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四章 海戰之徐福勸降(三)
鶴小旺的存在也是為了探尋中華文化,探尋民族根源。本章繼續理清思路。
射藝之義:於“無所爭”-“必爭”之間
子曰:“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論語·八佾篇》)
達巷黨人曰:“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子聞之,謂門弟子曰:“吾何執,執御乎,執射乎?吾執御矣。”(《論語·子罕篇》)
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中庸》
天之道,其猶張弓歟?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餘者損之,不足者補之。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餘。孰能有餘以奉天下?唯有道者。是以聖人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其不欲見賢。——《道德經》第77章
天子所以親射何?助陽氣逹萬物也。春,陽氣微弱,恐物有窒塞而不能自達者。夫射自內發外,貫堅入剛,象物之生,故以射達之也。——《白虎通·鄉射》
慎獨的君子警醒地生活在一個變亂之世,如同我們的這個時代被我們當下的詩人朋友所生動描寫的:
沉重的野獸一一穿越生活這個針孔,
——詩人也說道生活還只是一個“小小”的針孔。在一個災變的時代,君子如何與碩大的“野獸們”(當然這是慾望的隱喻)一道穿越或“通過”生活這個小小的針孔?一個災變的時代也是一個強權的時代,強權的時代要求人們“好爭”,只有去爭——競爭,爭奪,爭鬥,爭執——才可能獲得自己的利益。“爭”——這是一個不諍的事實。爭——是生活世界的本來面目,這裏沒有理想生活,除非這個理想的生活也是爭來的。爭——來自命運的咒詛——君子如何能夠不去爭呢?如何又能夠去爭呢?
無所爭——必爭(不得不爭):這又是一個兩難,孔夫子的生命之為豐盈的生命在於面對生命的疑難。是去爭的有理,但是任何爭來的“理”不就已經被“爭”所浸染了?或執於“爭”而成為“爭執”呢——又如何可能不被浸染或不執着呢?還是無所爭的迴避——迴避和退避,甚至規避是否就能躲避“爭”的浸染?希臘的哲人赫拉克利特說:“爭是萬物之父。”
如果不可能不被浸染,思想的方向就是去面對這個“爭”,只是,如何可以迴避“不爭”的“要求”呢?孔夫子說:君子無所爭——君子“本來”是無所爭的,在本來或原本的意義上,君子對這個世界一無所求。君子不去爭——是主動的剋制,這是“隱忍”,不爭的在先的隱忍——孔子謂季氏:“八佾舞於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八佾篇》的篇目即是從忍和不可忍開始的)——這個篇目開頭的第一句就揭示了夫子對時代不可忍受而表達出來的痛苦。還有對“忍讓”的讚歎:子曰:“能以禮讓為國乎,何有。不能以禮讓為國,如禮何?”(《里仁篇》4·13)子曰:“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
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泰伯篇》8·1)——這個至德承讓或禪讓的姿態給出了一個什麼樣的間隔?
如果君子在其本然上,是不爭的——一直就是不爭的?!如果不僅僅是“本”上不爭的,而且在所謂的“用”上其實也應該是不爭的!如果如同後來試圖用區分本體和功夫的方式來消解“不爭-爭”的緊張,其實是取消了不爭本身了。如果“不爭”總是一直保持為“不爭”的——如同——“爭”總是
要“爭”的,如何在這個極端的兩難處境中,在這個似乎絕對彼此要隔絕的情形下,展開自己的行動?
孔夫子從“君子無所爭!”開始,話語歸結為“其爭也君子!”,如何從否定式的表達轉化為肯定式的表達的?無所爭是君子,是君子的超然?去爭也是君子,是在爭之中的君子,是為“爭”帶入君子的風度?這個超然的姿態和風度的姿態如何展現在“爭”之中的?
因此之故,我們必須明白的是:君子並不是由“無所爭”轉向“爭”了,而是這個無所爭的情勢或姿態一直要被“保持”和“貫徹”堅持下去的!這個“不爭”如何“不”在“爭”中消失呢?如何“無所爭”並不取消“爭”呢?嚴峻的問題依然是:是否君子在爭中就消除了不爭?或反之亦然。是否不爭是本體的,而去爭是用?——非也!
孔夫子或漢語思想的力量在於:這個“不爭”並不是被消除在爭之中的,哪怕是“爭”的禮儀,而是讓“不爭”一直貫徹或貫通在“爭”之中,或者與之并行的!讓“不爭”之“無所為”在“爭”之為之中起“作用”!或者說,漢語思想的困難在於:一直堅韌地要保持“無所爭”和“必爭”——是否這就是所謂的儒家和道家的並存?但是,這其間難道沒有被動性地隔離所產生的無奈或分裂?
漢語古老的智慧無疑最為體現在對生死的理解上,爭之為爭,最能體現爭的“射藝”無疑也是為了最終在戰爭中殺死敵人,但是,我們的兵家思想卻認為:
孫子曰:凡用兵之法,全國為上,破國次之;全軍為上,破軍次之;全旅為上,破旅次之;全卒為上,破卒次之;全伍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孫子兵法·謀攻篇》,這裏的“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不戰而勝的“善之善”才是真正的善或至善。因此如何消解“爭”之中的暴力乃是君子要去面對“爭”之中最為困難的硬核。
孔子也說道:“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衛靈公篇》15·22)——這裏的矜莊或矜持是君子自重的姿態?一種含蓄的抗爭?因為:“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為政篇》2·14)以及:“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子路篇》13·23)——因為君子既是從生命個體的獨一性也是從義之周全或整全同時來看待生命的?不爭似乎是求同,但是生命不可能不爭,因此要“求和”,“爭”是對比和比較中產生的,但是,它可能只是局部的事實,君子在整全與中和的意義上無所爭。
我們說道超然和風度的姿態,對於“姿態”,我們理解為從身體的姿勢到場域態勢的展開。強分之,則具體展現為三個維度:1,姿勢——具體的禮儀化的姿勢行為;2,喻像——一種行為打開展現的樣式或意義的身位展開的場域;3,生命內在的感發和激發的態勢——是生動起來的情勢和傾勢。
是的,君子處於這個時代之中,他將不得不爭,在“不爭”和“爭”之間——爭-不爭——如何會有“之間”的空間場域形成?如何打開這個“之間”的通道?如果,這裏的兩難或分隔號不是表象意義上的對立,而是不可見的內在生命意義姿態之場域空間,那麼,當無所爭一直在有所爭之中起作用,是否就是要打開這個“之間”的場域?從而讓君子可以進退自然,伸縮從容,“進退周旋必中禮”?如何可以打開這樣的一個“之間”的場域?依靠什麼可以打開這樣的場域?
是射藝和禮儀——而且即是那“射禮”!
為什麼是射禮呢?六藝中的射和御一般認為比較粗賤的,孔子也說過:達巷黨人曰:“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子聞之,謂門弟子曰:“吾何執,執御乎,執射乎?吾執御矣。”(《子罕篇》9·2)——即孔子謙遜承認自己是從最低微的事情做起的。因為射禮之為射——指向彼此比試之輸贏,指向明確之鵠的,指向戰爭中之殺戮,指向分節區分之法度,指向個體之心志,尤其是個體之德行。
明確射藝之義——就是在“爭”-與-“不爭”的這個“與”之間打開一個由禮儀展開的場域。這個場域如何打開的呢?如何展現開來的——進退周旋——的身體姿態的呢?這是《禮記·射義》所激發我們要思考的。孔夫子的這句言辭就出現在這個論禮的討論中。
孔夫子本人就曾經履行過射禮——孔子射於矍相之圃,蓋觀者如堵牆。
回到孔夫子前次的話語中。在射禮中,尤其在射禮中,君子才爭:必也射乎!——的感嘆。那麼,如何在爭中還體現出德行呢?“揖讓而升,下而飲”——姿態變化里有着什麼樣的意義?
君子如何在這個姿勢的變化中展現自己的“爭”和“無所爭”——當然,也是無所爭,如果只是“爭”,哪怕“爭”的有理,合乎規則,但是,其實還(只)是“爭”,只有我們同時與“不爭”聯繫起來思考,才可能明白孔夫子打開的是一個“爭-不爭”的之間場域,如果只是在“爭”的領域中引入禮儀,還是“爭”,只有同時也是“不爭”,才可能既有“循法為節”的“以立德行”,也有“稱道不亂”的“好學不倦”,從而觀盛德。“揖讓而升,下而飲”——這個姿態如何展現的呢?
如果要升到——台階——到比賽場去射,必須要先揖讓——這個揖讓之揖是身體的作揖,是身體的曲折,是謙恭的姿態。但是也是身體本身在勝負比試中的調整。那麼,何謂揖?推手曰揖,以手著胸。土揖、天揖、時揖並為推手。讓,即“攘”,謂舉手平衡也。舉手與引手相似,但不著胸耳。揖和讓是相異的:一個內收,一個外展,實際上,在這個內外的打開之間,如同漢語說“請”的姿態中,在自身後退和讓它者先行的姿勢中,一個場域被打開了。“請”——作為言語行為,以言行事的履行語式,一直是打開,通道的敞開的姿態。這個連貫的禮儀姿勢中,有着多樣的意味。一方面是:揖讓而升堂,揖讓而降下,而飲此罰爵。
另一方面,意味着:在升階時,勝者先升,少右;不勝者先降——這裏有着爭的判罰標準了,“爭”還是有着輸贏標準的,而且要順服這個標準。其實,在這裏,射禮還是一種競技的演示,而不是實際的戰爭。而為什麼要涉及到飲酒呢?這裏的飲酒可能有着很多複雜的含義,首先是喝酒姿勢不同體現了輸贏,輸者飲酒的姿態是不雅的,要繼續做射箭的姿態,這是君子為之恥的,所以射要去爭鵠中。這裏的恥也是德行的體現!也許,更加重要的是,這裏的飲酒也有求和的意義?在飲酒中忘卻輸贏?中和之?如果,“求中”即是“爭”,那麼,如何理解中庸中的那個中節?是否中庸的未發和已發的思考已經借用了射藝的意旨?慎獨的謹慎也是心之警醒?射藝可以鍛煉我們心之注意力?訓練我們心-手-言-整個身體的和諧和中節:這裏的“節”也有要求我們合乎音樂之節奏的指引。所以有了後面《射義》第3、4、5、7節中對天子和諸侯們等等“節之志”的說明。而且,中節與否與祭祀緊密相關,也是與天地相通與否的權力的體現。而且,我們知道,這個揖讓的姿態不是一次就完成的,而是:皆有三讓之禮,知凡升降,皆是三讓,謂三讓而成一節。——這裏的三讓讓我們想到那個“退避三舍”的故事,戰爭的暴力、恩義的回報和權謀的詭計一起被展現,但是,這裏的三讓依然強調的是“節”的作用。這個“節”既是節度的秩序,也是節奏的規則,還是對力量的節制,這些都是生命品質的體現,這是無爭在必爭之中所施加的作用。那個合節的空間場域的打開在《射義》第7節中有所展現了:“故男子生,桑弧蓬矢六,以射天地四方。
天地四方者,男子之所有事也。”——這裏的射四方的四方,是心志要去擴展的場域,也是對無盡的場域通道的指引。更加深邃的是,孔夫子自己在射藝中(第6節)展現了生命倫理的品質,當他一次次追問旁觀者是否具有觀禮或參與的權力時,實際上,他在把正義之箭——射之義——射入到每一個人的心中,話語指向的是每一個個體的心,也是讓射之義深入每一個個體的生命中。
這個時候的觀禮者形成的圍牆——只是假象,因為射之義無所不在,展現在每一次的禮儀行為中,在每一次身體姿態的給出和打開中。那個揖讓的姿態讓出了一個空間場域,讓它者先上,下來后要揖讓再飲酒,前者是比試勝負,後者是在比試勝負之後,還必須以禮相待,這個比試之後的飲酒也有着辭讓的含義,於是有了《射義》最後一段(第10節)中的引詩。
我們看到,在《射藝》中,孔夫子的這句話是出現在一個道理之中的:射者,仁之道也。射求正諸己,己正然後發,發而不中,則不怨勝己者,反求諸己而已矣。孔子曰:“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這裏的解釋是“點睛”之筆。射禮中有着仁之道,一切歸結為自己是否“正”,而不能怨他人,這是競技的真理——反求諸己,即是慎獨的內在含義之一——這裏的中節和慎獨的聯繫決不僅僅是比喻的,而是身體姿態上的指引。因此,無所爭貫通在必爭之中,來自於心之警醒,和正心的慎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