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第 44 章
無論星艦上的設施再怎麼舒適,一連乘坐幾天也會讓人感到極度乏味。出行的當天下午,左茂和塗剛都由一開始的健談變為默然不語。就連平時活蹦亂跳的三彩都變得蔫蔫的,在左亭腳下蜷成一團。
這樣的環境,對左亭來說卻是求之不得。趁着空閑時間,他繼續偷偷打磨那塊骨片。
這條變異藍鯨留下的骨殖異常堅硬,即使只是薄薄的一小塊,磨製起來也相當吃力。左亭沒有其他工具,單靠砂紙,往往要堅持一兩個小時才能磨平一小塊表面的粗糙處,需要十足的耐心。
不過,當骨片終於完功那天,在空間裏端詳着成品,他覺得一切都是值得。
卸去了表面的粗糙和顏色不均,骨片呈現出水晶般的通透,邊緣又泛着玉瓷般的純白,在空間自帶的光線里熠熠生輝,流光閃爍,非常漂亮。左亭不禁期待,當它展現在陽光下時,會是什麼模樣。
只要再找一條相配的繩索就大功告成了。不過,該在什麼情形下送給喬江,才不會讓他誤解了含義?
思來想去,左亭發現這是個比磨製還費勁的難題,一時無解,只得暫時丟到一邊。
這時,星艦已經走了三天,需要在附近的港口停留兩個小時,安排補給。
左亭原以為父親會趁機帶自己和老師下去活動一下,舒散筋骨,但星靚停靠後,左茂卻一直沒有開口。過了好一會兒才百感交集地說道:“原來他們選擇的補給港口屬於梅達星。”
左亭一愣,立即反應過來,左茂為什麼絕口不提甚至不願踏足了。
梅達星是他們的老家,但同時也是左茂夫婦的傷心地。孩子甫一出生即被宣判雙重殘疾,後來又遭家族放棄,被迫離開。經歷了這一切,再堅強的人也會心生芥蒂。
但從父母平日不經意的隻言片語,左亭知道他們肯定還在牽挂故鄉,畢竟這裏承載了他們童年乃至青年的所有回憶,還有從戀愛到結婚的種種美好過往。都是人們一生中最值得珍藏的好時光,誰會捨得忘卻?
想到父母平日對自己的關愛,左亭暗暗發誓,總有一天要讓父母衣錦還鄉,再無顧忌。
左亭以為他們會悄無聲息地離開梅達星港口,繼續前往首都星球。出乎意料的是,半個多小時后,突然有人到星艦尋找他們,自稱是左長官——也就是他現在的祖父指派而來的秘書,想請他們回老宅小住幾天,順便為左亭慶生。
這是本家十幾年來破頭荒頭一次示好,縱使心內諸多埋怨,左茂也不禁有些激動。和西裝革覆的秘書寒喧了幾句,他試探道:“左長官怎麼會有空?”
“自從知道左亭少爺前陣子的事迹,大人就一直想見你們。恰好月底就是左亭少爺的生日了,大人說可以提前辦一個生日宴會,邀請名流與記者到場參加。”
聞言,左茂立即像被當頭澆了一盆冰水,原本的熱情頓時熄滅得一星不剩。
父親還是那麼功利。大概是見左亭痊癒有望,而且在殘疾人這個群體裏有了一定聲望,想要做做文章,擴大下自己的影響力,才會想起了他們一家。
他甚至連掩飾功夫都不屑於做,甚至沒有親自聯絡,似乎篤定了只要派個陌生秘書走一趟,隨便說一聲,他們一家三口就會欣喜若狂地湊上去。畢竟當年他們離開時是那麼倉促狼狽,眼下翻身有望,難道還會不樂意?
這種唯利是圖又看不出絲毫尊重的作派讓左茂有些作嘔。當年遠赴藍星時他的確有一陣子強烈期待父親能夠回心轉意,但多年的平靜讓活讓他漸漸看開。對現在的他來說,真正的家人只有妻子與孩子。
“我們沒空。”意識到父親的真正意圖,左茂冷淡地拒絕了回家的提議。兒子好不容易才走上正軌,付出努力只為得到更好的未來,而非成為替人博取民望的棋子。
聽到左茂的話,秘書臉上客套的假笑頓時一僵:一個被放逐的棄子居然也敢拒絕長官?難道他腦袋有問題?
勸解了幾句,見左茂心意不改,措手不及的秘書只好無奈地離開,臨走前還疑惑又惱怒地連瞪他們幾眼。
秘書的表情越發堅定了左茂的決心:下屬的態度往往代表上級的想法。一個普通秘書都把他們當成呼之即來的傻瓜,父親怎麼看待他們,不問即知。他又何必犯賤,上趕着讓兒子給看不起他們的人做踏腳石?
“小亭,如果將來有本家的人聯繫你說邀請什麼的,一定要拒絕。”左茂叮囑道。
“我記住了。”左亭點了點頭。離開梅達星時他年紀還小,已經不記得祖父的性格了。但剛才秘書言語間流露出的傲慢足以讓他知曉,本家根本沒拿他們當回事。突然說什麼小住慶生,肯定非奸即詐。
這段小插曲很快便過去了。兩天之後,星艦準時抵達首都星球港口。
這裏不愧是皇帝腳下的超一線行星,繁華熱鬧遠非別處可以比擬。剛剛踏出離艦通道,左亭便被喧鬧人聲泄成的洪流給淹沒了。
他是盲人,耳力尤為靈敏。放在平時是好事,可初次來到首都,習慣了平靜藍星的他只覺得那嘈雜聲像一把把攢起的尖針,從耳朵一直扎到腦袋裏,讓他頭痛極了。
左茂畢竟是個男人,沒那麼細心。兼之忙於照顧塗剛,便把左亭的面色蒼白當成了旅途勞累,一時沒有在意,“出發前訂好的飛行器該到另一個出口等,我們——”
左茂還沒說完,一輛水滴型的嶄新飛行器便靈活地越過人群,準確地懸停到他們面前,駕駛員在舷窗後向他們揮了揮手:“請問是藍星來的左先生嗎?我是飛行器出租公司的員工,不好意思,讓你們久等了。”
左茂有些疑惑:不是說好到那邊的出口匯合嗎?唔,大概是服務從業人員都特別周到,見他們行動不便,才主動找過來吧。
塗剛也奇怪道:“我們訂的飛行器,有這麼高級?”沒記錯的話,這是本月初才出的最新款式吧。
駕駛員對答如流:“我們公司本月在做特惠活動,凡是遠程預定的顧客皆可乘坐新款飛行器。”
兩個大人頓時釋然,以為碰巧趕上了優惠活動。左亭卻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絲不對:世上哪兒有這麼湊巧的事,這架飛行器八成是喬江安排的。
抱着三彩坐進內室后,只聽駕駛員又提醒道:“擱板上備有防噪音耳塞,若有不適,請您自行使用。”
如果說原本只是猜測,這下左亭是百分之百確定了,只是沒想到喬江竟這麼細心,竟連這點都想到了。將耳塞戴好,人群發出的嘈雜果然瞬間消失。
享受體貼服務的同時,左亭不免開始猜測:雖然說了不必親自過來,但喬江會不會在暗中跟隨?萬一被人認出來、或者被父親老師發現怎麼辦?可自己看不見,沒法確定他到底在不在。
猜測了一路,直到抵達預定的酒店,見喬江並未現身,左亭這才安心。
到房間休息了兩三個小時,見時間還早,塗剛提議道:“不如我們先去學院看看。小森已到了,剛好可以讓他和小亭認識一下。”
左家父子都沒有異議。隨便準備了一下,當即動身出門。
酒店就在學校旁邊,步行過去只需五分鐘。走進簡潔利落卻不失堂皇大氣的學院大門,塗剛坐在輪椅上,興緻勃勃地給左亭介紹各處建築的名字與由來。
雖然目不能視,但僅憑塗剛生動的講解,左亭已能在心中勾勒出學院的雛形,可以想像這是一處既擁有軍營般幹練規整,又不失現代化的龐大建築群。
不過,塗剛說了一會兒,卻是自己先懊惱起來:“瞧我這腦子,應該事先讓小森拿一份學院立體影像過來讓你看看。”
見老師難得懊惱,左亭微微一笑,剛想說話,便聽到一陣陌生的腳步聲接近,隨即在兩三步外停下,一個年輕的聲音傳了過來:“爸爸。”
“小森,你來得正好,剛才我們正說到你。”塗剛介紹道,“老左,小亭,這就是我的養子塗森,今年16歲。小森,這位是左叔叔,這是我的弟子左亭。”
“左叔叔,左亭,你們好。”塗森彬彬有禮地說道。
左亭曾在線上看過塗森的照片,記得是位帥氣而略顯高傲的少年,手背上有一塊鎖鏈翅膀的刺青。原本還擔心或許不好相處,現在看來,其實也還好。
笑吟吟看養子和左家父子打過招呼,塗剛又說道:“我的另一個養子塗楊,今年22歲,在學院念研究生,最近隨導師外出做課題去了,要等三四個月才回來,否則正好讓你們一起見個面。”
聽養父說起沒有血緣關係的哥哥,塗森臉上顯出幾分思念,旋即不着痕迹地瞪了左亭一眼。
這時,左亭的終端手環忽然傳來提示音。點開一聽,是學院發來的訊息:“左亭同學你好,你的入住手續已經審批完畢,現在即可入住A號宿舍1樓7號房。歡迎你成為軍事學院的學生,祝你學習生活愉快。”
“嗯?學院後勤部不是一直拖拖拉拉的嗎,效率什麼時候變高了?”
聽到訊息,塗剛奇怪地嘀咕了一句,旋即又高興起來:“儘早入住可以儘快熟悉環境,小亭,你今晚就搬進宿舍吧。按規定家長不能進出宿舍,小森,你多幫幫小亭,記得傳一份學院影像給他。”
過了片刻,塗森才簡短地應了一聲。
聽出他話語裏隱約的不情願,左亭不禁開始懷念羅密歐。如果那哥們兒在,自己也用不着麻煩別人了。
知道塗森對關照自己這份差使並不樂意,接下來左亭一直在留心每一個環節,爭取以後不再麻煩他。一切相安無事,等行李搬進宿舍,塗剛和左茂都回了酒店,左亭剛想讓塗森回去休息,自己獨自整理東西就好,卻聽他先行開口:“以後你安份一點,不要亂提要求,我沒那閑功夫伺候你。”
左亭早有心理準備,雖然不知塗森為何對自己如此不滿,但聽他直截了當地表示厭煩並不意外。看在老師的面子上,他也不想和個小孩子計較,便說道:“你想多了,我沒那個意思。”
塗森又瞪了他一眼,轉身就走。
聽到走廊上漸漸遠去的腳步聲,左亭無奈地搖了搖頭:“起碼把門給我關上啊。”
這間宿舍位於1樓,進出很方便,但面積卻不小,單是從大門走進卧室就有二十來米。也不知校方——或者說喬江是怎麼想的,竟給他安排這麼大的房間。
左亭剛要打開輔助器,摸索着過去關門,還沒動手,先聽到砰地一聲。隨即,一個熟悉的聲音漸漸靠近:“新環境如何,還習慣嗎?”
聲線醇厚而微顯低沉,來自喬江。左亭沒想到他出現得這麼快,脫口問道:“你一直跟着我?”
“對,從你們進入港口開始。”
說話間,喬江已走到他的身邊,毫無顧忌地將他一把擁入懷中,緊緊擁抱了一下,旋即有些不滿地說道:“幾天不見,怎麼瘦了。等下我帶你去吃東西。”
星艦提供的簡餐味道平平,加上旅途睏乏,大多數人都沒什麼胃口。在上面一連待了五天,當然會掉肉。不過——重點是你對我的尺寸記得也太清楚了吧?
左亭立即推開他:“我吃過晚餐了。”
“太陽還沒落山呢,稍後我們可以去吃宵夜。”喬江在他額頭輕輕落下一吻,“來,坐下,我先給你說說學院的情形。”
現實不像網絡,看不到任何東西,只能依靠聽覺與觸感。左亭本以為,無論網絡上多麼熟悉,現實里與喬江獨處一室,自己都會感到不自在甚至尷尬。
但事實卻截然相反,坐在喬江身邊,他沒有半分不自然,反而相當放鬆,比在父母面前更加自在。
是因為在他面前不用扮演乖巧的好孩子么?還是因為潛意識裏,自己已經把他當成了可以信賴的特別存在?
意識到這點,左亭的注意力不由從喬江的話語遊離開去,不着邊際地胡思亂想。
喬江很快注意到了少年的走神。見他精緻的面孔現出猶帶清稚的困惑,分外可愛,不禁怦然心動。再看到平日線上的靈動雙眼,此時像蒙上重重霧氣般迷離,又感到陣陣心疼。
“左亭?”他忍不住撫上少年的面孔,近乎貪婪地享受着比虛擬世界更加細緻光滑的觸感,輕聲喚道。
沉浸在思緒中的左亭毫無反應。
見他竟在自己面前發獃,喬江頗為無奈:這算是對自己的信任,還是根本就沒把自己當回事?
視線下移,注意到少年的衣着,喬江眸色驟然一深,喉結微微一動。
平時在線上,左亭基本都穿他挑的虛擬西裝,漂亮是漂亮,但總有幾分少年老成。但在現實里,羅曼偏好給左亭挑選粉嫩顏色和中性衣飾。
譬如今天,左亭穿了一件復古中式的斜襟短袖上衣,由白至青的漸變淡綠色調將他襯托得像一株頎長挺拔的青翠新竹,剪裁簡單但合體的純色長褲將他雙腿勾勒得更加修長。俊秀之餘,還帶了幾分男女莫辨的俊俏。
看到這樣的左亭,喬江第一次覺得,自己在衣飾方面的品位實在太差欠了。
他一瞬不瞬地注視着少年,手掌似有自我意識一般自行下移,撫過那修長的脖頸,滑到纖瘦肩頭,指尖靈活一捻,挑開襟扣探了進去,貪婪地觸上比綢料更加滑膩的肌膚,力道不自覺慢慢加重。
胸口傳來的陣陣酥癢感,終於將左亭從糾結的心事裏拉了回來。
“住手!”察覺到喬江的舉動,左亭連忙按住作怪的大手,隨即卻逸出難耐的低吟。原因無他:他的動作恰好讓喬江略帶薄繭的手掌用力按在了悄然脹硬的柔嫩小粒上,陌生卻舒爽的感覺像電流一樣猛然串過左亭的背脊,讓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看到少年脖頸驟然緊繃後仰,像投入羅網的天鵝絕望地露出要害,襯着如白玉染暈的通紅面龐,彷彿在無聲邀請捕手享用這美味的盛宴。喬江喉結明顯一動,旋即閉上眼睛,掩去過於熾烈的眼神。
他突然覺得,將左亭安排到方便見面的宿舍或許不是個好主意。
感受到比虛擬網絡更明顯也更強烈的曖昧氛圍,左亭有些尷尬,也有些生氣:“喬江,如果你再這樣,我們還是不要見面了。”
雖然經過上次的深吻,他已經知道自己並不反感喬江的碰觸,但尚未確定心意,他不想讓感情在明了之前摻雜太多欲.望。
“抱歉,是我一時忘形。”喬江立即爽快地認了錯,主動替左亭整理好衣服。
同時他也在暗暗反省:在藍星海洋上救起左亭的那夜,他像柳下惠一樣風度十足,怎麼現在反而像個毛頭小子一樣,總忍不住想毛手毛腳?難道情意一定,定力反而會消失?
左亭不知道他的想法,還以為是獨處惹的禍。摸了摸扣得嚴嚴實實的鈕扣,他下了逐客令:“我想休息了,改天再見吧。”
喬江堅持道:“我帶你去吃宵夜。”
左亭本想一口拒絕,但想到飛行器上細心準備的耳塞,又有些說不出口。猶豫片刻,終是心軟地點了點頭:“好吧,但不要讓人認出你。”
“當然不會。”見他鬆口,喬江眸中掠過一抹笑意。拉起人剛要出門,卻又突然頓住,先到衣櫃裏取出一件不起眼的灰色薄外套給少年穿上,又將他往後梳的劉海撥到額前,遮去過於醒目的眉眼。末了端詳一番,確認別人再看不出少年的俊美,這才罷手。
摸了摸垂下的劉海,左亭奇怪地問道:“你剛才做了什麼?”
“我變裝了,你也要改變一下。”喬江一本正經地說道。
理由很充分,左亭便沒有起疑,毫無異議地坐上了他的飛行器。
某種意義上講,這算是他們第一次現實約會,喬江早做足了功課。
在繁星點點的夜幕中飛行片刻,喬江操縱飛行器停在某幢摩天大廈的頂樓。
取出足以遮住三分之二面孔的超大視鏡戴好,牽起左亭的手,將他帶進面前裝修得古色古香的餐廳,喬江介紹道:“這裏是首都最有名的餐廳,他們的什錦果粥很有名,好吃又不會滯食,最適合當夜宵。”
這時,有幾名女性與他們擦肩而過。嗅到香水味的同時,左亭也聽到了她們摻雜着嬌笑的交談聲。
“剛才那個男人挺帥的,那頭銀髮尤其特別。”
“不知他在哪裏染的,我也想換成那樣的發色。”
“你還真是單純,比起染髮,我更希望和他共度良宵,嘿嘿嘿。”
銀髮?
聽到這個名詞的瞬間,海底看到的那一幕突然掠過眼前,讓左亭不由自主停下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