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所見
顧衍譽半躺在塌上,旁邊蹲着個面貌清秀的丫頭捏腿,侍女嘉艾在一旁候着,時不時給杯子裏添上新的茶水。秦絕單看那丫鬟捏腿的手法,便暗自心驚,幾乎每一下都是一樣的輕重,這需要對力道及其精準的控制才能做到。他開始相信吳三思的話,顧衍譽並非一個空有皮囊的紈絝子弟。
榻上放着一方小几,另一邊是一個長相妖冶的男人,雖是男兒身,卻一副百媚千嬌的樣子,衣襟半敞着露出白膩的胸膛來。跟眉目間透着英氣的顧衍譽比起來,這人倒更像女子了,秦絕是心思耿直的江湖人,那幾分不贊同的神色掩飾了好次到底還是流露出來。
只見那妖人伸出玉雪修長的手指來,拈了一顆葡萄往顧衍譽嘴邊遞過去,顧衍譽瞧他一眼,順從地微微張口,那人一聲輕笑,逕自把葡萄遞進自己口中,然後促狹地看着顧衍譽。顧衍譽勾着脖子把人帶到自己身邊來,眸光深沉,“玉郎是越發難管教了,這是恃寵而驕了么。”被喚作玉郎的人輕輕推了顧衍譽一把,嗔道,“恁個沒良心的,在顧三公子眼裏,恐怕只有洛蓮一人,令狐玉庸脂俗粉,何曾被三公子憐惜過了。”說著秋水一樣的眸子裏露出脆弱受傷的情緒來,叫人看了心生不忍,顧衍譽頗為無奈,拿了一顆葡萄喂到他嘴邊,“玉郎莫氣,都是我不好。你素來乖順聽話,是我近日冷落了你。”令狐玉橫了她一眼,本是嗔怪的意思,卻多了幾分纏綿的味道。
秦絕就這麼蹲跪在階下,看着風流公子玩弄侍臣的荒唐一幕,內心掙扎不已。要是有選擇,他寧願去烈日下面紮上幾個時辰的馬步,也不願意被這烏七八糟的景象扎了自己眼。這是顧衍譽自己的莊子,坊間說是他用來金屋藏嬌的地方,裏面男女都有,皆是姿容美艷的人兒,而顧太尉太疼愛這個小兒子,竟然對這荒唐舉動不聞不問。更不要說那個忠厚有餘精明不足的兄長,和他深居後宮的阿姊了。
令狐玉只顧纏着顧衍譽玩鬧,完全沒有看到階下的人一般,又餵了顧衍譽幾顆果子,顧衍譽便就着他的手吃掉。秦絕學成出山以來,還沒見過這樣……這樣不堪入目的場面,也未遭受過這樣的冷遇。將將對顧衍譽升起的那麼幾分好感也消磨得差不多,秦絕只覺得氣血上涌,緊扣着手中的朴刀,幾乎想要甩手走掉。可想起他身負着青幫的未來,和義父老部下的期冀,又實在無法說走就走。青幫是義父和那些前輩的多年心血,他不能讓這一切毀在自己手中。
顧衍譽用眼角餘光看着秦絕的憤怒和掙扎,隨手放下了杯子,噙着笑意說道,“原來秦少幫主一直在此處,瞧我這記性,一時沒注意,又給忘了,還以為秦少幫主等不及便會先走呢。玉郎纏人得緊,叫少幫主笑話了。”說著瞧了令狐玉一眼,好似真的怪美人搶走他注意力似的,令狐玉嗔怪地回看他,似乎不滿在人前被這樣調笑。兩人目光糾纏又打了好幾個來回,秦絕只覺得這輩子的雞皮疙瘩恐怕都要掉在這個莊子裏,他握緊了自己的手,古舊的朴刀把寒氣傳進他手掌里,讓他尚能保持最後的冷靜克制。
他看着顧衍譽漂亮的眉眼,和笑起來風華萬千的樣子,滿腹怒氣卻不知該何從發泄,只能壓抑着情緒再說了一次來意。青幫建幫也有百餘年之久,甚至比聶家的統治延續時間更長,他們原本常年在長治一帶發展,勢力強大。歷代幫主更是以武輔仁,幫着長治的州牧做了不少事情,那一代在東南交界,來往之人複雜,幫派林立,青幫這樣的存在,意義遠超出一個江湖幫派,在長治得算半個朝廷。而如今青幫的幫主秦旭白蹤跡難尋,青幫一亂,其他江湖幫派趁機而入瓜分勢力,長治一帶徹底亂了,幫派混戰,民不聊生。
初入江湖的秦絕跟老油條顧衍譽比起來到底是嫩了,他並不知道這個少爺到底什麼個性,用什麼能說動他,只拿江湖道義和百姓疾苦為籌碼,求取他的幫助。他這是太高看顧衍譽了,以為她那紈絝的皮相下面,有個什麼為國為民的閃閃紅心,但顯然,顧衍譽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賬無賴,聽了他那一番激情昂揚的剖白,只嗤笑一聲,道,“我朝大德王文揚先生有言,如果山中有花,我看到了,那才是花。如果我看不到,那麼有花與無花無異,秦少幫主可省得我的意思?”
秦絕一愣,他是好武之人,在吳三思的強迫之下,讀過那麼幾本書。王文揚這個名字,乃是他幼年最痛恨的名字之一,這人生平不做實事,專愛提出各種理論,吳三思還要他熟讀成誦。心學,便是這要命的王文揚首倡的,說萬物存在的基礎是人的本心,人心裏覺得有了,這東西才存在,人心裏沒有,這東西也就等於不在世上。秦絕沒有那些彎彎繞繞的心思,他想的是,找個機會把這人關起來,餓上十天半個月,王老先生恐怕就知道饅頭是人憑空想出來的,還是本身就存在的了。
秦絕雖看不上理論家那一套東西,但此刻顧衍譽提了,他卻不得不好好思量一下。顧衍譽見他面露疑惑,皮笑肉不笑地解釋,“我所見之事,是華服美食,是精舍美人,也唯有這些能入得了我眼。我管那些平民做甚,左右不在眼前,便是我盡了力去幫他們,事成之後又有幾人記得我顧衍譽的恩德,又有幾人記得秦少幫主你呢?”秦絕這下是聽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