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第六十四章
“都聚在這裏做什麼?滾,都滾!別在這裏礙我的眼!”楚漣雖然身受重傷,脾氣卻絲毫不減。一靠近他的洞府,便能聽到他在裏面如此高聲怒罵。
不多時,那些個原本想要示好的宗門長老們,便紛紛灰頭土臉地從裏面出來了。唯有一位金丹長老凌仙子,因為當初與楚漣同期師兄妹的緣分,又留下來多說了兩句,“楚師兄,你如今到底受了傷,還是別太逞強的好。”
這話說得是溫言細語,可楚漣完全不是懂得憐香惜玉的人,毫不客氣便連她一起轟了出去。
等到眾人全部走空,楚漣看着重新空蕩的屋中,眉頭卻依舊緊皺。
他衝著一個角落沒好氣地喝道,“你還躲在那裏做什麼?”
文軒這才從門後轉了出來,神色複雜地看着他。之前聽聞楚漣重傷,文軒自然是又驚又駭,想也沒想就跑了過來。結果還沒進屋,就聽見楚漣那麼一大通火氣,哪裏有半點重傷的樣子?好半晌,他才訥訥地喚了一句,“師父。”
“我早已不是你師父。”楚漣卻一聲冷哼,不知為何又想起這茬了,“現在沒有外人,不必做這個樣子。”
文軒嘆了口氣,只好道,“楚真人。”
楚漣皺了皺眉頭,顯得不太習慣,但終於沒再說些什麼,似乎已經滿意。
而文軒又往前走近了幾步,看着眼前的楚漣。乍看之下,楚漣彷彿如同以往一般中氣十足,再仔細看,他那張臉卻慘白着,眉眼間還隱約透着一抹黑氣。
等想再近一步的時候,楚漣並起兩指一揮,一道靈鞭便直接擦着文軒的臉頰掃了過去。
“看什麼看?”楚漣很不高興。
“楚真人,”文軒無奈止住了腳步,“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楚漣將眉頭皺得更深了一些,並不答話。
文軒又問,“那魔頭竟有這般厲害?”
“不過一個藏頭露尾的鼠輩。”楚漣這才一聲冷笑,面帶不屑地說了這句話。但在說出這話的同時,他的拳頭卻緊緊握着,顯然那並不是他內心真正的評價。
過了片刻,楚漣又將手一揮,“這次倒是我們輕敵了。早知道它原本的修為或許高出我等,卻只想着它受困這麼多年定然已經不是我等的對手,沒想到他竟然這麼會藏,又恢復得這麼快。”
“它原本的修為,”文軒微微驚訝,“竟比元嬰還高嗎?”
“哼,瞧你那點眼界。”楚漣道,“你真該離開北寧,去中盛看看。區區元嬰,一個宗門就可以給你數出好幾個來。元嬰往上,還有大乘。大乘往上,才是至今無人能觸及的領域。”
文軒驚訝的地方卻並不在這裏,“你們……你與其他宗門的那些元嬰前輩,早就知道它有這麼厲害?”
被晚輩點出這點,楚漣頓覺臉面無光。
實際上,那魔頭所撒下的誘餌,原本就是為了引誘凝元期修士前去的。只因為它在地底深埋已久,肉身早已化去,必須找人奪舍,而唯有凝元後期那些離金丹只差一步的修士,才既能容納它全部的力量,又對它的侵佔毫無抵抗之力。而那傳送陣之所以只有水靈根絕佳的修士才能看到,便是因為,只有這樣的肉身,它才看得上眼。
結果文軒和秦時宇都將此事告知了宗門,導致竟有元嬰真人前去。元嬰真人一看之下,它的那些佈置自然無所遁形。那些看似美好的寶藏底下藏着一頭當年或許已經修到了大乘的強大魔物,毫無疑問。雖然魔頭被困多年,如今必然已經大不如前,卻不知道還留有多少實力。
然而魔頭撒下的誘餌實在誘人。上古時期留下來的法寶,功法,丹方,應有盡有,哪怕兩大宗門的掌權者也無不眼紅。於是他們既無法棄那些誘餌於不顧,又不敢真的打破那最後一道禁制將魔頭放出,就這麼僵持了許久,只等着將萬全的準備給佈置好。
楚漣還嘴硬道,“我們已經夠小心了,誰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情?”
這意外便是,有一名凝元期的長老經不住誘惑,竟偷偷潛了進去,結果被那魔頭一下就奪去了肉身。
文軒聽到此處,不由得一聲嘆息。
所謂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種事情說是意外,其實也是一種必然。
“全是那蠢貨害的。”楚漣齒門一咬,正準備將那罪魁禍首咒罵一番,卻忽然喉中一甜,連忙將手背將口擋住,猛地一陣咳嗽。等他好不容易止住這陣咳嗽,手背移開,只見上面噴着的全是血沫。
文軒看着那些血沫,心裏猛地就沉了一下。
“又有不長眼的上來了。”楚漣卻毫不在乎,只將手背擦凈,命令道,“去把人趕走。”
文軒點了點頭,只得依言照做。
過了僅僅不到片刻,來人依舊還在岱雲峰中,文軒卻忙不迭又跑了回來,急急道,“師父,來的是祁長老。”
“管他是誰?趕……”楚漣說到這裏頓了一下,反問一句,“哪個祁長老?”
“丹鼎院的祁長老,祁繼白。”文軒答道。
如果是平常時候,一個普通的長老,楚漣自然不會放在眼裏。但祁繼白,是水雲宗中最優秀的丹師。
楚漣頓了足有片刻,最後出口還是那兩個字,“趕走。”
“真人!”文軒急了,“至少讓他看一看吧!”
“少廢話!”楚漣怒道,“若我親自去趕,可就不會有你那麼客氣了!”
文軒話語一滯,簡直毫無辦法。再等他想多勸一勸,楚漣已經大袖一揮,將他也給直接轟出了屋去。
而後文軒尋到祁繼白,面帶苦澀的將楚漣的態度一說,祁繼白的神色卻沒顯出半分意外。
“楚真人的脾氣,我也有所耳聞。”祁繼白淡笑道,“他是個傲慢固執的人,自然會有傲慢固執的舉動。既然如此,我便先去掌門那裏看了。”
掌門紀子昂如今也受了重傷,祁繼白自然也是得去看的。
文軒便送了祁繼白一路,路上將方才所見情況給說了一遍,小心問道,“真……我師父的情況,如今究竟如何了?”
“聽你描述,似乎不妙。”祁繼白道。
文軒臉色一變。
“但既然本人固執,旁人也並不辦法。”祁繼白又笑了笑,“而且說實話,我也並非神醫。或許楚真人只是信不過我,其實有他自己的打算呢?”
聽到這話,文軒總算稍感安慰。而後他又問了問簡易修行的情況,得知自從簡易上次閉關,已有數月未出。
文軒的閉關卻不得不暫時中斷了。
而後過了大約兩月。這兩月間,外面依舊不消停,魔頭依舊攻破了好些個小型宗門,就連中型宗門也開始遭殃,似乎只有擁有護山大陣的七大宗門是安全的。好些中小宗門都提出想併入到這七家裏來了,削尖了腦袋就想擠入那護山大陣。
因為上次誘捕計劃的失敗,好些人對楚漣有了微詞。但因為楚漣的傷勢,並沒有人將這些微詞搬上枱面。
這段時日裏,文軒隔三差五便往楚漣洞府跑,楚漣卻並不領情,最後總要轟他出去。至於所謂“自己的辦法”,文軒也看不出半點端倪,只覺得楚漣的神色一日比一日差。
直到兩月後的這麼一天,文軒再走進楚漣洞府時,只見楚漣坐在床邊,一隻手垂在身側,握成一個拳頭,似乎在想着什麼事情,出奇安靜。通常而言,只要文軒一來,要不了多久,楚漣就會面露無奈。這次楚漣卻一直靜靜坐了許久。
許久之後,楚漣嘆了口氣,“你那天說的那個祁長老……再去把他叫來吧。”
邊說,楚漣邊張開了一直緊握着的拳頭,露出裏面一張揉皺的符籙。文軒一眼看出,那是一張未使用的傳訊符。這樣的符籙,通常都已經標記好了終點,只要一經使用,便會自發飛到那被標為終點的人手中去。
這張未使用的傳訊符,上面如今卻被濺了許多血跡。
文軒心裏一驚,方才因為楚漣終於想見祁繼白所燃起的喜悅消失殆盡,忙不迭就轉了身,朝着丹鼎院飛奔而去。
臨走之前,文軒聽到楚漣一聲自嘲的冷笑。
楚漣自嘲笑道,“事到如今,我竟不想去陪他。”
祁繼白很快來了這裏,幫楚漣好好看了一番。離去的時候,祁繼白卻眉頭緊皺,只道自己會儘力而為。
這日之後,文軒每日總會為祁繼白送一爐丹來給楚漣服用。他可以很明顯感受到,隨着時間推移,爐里的丹藥數量越來越多,氣味越來越重,楚漣的情況卻並不見多少好轉。
每隔上幾日,祁繼白還會親自前來,親眼看看楚漣的傷勢。
有一次文軒正好撞上。祁繼白解開楚漣的衣襟,查看胸前的傷口。那傷口的猙獰恐怖遠超文軒想像,血肉外翻着,像被滾燙的開水澆過一樣,還有絲絲縷縷的黑氣在上面盤繞。
文軒曾經見過慕容鳳被極火之毒常年侵襲的樣子,楚漣的傷口比那更加可怕,難怪祁繼白也只能說他會儘力。
“其實最麻煩的不是傷口,而是侵入楚真人體內的魔氣。”祁繼白告訴他,“那些魔氣,實在不是我的修為能夠解開的,北寧境內我也不知道究竟有誰能夠解開。可是只要有那些魔氣在,楚真人的傷就好不了。”
很清楚明了的情況,文軒一聽就明白。然而全宗門都無能為力的事情,文軒自然也毫無辦法,只祈禱楚漣能自己將那些魔氣化解罷了。
相比之下,紀子昂雖然也身受重傷,治療起來卻比楚漣容易多了。
這樣的情況,又持續了數月之久。
如今幾乎所有的中小宗門都找到了大宗門投靠,水雲宗的勢力壯大了數倍有餘,紀子昂也已經有了痊癒的跡象。全宗門都因此而帶着一抹喜氣,幾乎無人注意到岱雲峰這一角愁雲慘霧。
元嬰真人本該是整個宗門的保護神,能混到楚漣如今地步的,僅此一家。偶爾文軒想到自己這個大師兄如今的待遇,竟然覺得同病相憐。
他依舊日日都去楚漣的洞府照看,親眼看着楚漣頭頂一點點長出了白髮。
有些時候,除了頭頂那點白髮,楚漣看起來還和原本差不多。但更多的時候,楚漣會昏睡在床。
昏睡時,楚漣會夢囈,口中念着葉笙歌的名字。清醒時,楚漣會翻出許多舊物,擺在眼前,凝神看着,滿臉都是眷念。
偶爾他看着文軒,臉上也不再有那種厭惡,而是帶着點同樣的眷念之色。
“你應該已經找到那樣東西了吧?”楚漣問他,“在你的體內。”
文軒一下想起凝元時所看到的那塊冰面,點了點頭。
“那你也該已經看到他了。”楚漣又嘆了口氣。
這說的該是那道留在文軒體內的神念。在幻境中見過了葉笙歌模樣之後,文軒已經可以確認,那道神念所映出的身影正是葉笙歌本人。
“真好。”楚漣說著,語調中竟然帶了絲絲縷縷的委屈,“我也想看看他。”
文軒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你還是要繼續走下去嗎?”楚漣問他。
“停得下來嗎?”文軒反問。
“是啊,現在再想停下,已經晚了。我曾經阻止過你,是你自己要這麼選擇的。”楚漣有些嘲諷地笑了笑。
但因為這長久的傷痛,楚漣的脾性到底少了許多尖銳,很快便將那些嘲諷收了回去,嘆了口氣道,“從今往後,你也只能繼續走下去了,更急更快地繼續走下去。然後你就祈禱吧,祈禱在那一天來臨的時候,你能保有更多身為人的部分。祈禱那時候你身為人的部分已經足夠強大。”
說吧,楚漣擺了擺手。
這便是在逐客了。今日楚漣居然與文軒心平氣和地說了這麼多話,已經是破天荒的事情。
文軒離去時,想到楚漣剛才所說之話,心底有些沉重。
忽然間,他望見一張傳訊符從天空中飛過。
那是一張略有些眼熟的傳訊符,看起來已經十分老舊,不知道是幾十年的陳年舊物。它身上有曾經被揉皺的痕迹,還被濺上了不少了血跡。
文軒站了原地愣了片刻,忽然猛地轉過身,朝楚漣的洞府飛奔而去。
洞府中已經人去樓空,只留打開的窗戶在風中搖擺。
這一日之後,再也沒有人在水雲宗內見過楚漣。
有人說是楚漣的自負讓他不願死與人前,也有人說他只是想在外面尋找自己的生路。文軒覺得大抵是後者,因為他願意這樣相信,更因為楚漣曾經說過,事到如今,他還是想活下去的。
這件事就彷彿是水雲宗的一個插曲,楚漣走後,一切如常。
文軒也重新開始了自己的閉關。
他闔上雙眼,心神沉入進自己的體內,很快便又尋到了那塊冰面。他的修為比從前更強了,隱隱已經到了凝元中期。而每當他再看到這塊冰面,都能發現上面有了一點淺淺的裂痕。
因為靈氣在他的經絡中洶湧流動,無論他如何小心,總會衝擊到這塊冰面。隨着修為越來越強,這種衝擊還會越來越大。但他不可能因此而停下。在他選擇要繼續走下去的那一刻,一切便註定了。在他重新回到凝元的一刻,他就失去了後悔的餘地。因為哪怕不繼續壯大,靈氣的衝擊也不會停止。那一天總會到來,停下腳步只會讓他在那個時候失去掙扎的餘地。
文軒看向冰面旁那個漂浮的人影,輕聲喚道,“葉真人。”
葉笙歌的神念從不說話,只是淡淡看着文軒笑着。但文軒知道,他一直默默保護着這裏。所以每當文軒再次到來,上次所看到的裂痕總會被撫平一些。
文軒向這神念恭敬行了一禮,而後將心神移到其他地方,開始今日的修鍊。
事到如今,他只能走得快一些,更快一些。
而在此同時,丹鼎院後山一處洞府之內,簡易睜開了雙眼。在他的身前,是許多碎裂的靈石,碎末幾乎堆出了一座小山。
兩年,他這一次閉關,持續了整整兩年。
簡易嘴角帶着一縷笑意。他最終所推演出的功法,極其忙橫無理,進展卻極其快速。旁人都需要從天地中吸取靈氣,他卻可以直接從靈石里汲取,如何能不快?哪怕這麼做會帶來種種弊端,簡易一概笑納。
如今的他,距離凝元只有一步之遙。
這一步往往是最艱難的一步,許多人耗費一生也跨不過去。簡易卻必須跨過去,而且必須儘快跨過去。
為了應對接下來的事件,凝元是最低的門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