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鳳凰涅磐
彈痕累累的越野車載着林若蘭回到獵豹大隊時已是傍晚時分。金昊打開車門扶着她下了車,奉命等待的軍醫林陽上前攙住她一隻胳膊,又對右臂受傷的馬向東道:“跟我來,到醫務所包紮傷口。”
金昊注視着林若蘭孤單羸弱的背影,眉頭緊緊蹙在一起,猶豫片刻,他把陳劍峰拉到一旁,低聲道:“今天的事你來寫報告,我……”
他的話還未說完,陳劍峰便理解的點頭:“我知道,你去吧。這丫頭沒受過心理自我調節訓練,這一關恐怕難過,身邊得有個人陪着。”
金昊點頭,剛想離開,忽然又回頭目光兇狠的對陳劍峰道:“下一道命令,就說是我說的,嚴禁任何人向她打聽今天的槍戰,違令者立即開除出獵豹大隊!”
“明白。”陳劍峰抬手拍拍他的肩膀,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眼看着金昊大踏步走向醫務所,隔了很久才輕輕呼出一口氣,對兀自站在車旁發獃的雷鳴道:“回去洗個澡,今天的事情寫個情況報告交給政委。”
“是。”雷鳴大聲答應,跑步回一中隊隊部。
林陽給面色慘白的林若蘭注射了鎮靜劑,讓她在醫務所的觀察室里安靜地休息。待她沉沉睡去,他回頭看着依舊佇立在門邊的高大身影,詫異的問道:“金昊,你要在這兒守着她?”
金昊走到床邊坐下,動作輕柔的象是怕驚醒了林若蘭,他抬起手輕輕理着林若蘭凌亂的短髮,緩緩的點頭:“這一關我陪着她過。”
林陽認識金昊八年了,還是第一次見到這個男人充滿溫情的一面,他疑惑的目光從金昊臉上劃到林若蘭臉上:“她?金昊的宿命竟會是她么?”他不易察覺的微微搖頭:“太柔弱了吧?”
注射了鎮靜劑的女子早已陷入沉睡,但即使是在睡眠中,兩顆晶瑩的淚珠也悄悄的從眼角划落下來。金昊伸出粗糙的手指,替她抹去那兩滴溫熱的液體,指尖被淚水濡濕,他突然有了種想殺人的衝動:“該死的,這一切不應該讓她來承擔!”
金昊不知道這個叫林若蘭的女孩兒是在什麼時間什麼情況下扎進心裏的,待意識到這點時,已經深陷進去,拔不出來了。
以前聽一個哥們說:女人是這個世上最難琢磨的動物,你永遠都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麼,等你對她起了好奇心,想要更深入地探索她的思想時,就是你徹底陷落的時候。
金昊一直不以為然,他始終認為他有一顆強大的、凌駕於一切之上的心,他的心志穩定如磐石,沒有什麼能撼動,沒有什麼能轉移。直到,他遇到了這個叫林若蘭的女孩兒——她眸光如水般溫柔,卻又隱隱含着某種鋒芒畢露的銳利,她的聲音彷彿堅硬的玉石相互敲擊般清脆悅耳,每一個聲調都那麼的美麗。這個女子的美麗、堅定、溫柔、明快深深的震撼了他的心,她黑眸中那不可思議的明凈晶瑩正是他夢寐以求的。
他非常明確的告訴自己的內心:她就是他的夢,他想要的女孩!他在猝不及防間被徹底降服,心甘情願的接受了這宿命般的相遇。
即使注射了鎮靜劑,林若蘭睡得也很不安穩,她眉頭緊皺,任憑金昊怎樣撫摸都無法撫平,她的手揪着被角拚命的攥着,直攥到指節發白也不肯放鬆。到了後半夜,鎮靜劑漸漸失效,她開始發起高燒,小小的身體灼熱滾燙,一張小臉也燒得又紅又燙,她睜開雙眼,帶着茫然的神情望着金昊,漆黑的眸子中帶着深深的惶恐和不安。握着金昊替她在額頭上放冰袋的手,她象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拚命往自己懷裏帶,嘴裏不停的嘟囔着:“冷……我冷……救救我……我好冷……”
金昊吩咐護士再拿來一床棉被,他抖開被子覆在她身上,又將她連人帶被抱進懷裏,在她耳邊不斷輕輕絮語着:“沒事了,沒事了,一切都過去了,別怕,我會陪着你。”他溫暖的體溫隔着棉被傳進去,林若蘭迷迷糊糊間朝着這個熱源拚命靠近,汲取他所給予的溫度。
林陽拿着配好的退燒藥走進觀察室,麻利的消毒后將針頭插進林若蘭的血管,他調整一下輸液的速度,悄聲道:“金昊,後半夜了,你去休息會兒吧,明天還得訓練。”
“不,我陪着她。”金昊的聲音低沉,心裏從來沒有出現過的擰痛感讓他不由自主緊擰起眉頭,他用溫暖粗糙的大掌輕撫着林若蘭燒得通紅的臉頰,溫柔的低語:“小東西,不要怕,我會一直陪着你。”
這一夜,陳劍峰的辦公室徹夜燈火通明,他抱着一本本厚重的心理學書籍,尋找着、學習着……
此後的三天時間,金昊一直陪在林若蘭身邊,然而,不管他付出怎樣的努力都於事無補,林若蘭在迅速地消瘦。她的臉色慘白,完全沒有食慾,看到任何紅白相間的液體都會嘔吐不止,黑夜更成了恐怖的地獄,她一次又一次大汗淋漓地從惡夢中驚醒。所有的人都明白她正在過一道坎,一道有可能毀掉她一生的坎,但人們卻束手無策,因為嚴格的保密紀律,他們不能送她去做心理輔導,她只能憑自己的力量闖過去。
第三天,已經是金昊可以忍耐的極限,他到醫務室去找林陽:“認識心理諮詢師嗎?”
林陽正與陳劍峰一同觀看一本記錄心理學治療案例的書,他抬頭揉了揉睏倦的眼睛:“你一向比誰都冷靜,今天是怎麼了?你先別急,我和劍峰這兩天一直在想辦法,也諮詢過我在首都醫科大學的同學……”
“冷靜?我無法冷靜。我不能就這樣看着她一天一天走向自我毀滅!”金昊冰冷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只有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泄漏出五內俱焚的劇痛。
陳劍峰默然半晌,這位他同生共死十二年的戰友與從前有些不同了,能讓一貫冷靜得近乎冷酷的金昊失去理智,這大約就是愛情的力量吧?他忽然露出一個多日不見的笑意,笑意中帶着令人鎮靜的力量:“我和林陽正在商量這事,我們倆研究了一個可以試一試的辦法,你再給我一天時間。”
金昊雙手撐在桌上,動也不動地看着陳劍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好,就一天,明天這個時間沒有起色,我帶她去北京。”說完他轉身欲走。
“金昊,不管我用什麼法子,你都不能干預。”陳劍峰朗聲說道。
金昊似乎在認真思索,良久才艱難的點了點頭:“二十四小時內我不干涉你。”
“金昊,你是不是愛上她了?”林陽的問話讓金昊腳步一頓,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沒有做答,揚長而去。只留下默然無語的陳劍峰和大惑不解的林陽。
陳劍峰讓炊事班送來了一大杯番茄汁,他端着杯子進了林若蘭的辦公室,她正坐在桌后發獃。陳劍峰在心底輕嘆了一聲,把杯子放在林若蘭面前,“喝了它!”他的聲音冷沉,帶着不可抗拒的金屬質感。
通紅的顏色立刻引起了林若蘭的恐慌,她站起來迅速後退,靠在身後的鐵皮文件柜上,“不……不要。”冷汗從她蒼白的臉上滑落。
“你是想自己喝了它還是讓我幫你灌下去?”陳劍峰此刻的神情如同一尊凶神惡煞,他拿着番茄汁向林若蘭步步逼近。“你不是一直自認為很堅強很冷靜嗎?一杯番茄汁就把你嚇住了?你可以不喝,收拾你的東西從這裏滾出去,去當一個逃兵讓人恥笑一輩子。你以後千萬別說你曾在獵豹大隊服役,獵豹丟不起這個人!”
守在門外的龍飛和劉新傑面面相覷,說這樣的話不是雪上加霜嗎?
無比難聽的話語激起了林若蘭的怒意,她美麗的眼睛因為憤怒而圓睜,雙手也緊握成拳:“我不是逃兵!”
“那就證明給我看!”
林若蘭劈手奪過杯子,閉上眼睛仰頭一飲而盡,因為喝得太急,她被嗆得劇烈咳嗽起來。番茄汁沒有帶來反胃的感覺,卻帶着清涼的質感,潤澤了她乾渴的咽喉。
“若蘭!”陳劍峰跨前幾步,接過杯子,輕輕拍着她的後背,聲音從未有過的溫柔,“想哭就哭出來好了,哭出來心裏就舒服了。”
“誰說我想哭?我憑什麼要哭?你什麼時候見我哭過?”林若蘭倔強地抑住淚水,努力把嘴角向上彎曲着,準備露出一個笑容,還沒等成功,陳劍峰伸出大手握住她的肩頭,把她攬進了自己溫暖寬厚的懷抱。
那一瞬間,所有的防衛全然崩塌,林若蘭終於無法遏制地嚎啕大哭起來。在陳劍峰的懷裏哭得昏天黑地,淚水沾濕了他胸前的衣襟,他身體的暖熨貼着她的臉,有生以來第一次,她在一個外人面前卸下所有的偽裝,痛痛快快地、肆無忌憚地大哭起來。彷彿一直都在盼望這樣一個無所顧忌的時刻,她哭得肝腸寸斷的一刻,所有的恐懼似乎統統流盡,耳畔一個聲音一直不停的在安慰她:“沒事了,都過去了,明天一切都會好的。”
等到陳劍峰好不容易走出門,龍飛迫不及待的抓住他的胳膊,“她怎麼樣?”
“有好轉,還需要再推她一把。”陳劍峰怕驚動林若蘭,拉着龍飛進了參謀長辦公室。
“你好大的膽子,就不怕刺激得她精神失常?”
陳劍峰嘆了口氣,又堅定的搖搖頭:“她不會,我相信她有足夠的堅強。”
龍飛手撫下巴不依不饒地問道:“如果她真的精神失常了呢?你打算怎麼交待?”
“那我就照顧她一輩子!”陳劍峰冷然說道,丟下發獃的龍飛快步離開。
陳劍峰一直在暗暗觀察着,林若蘭的臉色有些許恢復,但她仍舊顯得失魂落魄。
當天晚上,天黑以後,陳劍峰把林若蘭帶出了營區,汽車在一條崎嶇的山路上行駛了很久,才在一個山巔上停車。
陳劍峰拉着林若蘭下了車,“我心煩的時候經常來這裏。”他脫下身上的軍服鋪在樹下一塊平滑的石頭上,向林若蘭招手說:“過來坐。”
林若蘭不由自主地走過去,背靠大樹坐下,有星光灑落,她仰起頭,旋即被深深吸引,夜空從閑適的淺藍,變為深邃、寧靜的墨藍,那是讓人身心完全放鬆的藍,墨藍天幕里的星子璀璨明麗,組成一條如帶的銀河,橫亘整個天宇。林若蘭靜靜地感受着那浸染內心的寧靜,她無憂的童年記憶中也有這樣的夜空。
一條薄薄的軍毯被輕輕覆蓋在她身上,溫暖的感覺襲來,她的唇邊慢慢挑起一抹真實的笑意。恍惚中她彷彿又回到了童年,古老的羅馬廣場、楚格峰上一覽眾山的滑雪場、如詩似畫的施威林皇宮、鋪着鵝卵石的乾淨整潔的街道、浪漫的古城小巷、在風動的樹林中時掩時現的夢境般的新天鵝堡以及那美麗的矢車菊。她就這樣仰望着星空,一動也不動。
陳劍峰溫柔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不去打擾她的沉思。她就這樣看着看着睡著了,今夜的夢裏有滿天星光,有奔流的多瑙河、有終年積雪的阿爾卑斯山。
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撕開烏雲灑遍大地時,林若蘭醒了。透亮的陽光打在她白玉般的清麗臉容上,讓她雪白的肌膚看起來好像半透明一般。她長長地伸了個懶腰,只覺得胸口豁然開朗。
陳劍峰注視着她,她的眼神與一天前完全不同了,變得平靜清澈、堅定內斂,並且,帶着破繭重生的釋然。“告訴我,這一個晚上你想了些什麼?”
“想了些什麼?”林若蘭霍然輕鬆的笑了起來,“接受已經發生的,告別永遠無法挽回的,面對並非夢境的。”一片春光撲面而來,新抽的嫩綠映入眼帘,明亮的日光一下子照亮了心底晦暗的角落,回頭看着陳劍峰,她清晰地說:“我餓了。”
一種久違的酸酸澀澀的感覺衝上陳劍峰的鼻翼,他知道這個堅強的女孩兒挺過來了,正視自己,面對當前,她的靈魂經過了一次鳳凰涅磐般的浴火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