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代價

第3章 代價

顧衍譽,是陵陽城裏顧家最小的孩子。

她有一個在朝堂上德高望重的父親,一個在戰場上無往而不利的兄長,甚至還有一個在後宮之中頗為受寵的二姐。除了這個不成器的么兒,顧家滿門都是好樣的。陵陽城裏,不論老少見了她,大多要稱一句顧三公子,不過極少數是出於敬重,世人皆知她紈絝敗家,風流成性,當面叫顧三公子是懾於顧家的勢大,背地裏管她叫顧亡賴。

這些顧衍譽都知道,就像陵陽城裏的事情大多她都是清楚的。在極少數心甘情願尊她一聲顧三公子的人當中,更少數人知道她顧衍譽壓根不是什麼風流小公子,而是一個實打實的姑娘。

這事要從顧衍譽的娘親生下她那時候說起,顧衍譽出生的時候,她二姐顧衍慈已經七八歲,兄長更是已經在朝堂上跟着父親有些歷練。她算顧太尉老來得子,一家都很珍惜這個最小的孩子,所以剛生下來就找了個算命的來批八字,唯恐有什麼閃失。

老道士眨巴了乾澀的眼睛,伸出枯皺的手捏了捏那小孩,然後告訴顧家夫婦,這命格沒什麼問題,但顧家這一代命里不該有兩個女兒,如果放任不管,小的這個約莫活不過三歲。顧家父母驚了一驚,自然是哪個女兒都不願捨棄,於是老道士出了個餿主意,讓把小的這個當個男孩養着,興許就騙過了天上神佛,能讓她度過三歲的大劫。顧衍譽聽說這一樁事的時候,對那害了她十幾年女扮男裝的老道士沒什麼意見,只覺得這樣就能騙過漫天神佛,那神佛必定是昏庸得很,也不知道凡人還怵個什麼勁兒。

顧衍譽果然在三歲那年大病一場,搜颳了一院子的大夫過來都沒瞧好,最後顧太尉沒了法子,只好去宮裏求皇上賜太醫過來治病。說是“求”,實則以顧太尉的位分,這種小事皇帝自然不會拒絕。顧太尉平素是個圓滑得油鹽不進的人,好不容易撈着一個能拉攏的機會,陵陽貴胄都不會放過。

顧衍譽躺在床上的那幾個月裏,好吃好玩的收了不少,老話說三歲看老,大概從那時起她斂財的本事已經初見端倪。且說太醫過來瞧了一回,仍不見多少起色,有懂方術之人說她這樣的需要一個命格極貴的人認我作乾親,才能把小孩從閻王手裏搶回來。於是七王爺就來瞧了顧衍譽一回,她從病中慢慢好轉的時候已經變成了七王爺的便宜乾兒子。七王爺的命格有多貴呢,他母妃就是當今太后,穩坐龍椅的那個老皇帝是他親哥。

照理說顧衍譽這病好了,也不怕地府來人勾,該恢復女兒身才是。但其時已經跟皇家搭上了關係,事情一旦捅出來就是個欺君之罪。顧家父母一合計,索性錯就錯招,那時候恰逢顧衍慈剛剛被記上秀女的名冊,顧母心疼她長大之後要進入深宮,想着把顧衍譽當男孩的話就不用送進宮裏;而顧太尉想的是,顧家確實需要再一個男子來打理,這一代光靠顧衍銘一人恐怕是撐不住。

高門大戶也有高門大戶的悲哀,他們的財富和權力都需要人來傳承下去,不然這一門就會沒落。顧禹柏的一生極盡光彩,但子息卻是單薄,比起動輒六七個兒子的叔叔伯伯,顧禹柏這一輩僅出兩個男丁簡直不夠看了。所以老狐狸打定主意之後,就把顧衍譽送到老家樂臨,當個男孩那樣教養大,不教她女紅女德,而是教她權謀處事。顧衍譽從懂事時候起就知道這是她的宿命。她是顧家人,顧禹柏在時,她要像個盡職的兒子那樣承歡膝下,等顧禹柏走了,她要幫襯自己的兄長,延續顧家的榮寵,光耀顧家的門楣。

漠北戰事方休,顧衍銘千里跋涉回來,昨夜剛吃了宮裏的接風宴,今遭便是家宴了。管家蒲良指揮着下人把菜傳上來,把碗筷擺好,便堪堪退了出去。席上只留他們父子三人。

顧禹柏關懷了顧衍銘幾句,便勸道,“你在外征戰有將士作伴也就罷了,回到家中還是一個人總也不是個事,再遇到合適的便娶進來罷。你還年輕,不必活生生把自己過成一個孤老頭子。”提起這事,顧衍銘頗有些傷情,緩緩搖頭道,“熙華去了,我也沒了再娶的念頭。”顧太尉聽了,神情有些凝重,輕嘆一句,“是顧家對不起她。”顧衍銘低頭不語,他並非一個心思深沉的人,這樣表現,是認了父親說的那句的。

顧家確實對不起陳熙華,顧衍譽猶記得那女子溫柔說話的樣子,笑起來有兩個淺淺的梨渦。熙華是御史陳家的女兒,同是陵陽的世家之後,與顧衍銘也算青梅竹馬。長大之後順理成章嫁入了顧家,嫁與他做正妻。

陵陽的規矩,成婚之時,是要新郎的兄弟去接新嫁娘的,顧衍譽策馬出門之時,她哥的喜服已經穿好,拉着她再三叮囑,路上要把熙華照應好,妥貼地帶回來。她忍不住打趣道,顧家與陳家不過隔着幾條長街,又不是十萬八千里,難不成還有人來劫你的新娘么。顧衍銘紅着臉,不知道是害羞了還是被這一身艷紅的喜服映的。

陳熙華嫁到顧家來,有過一段很好的光景,她與顧衍銘蜜裏調油,舉案齊眉。御史陳大人進出顧家也頻繁了不少,顧衍譽知道,這是已經開始佈局,將要共謀大事了,陳家和顧家從此系在一條船上。幾個月之後,熙華有了害喜的癥狀,大夫看過,果然是已經有了顧家的子嗣。顧衍銘下朝回來,聽聞喜訊,也不顧妹妹和父親在場,抱起熙華轉了好幾圈,熙華羞得面露緋色,艷若桃李。

與此同時,宮裏也傳來了顧衍慈有孕的消息。與這消息同來的,是顧禹柏的隱憂,顧家是武將世家,再有顧家女子誕下龍裔,勢力之大就難以制衡。可那時恰逢顧衍慈在後宮之中位次之爭的關鍵,她太需要一個孩子來鞏固自己的地位。

顧衍慈在宮裏步步為營,處處小心,把腹中孩子養到三個月大,眼見瞞不下去,便尋了機會告知老皇帝。皇帝雖然知道制衡之術不允許這個孩子出生,但無奈子息單薄,他也同樣期望能有一個孩子出生,這娃兒便險險保了下來。但終歸那是後宮,盯着她肚子的人不在少數,七個多月時顧衍譽送進去的大夫傳出消息來,顧衍慈腹中已經是一個死胎。這個打擊不可謂不小,若是有了孩子,便是一個長期的籌碼,這孩子死了,皇帝再垂憐也不過心疼你數月,而顧家需要的,是長期的眷顧,或者說,籌碼。

陳御史和顧太尉關在房中商議了一整晚,第二日給長嫂熙華灌了一碗湯藥下去。不消一個時辰,熙華腹痛難忍,豆大的汗珠從她額頭上落下來。她蒼白着一張臉,用力抓住小姑和自己丈夫,喉嚨里發出難挨的嗚咽,顧衍譽叫了自己莊子裏最好的大夫過來。大夫順利接生了一個男嬰下來,而熙華是頭胎,又被人為早產,身子大虧。與此同時,顧衍慈在宮裏演了一出生子的戲碼,那個死胎被不動聲色地處理掉,老嬤嬤抱到皇上手裏的,是一個玉雪可愛的小皇子,皇帝賜名“錦”字。聶錦,老皇帝的第四個兒子,顧衍銘與熙華的親生子,也是顧衍譽唯一的外甥。

熙華身子一直沒見好,又思念那個未得一面之緣的孩兒,沒過冬天,就病逝了。顧衍銘送她走的時候,高高大大一個漢子,硬是哭腫了一雙眼。陳御史也很傷懷,但他怨不到別人頭上,顧衍慈靠着那個孩子晉陞妃位,耳邊風一吹,陳家門生貪墨銀兩之事解決得有驚無險。那碗湯藥的方子,還是陳御史自己尋來的。

這便是世家了,家族用財富和地位滋養了你,給你可揮霍的物質和特權,你將來長成了,從頭到腳,從毛髮到骨血,便也沒有一寸可供自己支配,要為家族生,為家族死。顧衍銘在漠北的那幾年,熙華忌日總是顧衍譽去掃墓,帶上她喜歡的杏花樓的糕點,斟兩杯薄酒,灑幾張紙錢。從前她還未嫁的時候,時常跟顧衍譽坐在杏花樓的花窗前,俯瞰陵陽街道上的百姓。熙華吃着一兩銀子一碟的杏仁酥,與她說起百姓皆苦,陳熙華說那街上天未亮就挑着擔子賣菜的村夫如此忙碌一月也不知能有多少收穫。

顧衍譽給她斟了上好的雀舌茶,笑說差不多是你這一口杏仁酥的價格。熙華愣了一愣,微微驚訝地張了張嘴,說那可真是罪過啊。當時顧衍譽給她說,我們未必比他們好多少,只是還不到我們為得到的東西付出的時候。

熙華的墳邊是顧衍銘親手種下的野櫻,風過處,妖紅的花瓣遍地。顧衍譽眸光深沉,熙華,這就是代價,你看到了么。而我的,還不知什麼時候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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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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