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1 陸城之戰 111 番外下

世界1 陸城之戰 111 番外下

小蓓(喝礦泉水):“您這麼一說我想起來了~~~(咕咚)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有崇拜強者的心理傾向。比如英雄故事人人愛看,英雄做事的時候其實就是獨裁的,甚至侵犯人權、動用私刑。這種人物和情節設計就是在迎合受眾的心理傾向。以民主和法律為主題的電影沒人愛看。不服來辯。”

女生a(不開心):“愛看英雄故事又不等於贊成獨裁和私刑。恰恰因為人們在現實中不能這樣做,才要看故事發泄嘛。”

小蓓:“‘在現實中不能這麼做,所以要看故事發泄’——你這等於承認了‘虛構故事是對現實的反彈’。那我是不是可以說:受眾對現實中的民主和法律不滿,所以潛意識地呼喚獨裁和私刑?大家咋不呼喚更高水平的民主和法律呢?”

女生c:“民主是動物本能,這給我的感覺像是自然法、決定論。自然法是否存在應該是有爭議的,而且有可能是一時一地的社會價值抽象。”

教師:“好問題。可以當課後作業。下一個概念:‘阿羅不可能定理(arrow'simpossibilitytheorem)’。什麼意思呢?舉個例子:假設余院長、許院長、韋斯特老師競爭紫凌書院院長,然後小愛、小蓓、小曹你們三個是選民:

小愛的偏好是:余院長>許院長>韋老師;

小蓓的偏好是:許院長>韋老師>余院長;

小曹的偏好是:韋老師>余院長>許院長。

問題來了。

小愛、小曹覺得余院長>許院長,所以余院長>許院長是多數人的選擇;

小愛、小蓓覺得許院長>韋老師,所以許院長>韋老師是多數人的選擇;

小蓓、小曹覺得韋老師>余院長,所以韋老師>余院長是多數人的選擇。

於是‘多數人’覺得余院長>許院長>韋老師>余院長>許院長>……咦?是不是導向荒謬了?無限死循環嗎?銜尾之蛇嗎?任何以多數原則為基礎的決策系統,總存在這麼一個不能傳遞的結果。”

小曹(即女生c):“這個定理只能證明‘投票無法體現多數人的偏好’。我們可以像設計科學實驗一樣,採取各種辦法稀釋群體非理性、中和不利因素,避免投票制度形同虛設。”

教師:“對,理想流體不可能存在,不等於水流不可能存在。‘理想民主’從原理上看只是個偽命題,不等於在具體實踐中不能貫徹它的某些做法。但,是,你敢確信原理上千瘡百孔的、打了這麼多補丁的、讓我們如此費勁的‘民主政治’一定是一種很好很理想的政治?想想地心說時代的‘本輪(epicenter)’吧,‘大自然喜歡簡單’啊。就算不談原理,民主在具體實踐中也是存在很多困難的。比如決策成本:要求達成一致的人數越多,越策成本就越高。像crab世界這樣統一了整個行星的龐大群體,要是什麼事都按照民主程序來進行,決策成本會高到不可思議,效率卻會低到無法想像。另外,提起民主,大部分人最先想到的關鍵詞都是‘投票’、‘選票’、‘多數通過’;有的人可能會想到冷門些的、效率極低的‘一致通過’……誰能告訴我,比較理想的投票模式是什麼?”

小蓓:“雙盲投票。它能避免少數思維敏捷、口才出眾或僅僅是固執己見的強者說服其他參與決策者,能降低少數強者左右集體決策的幾率。動物行為實驗證實,增加群體中的‘無知’個體(‘無知’個體是指對眼前的各個選項或博弈各方的主張全都不明就裏的個體)數量可以中和少數強者的影響力,在一定程度上抵消‘強者優勢’。所以理論上說,‘選民不知道自己在投什麼票’的公投,最不容易被野心家利用。”

教師:“你能舉出歷史上有過真正的雙盲投票案例嗎?”

小曹:“好像沒有。公元2016年的英國脫歐公投算不算?”

教師(沒提英國脫歐):“為什麼沒有?”

小曹:“作為選民,我總得聽聽台上的諸位都是怎麼說的吧。我不能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投票,那太不負責了。”

教師:“那你依然會被強者說服。現實政治中,強者一定會花額外的時間和精力遊說其他博弈參與者,而且會撒謊,會虛張聲勢,會開空頭支票,會給你虛假的(或無法實現的)許諾……好,小愛,小蓓,小曹,你們仨本學期末不用考試了,我直接給你們a+。”

三女生(蛋糕掉出嘴):“哈!?”

教師:“只要你們支持我競選紫凌書院院長。”

小曹(將信將疑):“真的?”

小愛(即女生a):“快醒醒!這是虛假的許諾!”

教師:“是了吧?不過另一方面,強者(像我這樣的)既然能力出眾(看看我的罩杯),說的又有道理(敢說沒道理的排隊掌嘴!),而且自稱能代表選民的利益(不用考試就給你們a+哦),選民憑什麼不支持他(我)?對強者的認同一旦形成,還會誘發其他決策參與者和選民的懶惰情緒:強者既然比我們大家都有能力,那麼只要他的決策大體靠譜,咱們就跟着走好了,省心又省力。這樣達成的‘民主決策’會是最優解嗎?是壞的嗎?是好的嗎?投票能解決少數強者控局的問題嗎?能避免人民獨裁嗎?希特拉怎麼上台的(儘管他用了很多暴力手段排除競爭對手,但你能因此無視德國民眾表現出來的狂熱)?人新世某些政教合一的國家怎麼藉助民意走上極端宗教道路的?就算可以用‘無知者中和法’來抵消強者優勢,一大群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投什麼的無知者主宰了博弈,真能把我們帶向好的決策?雅典是怎麼投票亡國的?”

小曹:“多數原則是沒戲了。‘一致通過’甚至更糟糕。它會加劇強者優勢(一個人就能幹掉整個決議):強者不需要升級為獨裁者,僅僅依照民主程序就能讓哪怕最好的決策無法實現。”

教師:“沒錯。現實的大多數問題都不是民主問題,民主對它們無能為力。具體權利受損的人伸張自己的權利這類事情,無論什麼政體都不是通過民主解決的。民主不過是個政治制度,它解決不了那麼多。說句冷血的大實話:政治不關心道義性。”

小愛(眉頭緊鎖):“說來說去,難道我們的未來只能寄託於精英政治?我們如何確信精英是好人?沒人能真正做到大公無私、先人後己,精英肯定會以自己的利益最大化為原則來做決策,所以這些決策代表的是精英的利益,並不能代表民眾的利益。”

教師:“民主能解決這個問題嗎?現實可行的民主不一樣是人民選擇代理人(或委託人)執政嗎?能成為代理人的傢伙不是精英?隨便拽個一問三不知的路人能當代理人嗎?代理人也是人,是有私心的,如何保證他們能大公無私地代表民眾做決策?獨裁者也可以宣稱自己是民眾獨一無二的代理人嘛。只有坐在同一條船上的、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的利益共同體才能相互代表,民眾和他們推舉的代理人會是這樣的關係嗎?身處精英階層的代理人必然比民眾佔有更多的資源和特權,一旦面臨各種危險情況,你覺得強力機關會先救代理人呢,還是先去救推選代理人的廣大選民?為什麼現代民主政治從人新世發展至今,始終逃不脫精英解決方案?這是單純的制度問題嗎?可以通過改進具體的施政制度來加以改善嗎?建立一個滴水不漏的嚴密制度,牛不喝水強按頭,逼迫代理人悖逆‘人’之本能、無視個人利益、無欲無求地代表人民做決策……這樣就能體現民主的優越性嗎?還是說代理人和選民只是相互利用的關係?你逼我、我逼你,相約分贓?那麼民主的正義性、道德價值和精神價值又該如何自圓其說呢?”

小蓓:“……這就是我們能否在哲學層面上信任‘政治’的問題了。”

小曹:“必然不能信任嘛……政治規律既然是自然規律,民主和獨裁都是社會性動物的本能行為,那麼信任它們、崇拜它們豈不跟相信自己能一輩子克制性衝動一樣可笑嗎?”

小愛:“人皆聖賢就不需要體制了,體制完美就不需要法律了。人心靠不住,所以需要體制;體制靠不住,所以需要法律。”

教師(喝可樂):“你這就是打補丁了:如何貫徹民主精神?實踐民主政治。怎樣實踐民主政治?多數原則。多數原則效率低且不理性怎麼辦?推選代理人。代理人靠不住怎麼辦?完善制度建設。制度有漏洞怎麼辦?依靠法律監督。如何確保法律公正?遵循民主程序。怎樣遵循民主程序?貫徹民主精神……不但打補丁,而且兜圈子。法律則是另一個曠古大坑,咱們下回再聊。”(喝可樂)

小愛(不開心):“我覺得蒼老師您扯得太遠太亂。您想說明民主不靠譜,其實一句話就夠了:非精英對公共事務的分析、判斷和決策能力值得懷疑。”

……蒼老師。原來姓蒼啊。李寶存心想。

蒼老師:“那麼下個話題:民主的參與主體能否滿足政治的基本要求?民主一個永恆的難題是信息不對稱必然存在(最核心、最關鍵的信息總是掌握在少數人手中,具備信息解讀能力的也總是少數人,平均素質再高也難免如此),因此你無法確保多數人的決策一定是最優解(儘管少數精英的決策也不一定是最優解。例如公元2008年的金融危機,當時很多專家都判斷錯了,導致政府決策失誤、社會損失很大)。同樣無法否認的是,前邊說過的,在很多領域裏,往往一個人的貢獻會比一群人還要大。在這種前提下卻將民主當成最高原則,可能帶來的低效率與高風險是顯而易見的。”

小曹:“可是,就算選民做出正確選擇的可能性只比錯誤選擇高出一點點,那麼只要選民足夠多,大部分(51%)選民幾乎肯定能做出正確的選擇。”

蒼老師:“‘選民做出正確選擇的可能性只比錯誤選擇高出一點點’——這是個烏托邦式的假設。烏托邦是無法被設計的,因為人心難測。政治哲學不能解決人性的問題,只能訴諸於制度去解決現實衝突。人性複雜多變,人的行為不可預見,你如何敢相信人心和人性?演化賦予了我們太多的負面本能:短視、從眾心理、黨同伐異、僥倖心理、利己主義、狹隘利他主義……都會影響我們對萬事萬物的態度。大多數人會選擇錯誤路線的可能性並不低(例如人新世的某國,民眾在全民公投中寧可讓整個國家陷入經濟危機,也不願放棄自己的高福利待遇。因為大家不相信天真的會塌下來,無論專家們如何警告都不信)。而且我們有無數種方法操縱民意,妨礙公眾獲取正確信息、讓公眾受到錯誤的引導。民主制度不管多麼完備,佔有社會資源的少數人都能利用信息不對稱、採取無數種辦法讓民主程序得出有利於自己的決策。

“選民有多脆弱?心理學早已證實,連身高、嗓音這類因素也會影響選民對候選人的看法。人新世有個政治家,因病導致肌肉無力、說話語調變得極為平緩。結果你們猜猜?連他的公眾形象也隨之發生了變化:之前是專制形象,變聲之後卻成了親善形象。統計證據表明,領袖形象與嗓音有着不容忽視的相關性,低頻嗓音是統治身份乃至威脅性演講的一個重要標誌。再比如在公元1988年的美國總統大選辯論會上,作為競爭雙方的老布殊團隊和杜卡基斯(dukakis)團隊圍繞身高問題展開了激烈暗戰:老布殊比杜卡基斯足足高出21厘米,為了抵消老布殊的身高優勢,選舉委員會特地在講台後面為杜卡基斯備了一塊墊腳板;老布殊則刻意和杜卡基斯握了半天手,為的是讓大家看清楚自己個子更高。選民不一定能主觀意識到這類細節,但他們的心理本能會起作用,積少成多、潛移默化,一點一滴地把他們往不理性的道路上引誘。你如何能在民主程序中避免這種心理戰?如何避免投票者被各種非理性因素左右?想做手腳總有辦法,就算披上了民主的外衣,骨子裏一樣有可能是少數人的高智商專制。”

小曹:“……這樣啊。我還以為從眾心理就夠麻煩了。”

蒼老師:“雙盲投票可以中和從眾心理,可就像剛才說的,雙盲投票自己就是個坑。根據從眾心理的強弱,可以把選民大致分為從眾型、從善型、混合型、無知型四類,從眾型不需要解釋,其選擇基於頻率(即隨大流);從善型是相對理性的人群,會綜合考慮各種決策及其可能的結果;混合型也不用解釋;無知型就是前面提到的‘無知者’,悶頭自己選,不關注他人的決策情況,根據粗略統計,無知型在選民總人數中的比例大概是20%。

“從眾型、從善型、混合型、無知型——這四種模式既主宰你的決策行為,也主宰你的學習行為。它們基於你的生物性,是相對固定的,受生理和認知因素限制,通常不會隨着情境的不同而變化,一輩子基本就這樣了。面對紛繁複雜的社會情境,人們很大程度上會依賴於經驗做法,以不變應萬變,採用某種相對穩定的方式來應對多種不同的情境。這是心理本能,就算你意識到了也很難克服。你是哪個類型呢?面臨重大決策時,你是會跟從多數人的決策,還是跟從少數有真知灼見者的決策?”

小曹:“是不是可以認為,從善型或混合型是更好的選民?”

蒼老師:“不一定啊。你如何定義什麼才是‘好’的選民?強調服從大局是好的嗎?掌握真理卻自絕於人民是好的嗎?”

小蓓(點頭):“越想越複雜。”

蒼老師:“咱們來分析一下其中兩大基本模式——從眾型和從善型會如何影響群體決策。統計結果表明,群體合作水平的差異是由參與者的決策模式不同引起的。從眾型從宏觀上看也是盲目的,在集體決策中,如果他們前一輪選擇不合作,則不管同伴如何選擇,他們在下一輪決策中都很有可能轉向合作;如果他們前一輪選擇了合作,則下一輪的選擇很可能取決於同伴的選擇。從眾型的決策方向是可以用數據和概率進行預測的。你們覺得,以從眾型為主體的民主決策到底有多大價值?

“從善型會更好嗎?當群體中每個個體所面臨的情境均有最優解時,這個最優解會迅速在群體中傳播並且穩定下來。當群體利益最大化與個人利益最大化相衝突時,從眾型會越來越多地進行合作,選擇有利於集體利益的選項;而從善型則會越來越選擇不合作。換言之,從善型更自私,會轉向個人利益最大化的選項並穩定在此選項。這種決策對群體不一定是有利的。一句話概括:從善型會導致更低的合作水平。這也是為什麼‘精英’階層更容易表現出自私行為的原因之一。你們覺得,以從善型即自私者為主體的民主決策又能有多大價值?和精英政治又有什麼本質區別?”

三女生:“……”

蒼老師:剛才說的還是心理本能。制約公眾決策的還有能力,這個更致命。分析公共事務需要理性思維、大量的專業知識、一定的眼光和視角。比如戰後大量湧現的農民工問題。農民工問題是政治問題、經濟問題還是社會問題?根本歸納不清。所以你要想提出一個關於農民工的政策建議,如果只是政治學視角,或者經濟學視角、社會學視角,都不是好的政策研究。決策層看問題很直接:你光提社會壓力、農民工如何如何苦,不考慮為解決這些社會問題可能面臨的財政的壓力和其他約束,這種建議對決策層來說沒什麼卵用。政策建議必須是一種綜合考慮,要把我們經常提到的‘三個可能’——‘原理可能、技術可能、經濟可能’都考慮進去並妥善安排,你的提議或決策才是有價值的。絕大多數人都達不到這個要求。有些人權力欲強,渴望掌權,但是工作能力太差,擔任不了重要職務;還有些人是理想主義者,志向遠大、情操高尚,但是解決不了實際問題(比如自以為政治天才的大詩人李白,還有一輩子全靠受罪來鼓舞他人的曼德拉),那也是不行的,最多掙個諾貝爾和平獎之類的虛名。

“換個角度。在一個理想的民主社會中,社會是為自己立法的,民眾明白他們為自己所立之法。但這幾乎沒有可操作性。現實中的民眾實際上只有兩個選擇:一、了解並適用規則;二、不接受並重新創造規則。你想成為‘民主’這個博弈平台的玩家嗎?那你必須具備一系列基本素質,你必須同時保持自明和寬容——自明仰仗於對自身利益關係的詳盡調查,寬容的範疇由玩家的共同規則來限定。你在加入遊戲之前必須想清楚:你身處哪個利益集團?你的直接衝突對象是誰?你的各階段、各層次訴求為何?你手裏有多少軟硬籌碼?你打算如何與對方競爭和妥協?……既不了解規則,又想要適用規則,有這便宜事嗎?很多口口聲聲高喊‘民主’的人根本不是真的拿民主當信仰,他們只是期望一夜暴富的賭徒,想打着‘民主’大旗搞亂一切、趁着社會激蕩掀起的浪花往上爬。可就算天下大亂,你手裏沒牌、沒籌碼,一樣無法混進場子參與遊戲。

“扯了半天了,不如換個簡單的、更基礎的:你們先討論討論什麼是‘人民’?”

三女生:“……唔……”

蒼老師:“懵圈了吧?來吧,先吃兩口蛋糕再聊~~~”

小曹:“有點兒噎得慌。誰去買幾瓶飲料?”

小愛:“等下。(掏手機,撥號)我叫強哥幫咱們跑腿兒。”

小蓓/小曹:“噢呦~~~‘強哥’呀~~~好親熱熱呀~~~是那個當兵的?”

小愛(不理她們,只管吼手機):“……咋這麼半天才接電話!?……我不聽你道歉!不聽你解釋!……我不聽我不聽!少跟我廢話!……任務?我管你啥任務的……不許找借口!我不聽我不聽!……快買八瓶飲料給我,現在,馬上!……(問眾人)要啥?”

小蓓:“冰咖啡。”

小曹:“葡萄汁。”

蒼老師:“可樂。”

小愛:“涼的?”

眾皆點頭。

小愛(繼續吼手機):“兩瓶可樂、兩瓶冰咖啡、兩瓶葡萄汁、兩瓶超辣爆炸冰紅茶,全都要涼的!動作快!我們在人工湖北岸一棵大樹底下,限你五分鐘趕到,敢遲到半秒鐘咱就分手!……”(掛電話)

蒼老師(忍俊):“這麼大脾氣?”

小愛:“考驗啦這是。”

小曹(花痴臉):“……唉,我也想要男朋友……”

小蓓:“還得五分鐘呢。請老師繼續。”

蒼老師(笑笑):“那咱們繼續。仔細想的話,連‘人民’這個更基礎的概念也是無法定義的。如果極端原教旨主義統治了我們的世界,我們就會從法律上規定‘人民不包括女性、異教徒和無神論者’。這顯然是惡法,與符合世俗道德的善治相差十萬八千里,但卻是符合民主原則的。再比如古希臘大事小事都投票,卻規定奴隸和女人不能進入政治生活。‘人民’只是個標籤,你往誰頭上貼都行,圈子划多大都行。這個圈子怎麼划?誰來划?‘少數服從多數’里的‘少數’和‘多數’不是指人數,而是指在民主這個博弈平台中能夠起作用的力量大小。”

小蓓:“結果是只有被貼上‘人民’標籤的人才能通過民主程序來為他們生活的這個共同體負責。每個團體、階層或政黨都只不過代表了它自己。代表‘所有人的利益’或‘至高利益’是不可能的。揭開迷惑性的表皮,一切民主的根本都繞不開這個。”

蒼老師:“‘人民’的定義受當時當地的社會文化和社會各階層力量對比的影響,這就從根本上決定了民主註定與‘平等’、‘公正’等理想化的追求無緣。那麼不考慮太虛的,民主形式本身可不可以理想化呢?可不可以通過一定的制度設計,在收集和代表民意方面盡量做到完善?答案也是不行。人數只要超過三個,意見不統一的概率就會成比增長,還要考慮有人閑極無聊、故意搗亂的。所以民意這東西就像《抬驢》故事裏的路人,左右搖擺、飄忽不定。更麻煩的是,大部分人的訴求都很樸素、很直接,比如‘我想漲工資’;但能夠進入體制決策程序的訴求必須是高度概括的,要考慮整個階層漲工資的可能性,以及可能造成的正負後果。從體制決策的角度上說,民眾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更不知道自己的訴求可能通過何種途徑實現。所以,對所有的正常體制而言,要實現民主這個目標,一個有代表性的議會都是必須的。”

小愛:“又回到代理人政治了。而且這個議會肯定是來自於前面所說的‘人民’內部。”

蒼老師:“對啊。古希臘羅馬時代,民主往往導致暴亂和國家羸弱;啟蒙時期的民主最終倒向了集權解決方案;現代民主政治看似比原始的‘多數人暴政’好很多,但歸根到底脫離不出代理人政治和精英解決方案,很多體制最終淪為了為黨爭而黨爭的政棍集中營,唯一能做的,是絞盡腦汁控制黨爭引起的後果。良好的博弈規則可以達到一定程度上的控制,但也僅此而已了。

“同時,‘人民’定義的模糊性和‘代理人’的合法性還會導致一個荒唐的現象:如果某個人站出來宣稱代理人無法代表他的利益和訴求,那麼根據‘我代表人民的合理合法訴求’這一條,這個叫板者要麼不是人民,要麼訴求不合法。這在政治生活中是個普遍現象,歷史上有大量記錄;大多數人之所以不知道,是因為這類罪名通常只有參與政治鬥爭的人才會被扣上。”

小蓓:“真正的民主政治從未存在過。”

蒼老師:“民主無法定義,誰知道‘真正的’民主政治什麼樣?政治從來都是精英的遊戲。人民或許無比信任自己推舉出來的代理人(例如公元21世紀初的許多黑非洲國家),但所謂‘代理人’們卻從沒相信過人民的智商和操守。歷史一路走來,歷朝歷代都鼓吹民主,卻沒人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民主政治。這就是下一個問題了——到底什麼是民主?雖然這個詞都爛大街了,可我們是不是連自己究竟在爭論什麼都沒搞清楚?”

小曹:“老師的觀點似乎是:民主是個好理念,但不能捧得過高、言必民主?”

小蓓:“不對。老師的意思是:民主是一種政治符號,相比其他政治,民主貌似更能表達民意;但從作出正確的決定方面而言,只能算是平庸。”

蒼老師:“沒這麼簡單。什麼是民主?常見的定義就有70多個。太亂了。沒人說得清。如果往細里深究,我們似乎只能說民主不是什麼,而沒辦法說它是什麼。那麼用排除法能得出結論嗎?也不可能。需要排除的選項是沒有窮盡的。或者乾脆承認吧,民主是無法定義的,一切自稱民主的政治設計都可以算是民主。按照廣義的民主概念,管你是一個獨裁者還是幾千人的大議會,只要你能反映自己所代表的利益集團、並通過合法程序與其他代理人博弈,你們就全都是民主。民主的面具隨文化背景和‘人’的理解不同而易變,實現和發展它也需要一定的政治經濟文化作為條件,不能脫離背景單純討論……”

“——愛醬!!!——”

一個兵懷抱八瓶各色飲料狂奔而來,頭頂熱氣蒸騰,臉上汗珠滿掛,衣服濕透如洗,倆胳膊卻被飲料凍得發青。李寶存不認識他,後來才知道他叫卞強。卞強累的上氣不接下氣、熱得新汗摞着舊汗,小愛卻連個“謝”字也沒有,搶劫似地奪走飲料分發大家。四位美女只當卞強不存在,各自喝飲料,繼續話題。

蒼老師:“好了,下面是自由時間,都來談談你們心目中的民主定義吧。”

小愛:“一個體制,它的權力所有者和目的都只能是人民,一切政治的目的是社會和組成社會的每一個人,被選舉出來的人只能接受委託、行使他被委託的權力。從這個起點出發立憲,之後組成政府和議會,違背這一精神的憲法不是真正的憲法。民主不是具體的規則,而是一系列原則的起點。”

小蓓:“我所理解的民主,一句話:制度化地整合多元訴求。詳細解釋有三點:一、所有的價值都應該被允許存在,所有被允許的價值都有機會進入民主議程。(被允許的價值由一般社會歷史結構決定,建立在生理需求的基礎之上,和人的本性有關但抽象地表現出來)二、只有一部分被允許並進入民主議程的價值會被考慮和應用到政治生活中。聽起來很無奈,但這是事實。三、取捨的標準取決於……這就不好說了。物質利益、政治價值、社會常識、意識形態、公序良俗……甚至宗教信仰、蟹神上帝的旨意等等。”

小曹:“定義不明確的東西才方便撕逼啊。越是定義不清,越是放之四海而皆準,反正怎麼說都無所謂對也無所謂錯嘛。在一般語境下,人們用‘不民主’指代個人訴求得不到表達、伸張和滿足的各種情況,‘民主’只是這種‘不民主’的對立面罷了,‘民主’=‘我想要卻得不到的東西’。我們的文化是一種推崇政治的文化,認為體制問題是一切經濟和社會問題的根本;而輿論、媒體、意見領袖都把民主等同於好的政治,所以‘民主’=‘正義’,扛出民主大旗可以獲取正當性、得到輿論支持,是在爭取道義資源。至於民主是什麼、能幹什麼、不能幹什麼,大家不知道,也不關心。”

小愛:“任何東西的運行都不依賴於人們對它的了解,民主也是。談政治、談民主的人了不了解政治或民主根本不重要,‘談論政治’本身就是一種政治參與。但是,如果在一個體制之下,民眾只能以談論方式參與政治,那麼這個體制即使不是獨裁的,至少也是悲哀的。另外,政治和民主既然是本能行為,那麼人們必然有表達自身訴求的本能,民眾必然知道自己的訴求(比如‘我要漲工資’),儘管不能清楚嚴謹地表達出來;以訴求為基礎,民眾會本能地與屁股相近的人站在同一陣線、通過不同陣線之間的博弈形成社會秩序。政治學要做的,就是疏導人們的這種本能,用一種人心之外的規則來限制上述博弈,維持和平、避免流血。這個規則就是民主。”

小蓓:“我認為可以退而求其次,把民主限定在‘民眾自己承擔責任’這個框架下比較好辦,因為責任就意味着特權。簡單來說:精英承擔義務、民眾承擔責任。由精英階層承擔重建秩序的義務,他們要做的不是代替民眾做決定,而是把自己的所知和建議以客觀、簡明、無利益訴求的方式傳播給民眾,由民眾自己做出選擇並承擔責任。在整個民主程序中,允許有明確訴求的人參與博弈、推舉代理,沒有明確訴求的人則要盡量保持客觀。”

小愛:“如果把客觀作為一種道義義務,自由必受傷害。”

小蓓:“客觀不是義務。了解自身政治訴求是參與民主博弈的前提,在參與民主博弈時對他人的訴求保持規範內的寬容和客觀是遊戲規則之一。”

小曹:“沒有訴求的人萬一在道義或利益下不能保持客觀呢?反過來說,光是保持客觀,跟我們目前的情況有什麼區別呢?”

小蓓:“除了保持客觀,你還能要求民眾做什麼呢?牛人一句話就能動搖股市,普通股民只能背負着一夜破產的風險去做一夜暴富的美夢;一萬個平民揭竿而起,抵不過一個軍界大佬命令機械人部隊開槍。民眾的力量太弱小,對於重大社會事務,他們不加重混亂就足夠了,不能指望他們去主動重建秩序。能對秩序負責的只有力量夠大、足以破立秩序者,以及職責所在、有義務保護秩序者,多數民眾跟這二者都不搭邊兒;民眾能做的只有保持客觀,並且在代理人真實地反映了他們的訴求之後,對決策產生的後果(無論是好是壞)自覺自愿地承擔責任。”

小曹:“所以說,‘民主精神’≈‘願賭服輸’?”

小蓓:“對。不服不要玩。”

小愛(轉移話題):“我還是覺得民主是一種相對較好的政治,無論如何比獨裁好,起碼它的目的是共贏,而不是零和。我們做民主決策時,其實不會動不動端出多數來壓倒少數,而是試圖通過協商達成一致、共識或妥協,最後的結果不是誰戰勝誰,而是得到大家都‘基本認可’的結果;而且因為我認可決策流程,所以即使不同意這個結果,我也一樣會坦然接受它(就當是願賭服輸吧)。關於民主,就從‘我不同意你的意見,但是我會給你說話的權利’做起吧。大家一起坐下來談話,是民主的第一步。”

小曹:“願賭服輸還不夠。想體現優越性,民主還應該保證參與博弈的玩家‘輸得起’。所以我認為一定要從‘基本人權’的角度來定義民主。玩家之間要有共識,博弈過程中的任何犧牲都不能違背這些共識,對輸家的犧牲不能過分,不能越界。不能保證基本人權的制度不是民主。簡單地用少數派和多數派間的爭鬥去討論民主,我認為不妥。”

小蓓:“‘人權’這個坑太大,不好說。我更關注制度操作性。政治價值如果可以同一,在實踐中極易導向極權;如果可以多元,在實踐中極易導向內訌……操作性太難解決。我們其實不缺好的制度,缺的是好的實施。我還是贊同老師的看法的。那按老師說的,我們的政治徹底沒希望了?不管怎麼走都是死胡同?”

蒼老師(擰開可樂瓶):“你們說的都有道理。做學問不鼓勵一種聲音,哪怕我對民主沒什麼好感,但我依然歡迎你們發現新的民主政治出路來打倒我。至於小蓓的問題,目前看來,我認為效率最高的決策體系恐怕還是智庫決策——其實就是換了身皮的精英政治——相當於在獨裁和民主之間掛個中間檔。可惜連這一點我們都沒做好。所以我的觀點還是維持現狀,完善各級智庫,提高智庫的研究水平和建議能力,此外該民主民主、該獨裁獨裁,就好像相對論和量子物理各有各的適用領域一樣,不能搞一刀切。再發達的民主都不可能讓獨裁絕對消亡,獨裁與民主都是我們的本能,相輔相成,相生相剋。不過別灰心,也許子孫後代會比我們更聰明呢,也許新的、更好的政治設計明天就會從你們這一代人當中誕生呢。我們現在能做的,主要是給未來打基礎,比如努力收集並妥善保留各種儘可能真實、詳細的社會和經濟數據,給後代提供參考,讓後代汲取經驗、總結規律。我們的未來,在於我們每一個人正在創造什麼樣的未來。這才是我們真正該做的事,比盲目追求‘民主’或其他什麼虛無縹緲的、被標榜為‘終極正義’的概念有用得多……”

吃糕點,喝飲料,欺負卞強。

……

一口氣聽下來,李寶存儼然“黑人問號”表情,一臉特么的懵逼,一句特么的都沒聽懂。不過聽她們話里意思,“民主”似乎不是什麼好東西?而且“民主”是跟許院長作對的,這還了得!絕不可以!許院長是俺的女神!是不容侵犯的!不容褻瀆的!不容違逆的!許院長說甲蟲族會捲土重來,甲蟲族就一定會捲土重來!俺李寶存絕對相信許院長!……

一個想法可以改變世界。

只需一個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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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蟹世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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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1 陸城之戰 111 番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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