音在顫,甚至有了一絲絲哀求的味道,“小飛,我不願意聽,只要你不說,我不會問,也不會去想,所以……不要說了。”
他用這麼輕的聲音說著這麼卑微的話,寧羽飛只覺得胸腔里的那柔軟的海綿像是吃了水一般,開始膨脹開始變大開始沉重,硬生生堵在那兒,連呼吸都有些吃力。
“為什麼?”寧羽飛頓了很久才問出這句話。
沈凌煜卻很快給了他答案:“不要想太多。小飛,把一切都交給我。”
他這樣說著,寧羽飛卻體會不到半點安心,反而是有無數的內疚,像翻滾的海浪一般,以驚人的高度鋪天而來,壓得人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了。
這話……不是第一次聽到。
不是第一次聽沈凌煜說。
四年前的記憶並未結束,從親王府逃出來,並不是悲劇的終結,而是另一場災難的起始。
沈凌煜做的事太出格了,即便夏洛蘭那樣迫害了寧羽飛,即便沈奕君是地地道道的幫凶,可這些都沒用,在這個帝權為先,貴族一言堂的世界裏,寧羽飛的死活與親王和公主的死活,根本沒法相提並論。
夏洛蘭做的事,若是張揚出去,大概會引起民憤,但即便寧羽飛被折磨死了,皇帝陛下也頂多是關她一場禁閉,示意性地‘罰一罰’,再補償一下伯爵府,控制住輿論后,這事也就揭過去了。
但現在,寧羽飛沒死,夏洛蘭和沈奕君卻死了。
這個消息足以轟動整個帝都圈,哪怕殺人的是沈凌煜,但震怒的大夏侯爵府和失去愛子的皇帝也會把這個不受寵的皇子給狠狠地壓死!
從親王府逃出來,寧羽飛何嘗想不到這些,可是他能做什麼?他除了守在沈凌煜身邊,死死握着他的手,到底還能做什麼?
那時候,腹部一片血紅的沈凌煜用輕到沒有任何力度的聲音對寧羽飛說:“不要想太多,小飛,一切都交給我。”
可是……怎麼可能會不想多?怎麼能交給他?
沈凌煜能做什麼?一個沒有穩固靠山一個不受期待一個犯了逆天大罪的皇子能做什麼?
交給他……交給他替他去死嗎?!
寧羽飛恨透了自己的無能,恨透了自己的弱小,恨透了自己這二十多年的碌碌無為!
他怎麼能認為這個世界很簡單?他怎麼能相信自己不惹事就不會有事招惹他?他怎麼能認定這是未來社會,哪怕是帝制也有健全的法律和平等的人權?
沒有,什麼都沒有,只有力量才是活下去的根本!
寧羽飛不想讓沈凌煜死,也不能讓他為了救他而毀了一生!
他並非走投無路,他可以去大榭侯爵府,他要去找謝璟,只有他了,只有他才有可能救沈凌煜!
這個時候,寧羽飛沒有考慮太多,也顧不上想太多了,他安撫好沈凌煜,頭也不回地去了大榭侯爵府。
但無論如何都沒想到的是,第一次來到高高在上的侯爵府,吃到的卻是一道閉門羹。
謝璟不想見他。
一句話猶如晴天霹靂,將寧羽飛轟的腦袋發脹。
是啊,他用那樣殘忍的方式和他分手,用那樣決絕的態度放棄了他們的感情,這時候再來找他,謝璟怎麼會見他?
這個耀眼猶如帝國之星的男人被他硬生生踩到了泥里,好不容易爬出來了,又怎麼可能再見他這個冷血無情的負心者?
不見才是合情合理的。
可是寧羽飛沒辦法了,實在是沒有任何辦法了。
當初夏洛蘭的事他不肯告訴謝璟,是因為大榭侯爵府不足以和大夏侯爵府以及當今親王對抗,所以他不敢說出來,他怕給謝璟惹上大麻煩,甚至毀了前程……
可現在,形勢不一樣了,沈奕君一死,尚且稚嫩的親王府瞬間垮掉,根本找不出主事的,而沈凌煜背後好歹是有大公侯爵府的,只要皇后不放棄沈凌煜,那麼他們一定會為他出頭,到時候再有大榭侯爵府的支應,沈凌煜肯定能活下來。
只要活下來,只有活下來才會有希望。
更何況,現在和之前太不一樣了。
他可以負擔自己的性命,但他背不住沈凌煜的命。
他可以為了自己選擇的感情去死,但沈凌煜不該為了他去死!
在這樣的心情下,寧羽飛不肯離開侯爵府,他守在了伯爵府外,不停地給謝璟的通訊器發著信息。
他說了很多……很多很多,可是這些留言全都如石沉大海般,激不起半點兒浪花。
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三個小時……天色黑了,晚秋的寒風吹得人直哆嗦,寧羽飛身上的傷只是略微處理了一下,這會兒受了涼,疼得厲害,也暈的厲害。
可是不能走,絕對不能走,他要等到謝璟,一定要等到他。
只是慢慢地,隨着時間無限推移,月朗星疏之時,寧羽飛忽然意識到,也許一切都不是他想的這樣。
就像在那暗無天日的地牢裏,夏洛蘭說的那樣:“你以為謝璟真的不知道你遇到的事嗎?你以為你受人排擠,被人冷遇,謝璟都不知道嗎?不,他知道,他當然知道,只是他不在意。”
“你認為謝璟真的愛你?別痴心妄想了,你不過是個一時興起的玩物,表面上寵溺深情但卻不值得真正費心思。”
“如果他真的愛你,如果他真的想和你廝守一生,會不經營你們的未來?會不考慮你的心情?會真的不知道我會吃醋會嫉妒會發了瘋一樣的想殺了你嗎?”
“謝璟是誰?他是在什麼樣的環境下長大的?這發生的事有哪一件是能瞞過他的?”
“之所以會瞞住了,只是因為他不想了解。”
“別自作多情了,寧羽飛,你啊,只不過是個被人丟棄的玩物,你不說出去是最好不過,你以為你說了,謝璟真的會為你和我反目?不可能的!”
夏洛蘭病態的笑聲在他耳邊肆意,寧羽飛打了個寒顫,被這最後一句話戳到了內心最陰暗的地方。
他為什麼不肯告訴謝璟?固然是是怕謝璟陷入到麻煩里,可那最隱秘最深處連他自己都不願意承認的私念是:他怕謝璟會放棄他。他怕夏洛蘭說的一切都是事實。
他早就知道自己沒表面上那樣洒脫,可是也不願意承認自己竟然膽小到了這樣可悲程度。
他寧願抱着謝璟是真心對他的這個‘事實’去面對災難,也不願意承認一切只是場玩笑。
如果是場玩笑,他沒準就解脫了,夏洛蘭不會這樣折磨他。
可是……寧羽飛蜷縮在侯爵府外,終於徹底認清了一個現實:他喜歡謝璟,遠比自己想像中要喜歡得多。
但有什麼用?這句話他這一輩子都不會說出口了。
直至第二天清晨,謝璟終於肯見他了。
寧羽飛渾身都凍得僵硬,但好處是身體似乎麻木了,那些傷口處泛起的劇痛完全體會不到了。
總算要見到他了,寧羽飛莫名有些心慌。
侯爵府里非常溫暖,深紅濃褐的裝修風格,帶着股百年沉澱下來的優雅韻味,這是一處讓普通人只是站在那兒都手足無措的房間,彷彿自己卑微到連這裏最安靜的一個擺件都比不上,更遑論這個屋子的主人。
寧羽飛目不斜視,一顆心卻徹底沉到了底,他和他的確是不適合,無論哪裏都透着股濃濃的格格不入。
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還是不要妄想能同處在一方天地下了。
寧羽飛設想了很多開口該說的話,但其實他根本沒出聲,那坐在高背椅中優雅男人淡漠的看着他:“你想讓我救沈凌煜?”
只是一句話,寧羽飛便如同被重鎚擊中了一般,整個人都不受控制得晃了一下。
他果然……什麼都知道。
夏洛蘭說的話,全是事實。
深吸一口氣,明明屋子裏溢滿了熱氣,可寧羽飛卻體會到了滲透到心脈血液中的寒意:“是的。”
“我可以救他,”謝璟好聽的聲音在這一刻顯得那麼遙遠,那麼陌生,那麼的可怕,“只是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寧羽飛頭都不抬:“你說。”
男人一字一頓,用優雅的腔調說著毫無感情地話語,“從此以後,再也不要出現在我面前。”
寧羽飛一瞬間以為自己失聰了,但很快他就意識到,這一刻的自己是前所未有的清醒,聽力是從未有過的出眾,因為他跨過了耳朵,用心臟聽到了真相的聲音。
“好,我答應你。”寧羽飛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侯爵府的,直到大片大片被冷風侵襲而下的枯黃樹葉飄到了他腳邊,他才恍惚間回神。
死死盯着那一片一片被拋棄的,沒了生機,但卻仍不依不饒地貼着樹榦的枯葉,寧羽飛覺得可笑極了。
一腳踩上去,薄脆的枯黃葉子發出了崩碎的聲音,寧羽飛頭都沒回,但卻感同身受的體會到了渾身骨折的劇痛滋味。
之後的日子,在寧羽飛的記憶中是無比的清晰的,那是一段渾渾噩噩的日子。
他執着的陪在了沈凌煜身邊,似乎連一分一秒都沒離開過。
沈凌煜需要他,想要他在他身邊,而寧羽飛則像是抓到了人生中的救命稻草一般,不離不棄的陪着他。
其實他弄不明白自己的心情,只是覺得在做了這麼多可笑的事之後,他至少不能再辜負了沈凌煜,不能辜負一個真心對他的人。
那一段時間,整個帝都星都風雲暗涌,寧羽飛隱約能察覺到些什麼,但其實也觸碰不到……直到沈凌煜被大公侯爵府接走,他才陡然清醒過來。
沈凌煜答應了大公侯爵府無數的條件,而實現這些條件的先決是:登基為帝。
所以他的生活被完全攪入到另一場兇殘可怕的爭鬥中。
在離開的時候,沈凌煜問他:“小飛,在我成為儲君之後,答應我的求婚好嗎?”
——等我登基為帝,你就是我的唯一。
寧羽飛怔了很久,最終他斂眉,輕聲道:“好。”
這一次,他不想再卑微地躲在任何人身後,這一次他想要平等的和對方站在一起,這一次他想要靠自己的雙手去爭取一片屬於兩個人的天地!
沈凌煜忙碌於權力交替的時候,寧羽飛獨自一人走向了參軍的道路。
這一回沒人再攔着他,這一回他真正的走進了戰場。
***
太子殿下送寧羽飛回伯爵府,寧羽飛的精神不太好,沈凌煜也沒再多說,只是一直握着他的手。
寧羽飛有些理不順這些錯綜複雜的記憶,更被自己心底的一個念想給驚得回不過神,所以實在無心去在意身邊的人。
太子安靜地陪着他,一雙明亮的金眸似乎一直在追逐着他,近乎於貪婪地,充滿了露骨的執念,捨不得挪開分毫。
在快要抵達伯爵府的時候,寧羽飛突兀地開了口:“表哥,你還記得我小時候的事嗎?”
沈凌煜微微一怔,旋即笑得陽光明媚:“每一次見面,每一件事,甚至是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寧羽飛一僵,但旋即嘆口氣道:“我怎麼記不太清楚了。”
他這樣說,沈凌煜也不生氣,只是好脾氣的說道:“記不清就算了,反正我們以後有的是時間,只會有更多的記憶,而且都是美好的記憶。”
寧羽飛笑了笑,卻又問道:“表哥,你覺得我小時候……特別嗎?”
“特別?”沈凌煜認真的看向他。
寧羽飛應道:“嗯,比如說,和其他小孩不太一樣?”
沈凌煜眸子的金色淡了些,似是在回憶:“的確是不太一樣,很安靜,生了一副乖巧模樣,可是一雙眼睛卻晶亮地像個什麼都明白似的。”
寧羽飛一顆心咯噔了一下。
沈凌煜似是回憶起什麼開心的事,嘴角微揚,繼續說道:“明明比我小,明明比我還矮,但卻總想着要照顧我,像個小大人一樣。”
寧羽飛閉了閉眼,又說道:“還有嗎?我真是想不起來了。”
沈凌煜嘴角的笑容略微帶了絲苦澀的味道,聲音也低了些:“真要說的話,一天一夜也說不完,但我覺得那樣太傻了……不過你真的是特別的,對我來說非常特別,畢竟你是我見過的第一個同齡人,第一個給我糖吃的人,第一個把我護在身下的人,第一個為了我和她反抗的人……說起來……”沈凌煜的眸子裏驀地劃過了一絲陰暗之色,“她還打過你。”
這個她指的是誰,寧羽飛知道。
楊若馨,沈凌煜的生母,寧羽飛的小姨媽。
寧羽飛沒留意到沈凌煜的神態,他還是有些茫然,這些記憶他腦中隱約有一些印象,可似乎和沈凌煜說的不太一樣。
飛行器停下來,寧羽飛回神,看到了伯爵府的大門。
他和沈凌煜道別:“我先回去了。”
沈凌煜在他臉頰上捏了一下:“好好休息,你的臉色很不好。”
寧羽飛點頭應下。
飛行器消失,寧羽飛轉身回了伯爵府。
這個時間楊若雲已經在準備晚飯了。
中午是在拍賣行吃的,寧羽飛壓根不知道自己吃了些什麼,這會兒聞到飯菜的香味,才覺得飢腸轆轆。
寧羽飛看到了在餐廳的母親,略微想了下,調整好情緒後走上去:“媽。”
楊若雲一看他回來,連忙說道:“回來的挺早,快開飯了,再等會兒。”
寧羽飛應了聲,走上前,隨口閑聊了幾句。
楊若雲最疼他們兄弟倆,說著說著就眉眼彎彎,話匣子大開。
寧羽飛引着她的話題,終於十分自然地問道:“媽,我小時候聽話不?尤其是很小的時候,省不省心?”
楊若雲壓根沒多想,很有興緻的說道:“你還真別說,你哥是現在老實小時候皮的很,誰都抓不住,你是反過來了,小時候又安靜又聽話不哭不鬧的小大人一樣,誰知道長大了反倒是不省心了。”
說到這個不省心,她似是想起了什麼,眼中笑意微斂,轉了話題:“閑說這些做什麼,去看看你哥回來沒。”
寧羽飛應了下來,轉身走去客廳,只是一顆心卻一沉再沉。
他沒法確認,哪怕打聽到這些,也沒法最終確認,可是那個念想卻被逐漸放大,清晰到能夠看清輪廓了。
也許……從來沒有‘寧羽飛’,有的只一個寧羽飛和一個失憶的寧羽飛。
要不然為什麼所有人都沒發現他的異樣?要不然為什麼那些記憶會鮮活到像是親身體驗過一般?
驀地一陣寒意從心底生氣,寧羽飛有些出神。
一直以來的置身事外被打破了,他能感覺到自己正在被真正拉入這個詭譎的漩渦之中。
到底是怎麼回事?
謝璟明明已經那樣對他了,一年前他又怎麼會再度和他交往?
在想什麼?到底在想什麼?
寧羽飛不知道,他頭一次發現,原來連自己都不了解自己是這麼可怕的一件事。
接連幾天,謝璟發來的所有消息他都一概沒聽沒接也沒有去觸碰。
他沒法分辨自己的心情,但只要那段記憶涌到腦海,他便一百個一千個一萬個不想再見到他。
只是一場戀愛而已,他沒必要賤到連自我都搭進去。
三天後,寧羽飛收到了一個全然陌生的通訊信號。
寧羽飛猶豫了一下,選擇了對接,之後沈天熏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小飛,我不不知道阿璟做錯了什麼,也不知道你為什麼生氣,但請你來見他一面吧,有什麼話當面說一說好嗎?四年前事已經把你們折騰地夠狠了,這次不要再自己藏到心裏了好嗎?”
寧羽飛怔了怔,四年前的事,難道還有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