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64章

憲兒穿蕭太太那邊送來的一身簇新小衣裳,戴頂小帽,原本一直在襁褓里睡著了的,被抱到賓客面前就醒了。來客無不爭抱,又讚不絕口,這個說孩子腦門高闊,長大了必定聰明,那個說生了一雙元寶耳,一看就是福相。

顧太太心情極好,笑容滿面地應酬着。

憲兒第一次見到這麼多的人,還被傳遞着抱來抱去,也不怕生,只睜大一雙圓滾滾的眼睛好奇地看着。

滿月禮最重要的儀式就是給新生兒剃胎髮。照時下慣例,被容光煥發的舅舅蕭成麟抱着給剃了,剃完后將胎髮用彩色絲線結絡裝進了一個鎏金小銀盒裏留作紀念。婦人們見憲兒大膽,還能應逗發笑,無不喜愛,又是一陣爭抱,隨後見他困了打起呵欠開始,才由蕭夢鴻和乳母抱着先回了房間。隨後開宴,顧太太應酬着女客們。席間唐太太湊趣,羨慕顧太太有個能幹的兒媳婦,如今還當了祖母,福氣滿滿。

陳東瑜太太也笑道:“我平日沒事也看看報紙的。前幾天看報紙說京華大學新址就要竣工了,很是誇讚。德音的名氣,往後只會更大。”

顧太太也覺臉上有光。只是照她的想法,現狀已經是最好的了。笑呵呵地道:“什麼名氣不名氣的,我們也不指着這個過日子的。以前德音沒生孩子,出去做點事,權當是興趣,打發時間而已。如今添了憲兒,自然是以孩子為重,往後不會再做事了。”

“這真可惜了,”陳東瑜太太笑道,“我就常羨慕德音,哪點也不比男人差。不過您說的也是,女人有了孩子,恐怕往後確實沒從前那麼方便了。”

同坐的金玉鳳笑道:“我看呀,女人多子才是多福,別的都是虛的。我在家就和媽常說,二妹生了憲兒,養好身子,趁年輕再給憲兒多添上幾個弟妹,才叫有真福氣。”

金玉鳳說的這話,極投顧太太的心意,便點頭笑道:“舅母這話說的是。我也是這麼想的。往後不拘男孩女孩,再多生幾個,家裏才會熱鬧。”

剩餘的太太們紛紛點頭附和。

……

京華大學經過將近兩年的建設,日前終於完全完美竣工。

坐落在北平北郊的這座園林式校園,外觀有着中式建築的傳統之美,內里設計和設施卻完全現代化,對內部空間的合理利用更是匠心獨具,很多設計都是前所未見的。竣工后不斷獲得各方高度好評,蕭夢鴻的名字也時常被人提及。

憲兒滿月禮的一周后,京華大學舉辦了一場隆重的新址落成慶祝典禮。典禮就在主樓的禮堂里舉辦,當天來賓如雲,到場了許多教育文化界人士和社會名流。

蕭夢鴻早早就接到了邀請。

作為建築設計師,當天的活動她毫無疑問是要出席的。

這是她從去年懷孕后,第一次在公共場合的露面。

顧長鈞一周前回來的,現在還沒回去。當天陪同蕭夢鴻一道去了京華大學禮堂參加典禮。

在現場,蕭夢鴻收到了不少的恭賀。正與幾位認識的大學教授敘話時,魯朗寧帶着一個四十不到的美國人過來,向她介紹。

理查德,美國建築師協會的理事,同時也是哥倫比亞大學建築學院教授兼教務長。

在美國建築師協會成立之前,沒人能自稱是建築師,因沒有專業的建築學校和建築許可法。而到了現在,它已經是代表當今世界最高建築水準的專業協會。

哥大建築系是美國東海岸最有名,也是歷史最悠久的建築學院之一,以教學理念成熟、設計思想包容前沿而著稱,此外,因為地理位於世界經濟文化中心的紐約,所以時常舉辦各種交流展覽講座,學術氛圍十分活躍。

理查德和魯朗寧是朋友,對中國的古代建築非常感興趣。前段時間來的中國,參觀了新落成的京華大學之後,就要求見一見建築師的面。當時聽魯朗寧介紹,說建築師是位出身高貴的年輕女士后,很是驚訝。今晚過來,特意就是為了和她碰面。

理查德和蕭夢鴻認識后,先是稱讚了她關於京華大學設計所留給自己的深刻印象,隨後話題就展開到了當今西方世界的各種建築流派上。

這個時代,歐美建築界開始揚棄古典學院派,探索現代建築發展方向的創作思潮。新舊觀念的交鋒中,湧現出了不少被後世奉為經典的流派。當理查德發現身處學術氛圍相對閉塞環境裏的蕭夢鴻對此不但十分熟悉,深諳新藝術運動、維也納學派、表現主義、理性主義等等,甚至對這些建築師集團的作品也頗有自己獨到見解,一些見解更是他此前聞所未聞的,說震驚也不為過。兩人交流了許久,談得十分投機,最後理查德望着蕭夢鴻,目光微微閃動,由衷地道:“蕭女士,我很少佩服什麼人,但是你在改變我的看法。你不僅僅只是一位有着迷人外表的女士,從專業性來說,我認為不亞於我所知道的任何一位已經成名的建築師。哥大建築學院正準備開設研究中國古代建築的專業,下半年也要召開一個集合了堪稱當今世界各國最優秀建築師的學術大會。我真誠邀請您到時候能帶着您的作品出席,也非常期待在大會上聽到您的發言。我相信您的到來,一定會給我們的建築師大會增添一份來自東方的瑰麗色彩。”

蕭夢鴻的心情有些澎湃。

理查德提及的要出席大會的幾位建築師,即便現在備受爭議,但在後世無不被奉為大師。設計建造德國波茨坦愛因斯坦天文台的表現派大師孟德爾遜、現代高層建築芝加哥學派的奠基人沙利文、包豪斯學派的代表人格羅皮烏斯……無一不是令人嚮往的名字。

蕭夢鴻躊躇時,身後忽然有人用流利的英語道:“感謝您的盛情邀請,理查德先生。但是很遺憾,恐怕她無法遠渡大洋去出席大會了。”

顧長鈞不知道什麼時候來了,出聲代替她做了回答。

理查德微微一怔,“您是……”

“顧長鈞。蕭女士是我的太太。很高興認識您,理查德先生。”

顧長鈞主動朝他伸了手。

理查德忙和他握手,隨後看向蕭夢鴻。

蕭夢鴻看了眼顧長鈞。見他神色自若地停在自己邊上,低頭望着自己,目光里含着笑意。

蕭夢鴻心裏湧出一絲不快。但此刻也沒說別的。見理查德還望着自己,想了下,便微笑道:“確實感謝您的邀請,理查德先生,我很是嚮往,但恐怕確實不方便在這個時候赴美。”

理查德知道蕭夢鴻的丈夫,眼前這位看起來彬彬有禮的顧先生的身份。既然他出言拒絕了,蕭女士隨後似乎也認可了他的說法,不禁露出失望之色,但依然笑道:“這是個遺憾。但我隨時期待您能改變想法。今晚很高興能認識你們。”

“我也很高興認識您,理查德先生。”蕭夢鴻笑道。

……

典禮結束后,回去的路上,蕭夢鴻一句話都沒有。

最近兩人相處原本融洽許多,出來時,蕭夢鴻原本心情也很好的。

但現在,兩人氣氛又變得有些微妙起來。

顧長鈞時不時會瞥她一眼。見她靠在座椅上,視線落在車窗外,神色有些凝重,彷彿出神在想什麼的樣子,也沒開口打擾她。

到了家,蕭夢鴻先去看憲兒。他正睡着,交待乳母等他醒了叫自己后,回了房間。坐在梳妝枱前卸妝時,顧長鈞進來了,站到了她的身後,俯身下來注視着鏡中的她。

“你在生我的氣?”他柔聲問道。

蕭夢鴻看他一眼,轉頭正要開口,門忽然敲響,傭人說來了個顧長鈞的長途電話,似乎是航校那邊打來的。

顧長鈞去接電話了。過了一會兒他上來,蕭夢鴻依舊坐在梳妝枱前。

“航校那邊出了點事。我需要立刻動身過去。等事情完了,我就回來。”

“你有事,儘管去吧。”蕭夢鴻淡淡道。

顧長鈞看她背影一眼,走到她身後道:“關於方才的事,等我回來,我再向你解釋。”

蕭夢鴻沒回答。

他俯身下來,從后輕輕吻了吻她的一側臉頰,隨即轉身快步出了房間。

……

顧長鈞趕回航校時,是次日凌晨四五點。

那個電話是政教部長打來的,告訴他一個消息,誘捕間諜的行動獲得了成功。

……

大約三個月前,航校的檔案室曾出現秘密資料失檔,隨後又歸位的事情。當時這件事並沒引起多大的注意,但顧長鈞在一次例行檢查里得到報告后,卻覺蹊蹺。由於航校實行嚴格的軍事化管理,外人很難能夠深入檔案室這種涉及機密的機關,初步判定應該是內部人所為。於是暗中安排留意這件事,並知照特務機構,對有可能接觸檔案室的所有人員的底子重新進行了一次秘密調查。

就在昨晚,有人潛入軍用機場,企圖駕駛一架戰機逃離,臨升空時被值夜的守衛發現予以阻攔並抓捕,經初步審訊,判斷此人應該是名日本籍的間-諜,此前一直用吳祖德的名字以航校學生的身份而潛伏了下來。

真正的吳祖德,應該在來報名之前的路上,就已經遇害了。

這個間-諜逃走時,隨身帶着竊取到的不少保密資料以及一份標註有機場、油料庫、軍工廠等方位的詳盡地圖。

第一個發現並予以阻攔的值班守衛就是姚載慈,此前曾因夜間煙癮發作出來偷偷吸煙曾被顧長鈞撞到過的那個年輕學生。

審訊室里燈光刺目,空氣里漂浮着一絲淡淡的血腥氣味。吳祖德已經遭到了嚴厲的酷刑審訊,但依然十分強硬,從頭到尾,半句話都沒說過。

顧長鈞進入秘密審訊室,腳上軍靴厚底在水泥地面上踏過,發出橐橐的低沉步伐聲。

吳祖德微微睜開眼看了一下,隨即又閉上了眼。

顧長鈞停了下來,打量了下滿身血污的吳祖德,開口道:“松本淺谷,22歲,少尉,獨三中隊小隊長,三年前駕三菱93式轟炸機試圖襲擾中國東北裝甲列車時被高射炮擊中,右發全毀,迫降白東鎮河灘成功並逃脫。因為有幼年在中國定居的經歷,能說一口流利中文,隨後受你的長兄,宏前第八師陸軍航空大佐松本壽造的派遣假冒吳祖德潛伏到南方航校伺機竊取情報。我說的對不對?”

松本眼皮子微微一跳。顯然是太過驚詫,猛地睜開眼睛,嘶啞着聲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顧長鈞神色冷漠。

“你的兄長松本是我在美國航校里的同學。我的這位老同學,不但野心勃勃,現在顯然對我也依舊很感興趣。你大約是他十分相信的人了,所以他才派遣你來。可惜你還是不夠謹慎,恐怕要辜負我這位老同學的期望了。”

松本死死地盯着他。臉色變的漸漸灰敗了下去,最後咬牙道:“我失手就失手,你要殺也就殺,我無話可說。想從我這裏得到你想知道的,做夢。”

顧長鈞冷冷道:“你自然不可能繼續活下去的。但你放心,你死了,吳祖德還是繼續能和你的兄長松本保持住長期聯繫的……”

“八格……”

松本雙目驀地圓睜,嘴剛張開,就被側旁的一個士兵用槍托重重敲擊了一下面龐,牙齒立刻掉了兩顆出來,一團污血也隨之涌了出來。

顧長鈞雙手背後,帶了厭惡的目光最後掃了一眼,朝士兵頤指了下,轉身就走了出去。

他剛出去,身後的那扇門裏便傳出“砰”的一聲槍響,隨後安靜了下來。

顧長鈞走出審訊室,天微微亮了。政教主任問了情況,罵幾句娘。顧長鈞轉頭看向側旁站着的姚載慈,走到他面前,稱讚了一句:“幹得不錯。有前途。”

“多謝長官誇獎!”

姚載慈響亮地應答,立刻站直身體,朝他敬了個軍禮。

顧長鈞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和政教主任低聲交談着一道離去。

……

幾天之後,顧長鈞再次回到了北平。第一件事就是去軍部見了許司令,回到顧家時,已經是晚上,憲兒還沒睡,蕭夢鴻在側旁陪着,顧太太也在旁逗弄孫子,笑聲不斷,氣氛融融。顧太太扭頭笑着招呼道:“長鈞,方才憲兒對我笑了!哎喲,我的這個心哪,簡直都要化了!你來看!”

顧長鈞到了邊上,隨顧太太逗了幾下兒子,望向蕭夢鴻。

她穿件月牙白的縐綢家常式寬鬆旗袍,長發也鬆鬆地挽成了個髻,臉上未施脂粉,帶着微笑,顯得嫻雅而柔美。

顧太太繼續逗弄憲兒片刻,問顧長鈞有沒吃飯,聽他說吃過了,又留意到兒子進來后視線就一直落在兒媳婦的身上,顯得有些心不在焉,想到兒媳婦這會兒出了月子也快兩個月了,兩人這會兒是可以同房了的,便叫乳母抱了憲兒去哄睡覺,自己也借故走了,留下兒子和媳婦兩人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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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粉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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