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第二十一章
簡易一下子就慌了,慌得一顆心都險些跳出了嗓子眼,慌得一雙手都不知道該往哪裏擺。文軒仍舊倚在他的懷裏,雙手稍稍撐在他的身上,就這麼直勾勾看着他。
“簡師弟?”好半晌,文軒發出有些迷濛的聲音。
這迷濛讓簡易心神猛地一松。還好,文軒雖然睜開了眼,卻仍舊迷糊着。
“是我。”簡易趕緊就點了點頭。
文軒握住他的手,流露出一種安心的神色,便又在他懷裏闔上了眼。文軒卻沒有重新睡去,而是低聲訴說道,“我做了一個夢。”
……該是惡夢吧?簡易反手緊了緊他的掌心,想到他剛才緊皺的眉心,默然不語。
“夢裏……有很多紅色的東西……”文軒緩緩講述道,“有些東西壓在我的身上,重得很……還有什麼流下來,溫熱的,很紅,有點腥……又有些粘稠……”
這種種感覺都讓他想到了一些不好的東西,使得他胃裏一陣不舒服的翻騰,臉色也越發難看。
“師兄,”簡易揉着他的額心,輕聲安慰,“都過去了。”
文軒忽然想到,其實他兒時也常常做這樣的夢。那時候他的感覺沒有現在這麼難受,只是有些麻木的厭惡,彷彿是在看着記憶深處的某些東西。直到楚漣知道了這件事,破天荒在他床邊陪了一晚,他便再也沒有過類似的經歷。
結果如今跌落境界時的這番折騰,就像是打破了體內的某種禁錮,這夢境竟也回來了。
“別再想這些了,師兄。”簡易在他背後一下一下輕輕拍着,“好好休息,你只是太累了。”
隨着這輕拍,文軒一顆心漸漸寧靜下來,倦意也終於重新湧來。
只是在重新熟睡之前,他抿了抿自己的嘴唇,伸出舌尖,在那略有潮濕之感的唇尖上輕輕一卷。
簡易的手掌猛地就是一僵。
文軒這才徹底進入夢鄉,傳來平緩的呼吸聲。
簡易臉頰一點一點地又熱了,就像是被火烤着一樣,熱得燙手。果然文軒是感覺到了他那小動作的,只是因為和夢境混淆,不知道其實他才是罪魁禍首。
他頓時不敢再有任何其他的想法,趕緊將該做的事情做完。直到將新的衣服給文軒穿好,他一顆心還跳得和打雷一樣響,目光都不敢往文軒身上落。此時天色已經不早,簡易自己也有些倦了。但這房間裏只有這一張床,他不敢再往文軒身旁靠,最後乾脆在角落合衣蹲了一晚。
而後不知過了多久,熟睡之際,簡易感覺自己被人抬了起來。
他掙扎地睜了睜眼睛,沒有睜開。
於是乎,當簡易終於從睡夢中清醒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竟然還是安安穩穩躺在了床上,躺了不知道幾個時辰。
文軒坐在床沿,穿着昨天簡易給他穿上的那件衣服,正笑着回頭看他,“醒了?”
簡易頓時一蹦三尺高,一下子撞到了天花板,哎喲一聲慘叫,跌下來后趕緊捂住腦袋,兩隻腳連踢直踢,不住往牆裏縮着,“師師師師師兄……”
文軒被他這反應給搞蒙了,笑容也僵在了臉上,“你至於嗎?”
“不是、不是……”簡易揉着腦袋頂上那個撞出的包,“師兄,我昨天、昨天,就是睡這裏的嗎?你、你也是睡這裏的?”
“是啊,這又怎麼了?”文軒斜眼看他,“你這反應怎麼跟個大姑娘似的。”
簡易有苦說不出,只能不斷迴避文軒的視線,一張臉又是通紅。
好半晌,他嘴中才傳出細如蚊吟的聲音,“別說這個了。師兄,你昨天真是嚇死我了,現在好些了嗎?”
文軒無奈搖頭,兩手一攤,“你看呢?”
簡易這才又將視線移了過去,將文軒渾身上下仔仔細細一打量。很明顯,文軒已經從暈迷中醒來,氣色也比昨天好了不少。簡易又稍稍起身,探了探他的額頭,果然連燒也退了。
簡易鬆了口氣,“真是太好了。”
文軒笑着,並沒有應和他,笑容中的無奈漸漸又深了一層。
當然,和昨晚那種亂七八糟的狀態相比,他確實已經好了不少,那些在體內亂竄的靈氣都已經散了出去。但是如今的他,感受着如今的自己,還是覺得一陣又一陣的不適應。
“我與從前相比,是不是很不相同?”他問。
簡易一愣。他感受着文軒所散發出的靈氣,神色中多了幾分小心,小心勸慰道,“這只是暫時的。要不了多久,你一定可以再回到原本的境界。”
是啊,猛然從凝元跌落回築基,必然會是有些不同的。文軒想問的卻不止是這個。
“我是不是看着老些了?”他問得更直接了一點。
簡易又是一愣,神情頓時變得微妙。
築基期壽元總共也只有百年,文軒如今已經過了接近一半,照理確實不年輕了。可是要問老不老,這這這,完全就不搭界啊。正常而言,築基修士至少要到六十歲,身體才會開始衰敗。
文軒居然也會糾結這種問題,實在在他的意料之外。
“一點也沒有,”簡易嚴肅認真、無比實誠地答道,“看起來根本就不比我大多少。”
話音剛落,剛好一陣風從窗外吹來,吹散文軒一頭青絲,頓時露出他鬢角里幾根華髮。
文軒仍是笑着。但這笑容配着那幾根華髮,簡易看在眼裏,心中猛地就是一陣揪疼,頓時覺得之前那回答彷彿都成了一種諷刺。
“面上還看不出來就好。”文軒指尖在鬢角一抹,將那些頭髮連白帶黑的撥到耳後,口中卻還帶着一點樂觀,“至少還能有十年時間。要是十年後再無進境,那才真的是要命了。”
任誰都聽得出來,他這樂觀底下其實壓着的全都是擔憂。
“何需十年?”簡易忙道,“以師兄的資質,區區從築基回到凝元而已,別說十年,就是五年、三年,都嫌長了!”
“你小子倒是敢說。”文軒不禁哭笑不得,“你忘了我之前從築基爬到凝元花了多久嗎?”
“那全是因為功法所礙。”簡易將一張臉板得嚴嚴實實,別提有多認真,“要不是一直沒尋得合適的功法,師兄你哪裏會被耽擱到這個時候?”
這是事實,文軒點了點頭。
可是這麼多年都沒有尋得的功法,眼下難道就很容易尋得了嗎?最開始文軒決定那麼孤注一擲,是對楚漣抱着一線希望,希望楚漣能夠幫他一把的,但楚漣並沒有回應他的乞求,一下子就使得他的前路變得迷茫起來。
這些話,文軒雖然並沒有說出口,但他的目光實在很容易讓人看懂。
面對文軒的擔憂,簡易卻是眯着眼笑了。每當遇到自己有把握的地方,他便能搖身一變,褪去了那些稚嫩的驚慌與無措,渾身都散發出一種胸有成竹的氣場,沉穩而有說服力,“師兄,昨晚你還暈迷的時候,楚真人要你醒來之後去找他。你先去與他談過再說吧,該是有驚喜才對。”
文軒對此將信將疑。但既然師父大人有約,他只能趕緊將自己鼓搗好了,一身整潔地前去拜會。
跪在地上行禮之時,他心裏還是惴惴不安的。
尤其楚漣在上座穩穩坐着,一條腿擱在另一條腿上翹起,要多居高臨下就有多居高臨下,看着文軒的目光中甚至還帶着一絲鄙夷。
他就用這種鄙夷的目光,將文軒上下都打量了一番,確認他真的已經從那種亂七八糟的狀態中穩定下來,而後才慢條斯理地開口道,“你知道嗎,我一直都討厭你。”
是的,面對好不容易從暈迷中醒來的徒弟,他第一句話就是這個。
文軒想笑卻笑不出來,嘴裏泛苦地道,“徒兒一直知道。”
楚漣又一聲獰笑,“有無數次,我甚至想親手殺了你。”
文軒一驚,手上也不由得一顫。他確實知道楚漣對他的感情一直不正面,卻沒想到居然已經負面到了這種程度。
“可是……”楚漣拖長了音,又加了一個轉折。
文軒抬起頭來,靜心等着他這轉折。
然而楚漣看着他這張臉,抬手重重拍了一下椅子的扶手,抬手又重重拍了一下那扶手,竟然怎樣也無法將一句“可是你畢竟是我徒弟”說出口來。
於是這個轉折就斷在了那裏,楚漣硬生生轉了話題道,“你想要找到能讓你繼續走下去的功法?”
這句話真是問進了文軒的心坎里,他頓時雙手一緊,一顆心也提了起來,呼吸都急促兩分。文軒猛地將腦袋磕在地面上,做着無論失敗多少次也不能放棄的嘗試,“求師父成全。”
楚漣這次卻沒有斷然拒絕,而是沉默了下來。
楚漣一直沉默了很久。
久到文軒忍不住又抬起了頭來,只見楚漣不知何時將一塊玉簡拿在了手中,正愛惜至極地摩挲着。楚漣看着這玉簡的神情充滿眷念,就像是在看着自己故去的情人。
終於,楚漣緩緩開了口道,“昨日你暈迷時,這水雲宗內,有許多弟子來為你求過情。就在這岱雲峰山腳下,跪了約有半數。”
文軒稍一怔楞,心中頓時有暖意流過。
“你這小子,”楚漣抬眼望他,“在這裏呆了這麼些年,人望倒是不錯。”
“不過以心換心而已。”文軒嘴角含笑,倒是答得十分真誠。
“你是不是以為你是個好人,是個大好人?”楚漣卻輕輕冷哼兩聲,“你以為,你身上的這些人性,都是誰帶給你的?”
這話文軒聽不懂,不由得目樓茫然。
楚漣最後再將那玉簡在手心中緊緊一握,而後抬手一拋,將那玉簡拋到了文軒眼前。
文軒撿起,正準備一閱,卻又聽到了楚漣一句話。
“你可想清楚了。”楚漣靠在椅背上,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的腦門,“一旦你看了這玉簡,從今往後,你就不再是我的徒弟。”
文軒的動作頓時一頓,愕然地看着他,“師父要將我逐出師門嗎?”
“名義上的東西都無所謂,我說的是實際上的。總之,如果你看了這玉簡,我以後就再也不會管你了。”楚漣深陷在椅中,眼角眉梢間透出一絲疲憊,“我也再也管不了你了。”
文軒將愕然的視線落到那玉簡上。那只是一塊普通的玉簡,模樣十分常見,只是因為常年被人拿在指尖愛惜摩挲,顯得十分光潤。但楚漣既然說出這話,文軒就能知道,玉簡里的內容一定是極不尋常的。
“……裏面有些什麼?”文軒問。
楚漣扯了扯嘴角,不告訴他。
於是文軒將那玉簡翻來覆去看了半晌,許久也沒有做出選擇。楚漣不由得覺得好笑:他們師徒兩個一直是那樣的相處模式,照理文軒應該早就巴不得不要他這個師父了,結果這種時候居然還要猶豫這麼久。
“師父,”在猶豫了這麼許久之後,文軒忽然道,“我曾經,是怨過你的。”
“這不是正常的嗎。”楚漣懶懶道。
文軒一個苦笑,“若說我在這世上有哪個唯一怨過的人,那就是你了。”
哦?這倒是有點令人意外了。楚漣抬眼望他,多了幾分興趣。
“我……是被你帶回水雲宗的。從小我就不知道誰是我的父母,只知道你是我的師父。”文軒的聲音細小,語調緩慢。他是從小一直將水雲宗當成家的人。師父楚漣,毫無疑問便代替了他心目中父親的角色。
人的感情真是一種奇怪的東西。外人隨便對自己好一點,便會感恩戴德。而越是在心中自以為親近的人,就越是覺得對方應該理所當然對自己好一些,再好一些。一旦不那麼好,便會心生怨懟。
他怨恨心中這個對他不管不顧的父親,怨了許多年。至於其他人,不管再如何對他,都沒有被他怨得這麼深過。
而一旦斬斷這層關係,便連怨恨的理由都沒有了。
“師父,”文軒握了握手中玉簡,自語道,“你之所以一直不讓我再進一步,甚至想讓我老死在築基巔峰,其中緣由,就在這個裏面嗎?”
他將玉簡收到袖中,對着楚漣磕了一個響頭,又磕了一個響頭,整整三個,作為對這個師父的告辭之禮。
而後他便起了身,轉身離去。
“等等,”楚漣看着他這背影,忽然心中湧起一種奇怪的衝動,猛地將文軒又給叫住了,“趁你未看之前,我倒是可以再交代幾句話。”
等到文軒站住了腳步,回頭看過來,楚漣又覺得分明有滿腹的事情想要交代,卻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思量半晌,他決定還是說說那件事。那件……嗯……終身大事。
“你與那姓簡的小子,如今已經是何種關係?”
“簡師弟?”文軒微微驚訝,“不就是……師兄弟的關係嗎?”
楚漣冷冷一笑,心想你還瞞着我呢。你們連嘴都親了,你還躺在他懷裏不知道多高興。就昨晚,在我眼皮底下做的好事,以為我會不知道嗎?
“不過比旁的師兄弟要親近一些罷了。”文軒看楚漣神色古怪,又補充道,“畢竟他如此真心待我,我總得回以真心才行。”
楚漣點了點頭,暗道這還差不多,“你這小子我知道。既然已經看準了他,定是打算和他處一輩子的。”
按理說他是挺討厭簡易的,但是剛好他也討厭文軒,因此也懶得多做干涉,只要他們兩個以後過得好就好。
楚漣便以一種過來人的心態,語重心長地囑咐道,“你們這條路,並不好走。兩個男人,看似比一男一女容易相處,其實更容易起摩擦。往後如果遇到什麼事情,相互之間別太爭強好勝,能各退一步就各退一步,才容易走得更長久些。”
文軒站在原地怔楞片刻,半晌緩緩點了點頭,“多謝師父告誡。”目光中卻還透着兩分茫然。
楚漣這才揮了揮手,讓文軒離去。
待到文軒的身影徹底不見,他闔上了雙眼,一瞬間竟像是卸下了重擔,“笙歌,你看中的弟子,我越俎代庖這麼久,也只能到此為止了。”
而文軒走到路上,便掏出那塊玉簡,邊走邊將神識沉了進去。
最先看到的,是楚漣一句寄語,浮在最面上,是一排有些潦草的大字:“如果繼續走下去,你總有一天會發現,有人在你的體內留了某樣東西,那是對你的保護,且對你影響極大,千萬不要急着將它撬開。”
這句話實在古怪,讀起來還有幾分不通暢之感,似乎是最近才匆忙寫就的。而且在寫出這句話的時候,楚漣是充滿遲疑的。
文軒目露困惑,還沒來得起思索一二,這句寄語便消散成點點浮光,露出玉簡真正的內容。一眼望去,這顯然不再是楚漣的字跡了,至於具體何人,文軒也不清楚,似乎從未見過。這字體極其娟秀,卻又帶着一股有力的風骨。
等到將這內容靜心一讀,文軒雙眸頓時程亮,握着玉簡的手都忍不住抖了一抖。
文軒原本以為,這玉簡中所記的,該是一些與自身有關的秘密,卻沒想到,這竟然直接是一套功法!
便是那踏破鐵鞋無覓處的功法!
文軒的呼吸一下子都重了,忍不住加快腳步,想要快些沖回原本這個房間。
“簡師弟!我……”他要快點和簡易分享這個好消息,“我拿到了!”
剛一踏入房門,他腳步卻忍不住一停。簡易正在房中調息。靈氣在他身遭周轉着,一點一點進入他的竅穴,在他的經絡中遊走,剛好正進行到關隘處。
文軒屏息站在房門處,關切地看着。
他還記得,就在不久前剛與簡易相遇的時候,簡易還只是鍊氣後期而已。鍊氣後期到鍊氣巔峰,雖然只有一線之隔,很多人往往要走上數年。而此時的簡易,不過這麼數日下來,竟然已經隱隱有了鍊氣巔峰的趨勢。
而後文軒微微一笑,便靜靜走到床頭,先獨自坐在那兒繼續研究玉簡上的內容。
這玉簡上的功法,雖然並沒有相關的闡述,但文軒一看便隱隱有種預感,知道這是極水之根能用的。這種預感很難用語言描述,似乎冥冥中自有一絲天機在他心中顯現。
細看之下,他所感到的驚異卻更甚。
這功法,不僅是極水之根能用的,還與他之前所修的——當年楚漣離開水雲宗之前教授與他,使得他從鍊氣突破到築基的——那功法,一脈相承,同根同源。
最大的可能,它們根本就是同一部功法的前後部分。
這一事實所能意味的東西實在太多了。極水之根能用的功法雖然稀少,卻不可能只有這麼一套。楚漣能先後將這兩部分交給他,只能證明,這整套功法,打從一開始,從楚漣第一天引文軒入道時起,就在楚漣手上。
然而一部能讓極水之根的修士從鍊氣修鍊到築基的功法,和一整部能讓極水之根的修士一直修鍊到——文軒往後翻了翻,足可以直接修鍊到元嬰——的功法,其價值以及獲取難度都是天壤之別。
一整套這樣的功法,稀少程度與文軒這樣擁有極水之根的修士不相上下。
偏偏兩者都被楚漣尋到,這似乎很難用巧合來解釋。
文軒眉頭微皺,沉思許久,不由得搖頭一笑,把心神重新放回到玉簡之上。他回憶起之前所見的楚漣那句寄語,暗自想着,等到他將這套功法修行下去,達到更高的境界,大概就能將背後的秘密探知一二了。
功法的來歷,自己的身份,楚漣的那段寄語,不知何人留在自己體內的不知何物,都是他想要知道的,都與他關係極大。這一切的一切,都成為他背後的推力,讓他越發想要前進,越發想要快速地邁進,越快越好。
可是想要依靠這麼一套來之不易的功法重新修行到凝元期,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文軒入定許久,終於睜開了眼。
正在此時,只見安坐的另一角的簡易忽然輕輕一振,周遭的靈氣也被帶得一震,竟似散出了一道漣漪。
這是邁入築基巔峰的跡象。
簡易同樣睜開眼來,眼中流露出驚喜之色。
“恭喜簡師弟了。”文軒笑道,“不過這麼數日,你便順利到達築基巔峰,也算是天縱奇才了。”
簡易一見文軒就臉上一紅,頓時連連謙虛,“只是運氣好而已,哪裏抵得上師兄萬一。”
話說到一半,他看到文軒手中那玉簡,頓時眼前一亮,“這莫非就是……”
“還真是被你說准了。這次與師父一談,果然收穫極大。”文軒說到此處,想起楚漣已經與他斷了師徒之緣,不由得頓了一頓,而後又故作自然一笑,撫了撫那玉簡,“多年夙願,終於如願以償。”
簡易聞言,果然極高興,一下子蹦到文軒身前,右手下意識便朝那玉簡伸去。伸到半途他才反應過來,頓時又不好意思地收了回去。
文軒卻不防他,見狀便笑着將玉簡塞入到他的手中。
簡易將心神潛入玉簡一看,原本喜氣洋洋的神情忽然在臉上一滯,變得有幾分微妙。
“怎麼?”文軒問他,“莫非有什麼不對?”
“沒什麼不對,只是第一次見到這麼高深的功法,一不小心就看呆了。”簡易笑着含糊過去,又將玉簡還給文軒,“師兄啊,這功法可是極珍貴的。我也就罷了,你斷不可以再給旁人看了。”
文軒輕輕刮他鼻頭,“我也就給你看。”
簡易頓時羞澀,又將目光移了開,心頭卻是無比歡欣雀躍,如同開滿了一叢山花。
正在這高興的當頭,他聽到文軒忽然道,“簡師弟,你剛入內門,還有許多事情需要安置一下。我大概再陪你多留這幾日,然後便要啟程離開宗門一趟了。”
簡易一驚,還以為他這麼快就要叛門而出了。
結果卻是簡易想岔了。只見文軒眉頭微皺,用指節輕輕敲了敲那玉簡,“這上面所需要的許多東西,宗門內根本尋不到。別說宗門內了,有些說不定還得到北寧洲外去尋。”
原來是這麼回事。簡易頓時瞭然。
修士想要邁入新的境界,除去自身對修為的打磨,往往還需要許多外物相助。具體需要何種外物,全因功法而各有不同。文軒手中的這一本,對外物的要求更是令人髮指,不知多少天才地寶都赫然在列,非得出去細細尋找才行。
其中還有許多甚至是文軒連見都沒見過的,想想也是壓力挺大……不過一想到這都是為了重回凝元,文軒又充滿了鬥志。
“師兄。”簡易卻毅然道,“你要出門,我是一定要陪你一起的。”
“何必成天跟着我身後瞎跑?”文軒眉頭一皺,顯然並不認同,“你也有自己的修行,不能老是因為我而耽擱了。”
“並沒有耽擱。”簡易擺事實講道理,“這幾日我不是成天跟着你在跑嗎?如今也到鍊氣巔峰了。”
文軒竟被堵得說不出話來。
“而且我也快要築基了。”簡易又道,“到時候你我都是築基,在外一起結伴,不是正好?還能比比究竟誰能更快凝元呢。”
“你這小子……”文軒無奈,“剛到鍊氣巔峰,就說快要築基?”
“要不了幾天的,師兄儘管拭目以待!”簡易說得是豪氣萬丈。
文軒簡直哭笑不得。
但接下來簡易所舉出的理由,卻讓文軒也不得不重視了。
“再說了,師兄你離開了宗門,不是就留下我一個人在這裏了?”簡易表示,“師兄你也不是不知道,這水雲宗里看我不痛快的人多了,更何況我昨日還剛剛得罪了那位掌門大人。如今師兄你再一走,誰還能罩我?這不是明擺着讓我被人欺負嗎!”
水雲宗內究竟有沒有很多人看簡易不痛快,這說不準。但簡易昨日得罪了掌門紀子昂……文軒還是確有察覺的。
“掌門師叔……應該不至於……”文軒低聲說著,卻自己都沒有底氣。
曾經文軒對紀子昂敬重有加,不僅僅因為紀子昂是水雲宗掌門,更因為紀子昂在他最需要的時候對他伸出了援手,令他始終記着這個恩情。
而經過這幾日的事情,他已經推翻了自己曾經對紀子昂這個人的所有認知。紀子昂當初給他功法,是別有用心的,這足以讓這份恩情雲消霧散,也足以讓文軒對他的敬重大打折扣。但舊的認知雖然被推翻,新的認知卻還沒來得及建立,現如今他也不知道究竟該怎麼評價這個掌門。
但有一點可以確認的是,就算紀子昂想要拿捏簡易,也必定得先找個恰當的理由。畢竟這個人不管居心如何,表面功夫總是會用心去做的。
“此行或許會有兇殘,你跟着我,也不一定會比留在宗門安全。”文軒少少猶豫了一會,最終起了身道,“原本我要離開宗門,也得去找掌門辭行,就趁此機會和他談談吧。”
等到文軒出了岱雲峰,路上所遇到的弟子全都奔走相告。
然後更多弟子一個接一個跑過來,或是確認他平安無事,或是安慰,或是鼓勵,或是表達仍舊支持於他。所有人都察覺到了文軒的變化,但他們都小心翼翼避開此節,努力在與文軒交談時表現得一如既往。
偶爾自然也會有不喜文軒的弟子,想要出言諷刺兩句,卻都被其他弟子搶先阻止。
行至中途,更有一群師妹攔住了他的去路,而後其中之一提了一籃子新鮮靈果塞到他懷中,輕聲道了句師兄加油,便紅着臉跑遠。
文軒看着懷中果籃,笑容中帶點無奈,更多卻是感動。
就算掌門並不是他原本所以為的那個掌門,宗門卻依舊是他所熟悉的宗門,師弟師妹們還是那樣可愛。
他懷揣着這種感動到了大殿之前,通傳過後走入進去。
殿內所見情景卻如當頭一盆冷水潑下。
哪怕已經有了掌門或許會想要拿捏簡易的準備,文軒也沒想到對方動作居然會這麼快。殿內不止有掌門一個人,還有好幾個凝元長老聚在一起,宛如一場熱鬧的會議。
此時紀子昂正……高居上座,倒是一言未發。
卻有一名長老正在底下慷慨激昂,“明明都是外門的弟子,憑什麼有人想入內門就能入內門?這不公平!求掌門明鑒,將那名弟子驅回外門!不,這等不守規矩之徒,理應直接逐出宗門!”
紀子昂撫着鬍鬚,沉吟片刻,猛地一眼看到文軒,頓時眉開眼笑,“軒兒,你來得正好。你看看這,就因為你上次引入內門的那個簡家小子,諸位長老正在這兒和我鬧呢!你快過來,好好與他們說道說道。”
文軒便這麼被推到了台前。
先前他也在凝元境時,這些個長老對他還有兩分客氣。如今他跌落回築基,便連這點客氣都沒了。之前那慷慨激昂的長老指着文軒的鼻子就是一通質問,話里話外無非是文軒不知收了簡易什麼好處,竟助紂為虐,做出這種不合規矩之事,實在是對大師兄之名的玷污。
其他長老也紛紛符合,你一言我一語的。
“張家二公子,那麼勤奮努力的人,如今還不是在外門裏安安心心等着年末考核。”
“還有陳家的三公子,天資也是極高的,就因為沒趕上去年的年末考核,已經在外門呆了大半年了。”
“這麼多人才都還在外門,怎麼能只因為你隨口一詞,就把一個不知道哪來的毛頭小子給塞進內門來了?”
“就是!就連我家孫兒如今也在外門啊!若是後門這麼好開,我怎麼不厚着臉皮找掌門開口,把我家孫兒也捎帶進來?”
“不合規矩,不合規矩!”
“這規矩要是亂了,宗門的考核也就成了笑話!實在是宗門的罪人!”
文軒被這樣圍攻,被堵在中間責罵,連辯駁的空隙都難找。
換做以往,他或許不會多想。但如今他已經經歷過那些事情,再看着紀子昂在邊上冷眼旁觀的模樣,又怎麼會不知道這陣仗是因何而來?
紀子昂當初拍了那個板,無論是為了什麼,總歸是拍了那個板的。如今他卻只因為看簡易覺得礙眼了,加上文軒已經難以再榨出利用價值,便想要反悔,於是挑唆這些長老來演了這麼一齣戲。不僅反悔,還想要將所有的錯處都往文軒頭上扣。
文軒卻不覺得委屈,起初也尚未覺得憤怒,只覺得一陣齒冷。
他起初還努力在空隙里爭辯着。
“三年後就是玄門大筆,非常時期行非常事。”
“簡師弟的本事我是見過的,絕對有進入內門的資格。我之所以向掌門進言,提議早些讓簡師弟進入內門,也是覺得簡師弟天資難得,不忍耽擱。”
“掌門曾派祁長老看過他的表現,這難道不也是一種考核嗎?”
“更何況簡師弟如今已經鍊氣巔峰,距離築基怕也不遠了。”
那些長老們卻依舊喋喋不休,步步緊逼,分毫不讓。
“快築基怎麼了?外門裏難道沒有已經築基的?廢物哪怕築基了也是廢物!”
“非常時期行非常事?本事夠就能進來了?那張家二公子,陳家三公子,難道比那個簡什麼的本事小了?怎麼不將他們也給‘非常事’一下?”
“呵呵,祁長老……”
他們不僅質疑簡易的本事,提到祁繼白的時候也帶着某種蔑視。
於是漸漸地,文軒也不與他們爭了,就負手站在那兒,臉上微微帶着笑,看着他們能喋喋不休到什麼時候。
如此微笑,倒也有些滲人。
被他這麼看着看着,終於有第一個長老忍不住閉了嘴,然後第二個、第三個,半晌之後,竟然便徹底安靜了下來。
“說完了?”文軒笑着看他們。
“說完了又如何?無論怎麼說,道理都在我們這邊……”
“什麼道理?那什麼張家的二公子?還是那什麼陳家三公子?就因為他們還在外門,所以簡師弟不能到內門來?你們的道理,無非就是這個。”文軒一步一步踏着步子,站定在發言之人面前,“可你們憑什麼說簡師弟不如他們?我今兒還就告訴你們了!簡師弟的本事,他們一個也比不上!”
他忽然也變得這麼咄咄逼人,逼得眼前那人都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
卻另有長老在邊上道,“你說有本事就有本事了?要不是個毫無本事的廢物,又何須走這個後門。”
文軒頓時轉過頭來,目光刀子一樣刺向此人。
他記得這傢伙,之前那個罵簡易廢物的,也是這傢伙。文軒記得深深的。
“廢物?”文軒一聲冷笑,“若簡師弟是廢物,我真不知道你那寶貝孫兒該算什麼了。”
他原本是不會這樣說話的,可今兒實在是被氣得狠了。
“你……”那長老臉上青筋頓時一跳。
“說來說去,你無非也是以為你那孫兒比簡師弟有本事罷了。”文軒又慢條斯理,語調嘲諷地道,“不如讓你那孫兒和簡師弟比上一場?就是不知道你敢不敢,你那孫兒又敢不敢。”
“軒兒啊。”紀子昂看戲看到此處,終於出面打了個圓場,“有話好好說,何必如此生氣?”
生氣?
文軒現在確實生氣了,他都快被氣炸了。
他卻臉帶微笑,“我怎麼會生氣呢?諸位長老的說法也並非全無道理,他們只是從來沒見過簡師弟,不知道簡師弟為何能有資格直接進入內門而已。這個事情,我覺得,其實非常容易解決。”
而後他回過頭來,視線在諸位長老身上逐一滑過,最後落在掌門紀子昂的臉上。
“只需擺一個擂台,讓你們看好的那些個人通通上去挑戰一番,看看究竟是誰能站到最後便可。”
說完,文軒將雙手往後一背,便閑庭信步般往外走去。
走了不到兩步,他聽到身後又起了討論的聲音,“也好。直接擺個擂台,省得有些沒本事的人還被捧得好像有本事一樣,平白佔用內門的資源。”
“哦,對了。”文軒猛地又回過頭去,微微笑道,“如果你們擔心往後簡師弟以後會礙你們的眼,那請放一百個心,過不了多久,他就會隨我一起去出好長一趟遠門了。但是如果你們擔心內門的資源,抱歉,那些資源就是他應得的,他就是有那個資格。”
他倒是差點忘了,簡易新入內門,是有不少資源可以領的,臨行前可千萬不能漏了這一步。
還有他自己,在宗門這麼多年,不知省下了多少資源沒有領走。回頭統統得帶上,該是自己的一分都不能留下。
至於這些混蛋傢伙們……連他簡師弟的本事也敢質疑?
呵呵,他回頭就要把自己壓箱底的法器全給找出來,把簡師弟全副武裝,讓他將那什麼張二陳三,還有那什麼破孫子,全都打得滿地找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