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蕭成麟毫無防備突然在這個包廂里遇到自己的妹夫——此刻他最不願意見到的人。口中和顧長鈞親熱寒暄着,心裏卻未免慌亂起來。
自己之所以放下北平的一切追妹妹到上海要把她連夜帶回去,就是唯恐時間長了會被顧家人知道。想着儘快把她弄回去死死看住了,自己妹妹製造的這又一個醜聞說不定也就被遮瞞了過去。
他怎麼也沒想到,原本他一直以為應該還在中央航校的顧長鈞竟然從天而降般地這樣出現在了自己面前。
蕭成麟想讓手下把蕭德音趕緊帶走,趁着沒被妹夫發現前——但回過頭時,發現遲了。
妹妹已經出現在了包廂門口。
……
蕭夢鴻聽到蕭成麟的說話聲,意識到情況有點不對時,人已經被那個隨從押了過來。
她停在包廂門口,被動地對上對面男人掃向自己的目光,心裏也隨之也明白了。
裏頭這個身穿軍部制服的男人,應該就是蕭德音的丈夫了。
……
與自己從前經由夢境的驚鴻一瞥而留下的印象一樣,面前的這個男人面容英俊,身條筆直,身上帶着他所從事職業的特有的挺拔與英偉氣質。
但除了英偉,這個男人的氣質里,還散發出了顯而易見的冷淡和涼薄。
他生就一雙狹長鳳目,形狀非常好看,眼尾線條微微上挑,完美呼應了兩道劍眉。
這樣一雙眼,如果生在女子臉上,當明眸善睞,攝取人心。
但長在他的臉上,配上過於挺的鼻,略薄的雙唇,難免就令人生出怯於親近的陰柔與涼薄感。
這種涼薄,憑了蕭夢鴻的第一感,出自這個人的骨血深處。
他應該一向就是如此,而非僅僅是因為此刻,遇到了自己這個他顯然十分厭惡的妻子。
……
蕭夢鴻剛和顧長鈞短暫對視了一眼,立刻就垂下眼眸,視線落到了地面。
或許,就是因為丈夫身上的這種冷淡和涼薄,才會令蕭德音無法在婚姻里得到想要的,繼而做出原本不該做的那些事吧?
蕭夢鴻垂下眼眸的時候,下意識地這樣想道。
……
顧長鈞收回掃向妻子的目光,改而看向還若無其事和自己寒暄的大舅子,依然坐在座椅里,紋絲不動,只略微扯了扯嘴角,算是對大舅子方才那一番熱情寒暄的回應。
“我和德音……”
蕭成麟此時也沒心情計較來自這個比自己小的妹夫的無禮和傲慢,回頭看了妹妹一眼,心裏迅速轉動着念頭,想着如何迅速圓場才能解釋自己妹妹這會兒會出現在火車上的事實。
“長鈞,看到德音有點驚訝吧?”蕭成麟打了個哈哈,“她前些天一直在家裏,父母怕她悶,正好我來上海,也不是辦什麼正事兒,順便就帶了德音來散散心,正準備回北平呢。怎麼這麼巧你也在?什麼時候離了航校的啊?”
空軍從陸軍部獨立出來正式建制還沒幾年,航校更是如此。顧長鈞是經過層層選拔后首批赴美留學的飛行員之一,當時他十八歲,兩年後以優秀成績畢業回國,不久就奉父母之命和有婚約的蕭德音結婚。婚後他也沒經常留在北平,時常外出執行任務。尤其是三年前中央航校成立后,他一年裏至少有一半時間都不在家。
最近這兩個月,因為空軍部正在籌備建立航校分校,蕭成麟聽說他人都在航校那邊。卻沒想到會在這裏碰了個正着。
……
“剛前幾天回的。”
顧長鈞終於從座椅上站了起來,笑了笑,視線再次掃向蕭夢鴻。
蕭夢鴻還戴着帽,以遮掩包裹傷處的紗布。但還是有一截紗布露在帽檐外。
顧長鈞看了眼露出來的紗布。
“德音,”他忽然叫妻子的名,聲音竟異常柔和。
“你們不是要包廂嗎?進來吧。我不但可以把包廂讓給你和你哥哥,我還要送你一件禮物。”
蕭夢鴻抬眼迅速瞟了他一下。
他正望着她,唇角微微上翹。那雙狹長鳳目里也含着淺淺笑意。
如果不是知道他和蕭德音的實際關係,就在這一刻,蕭夢鴻差點會覺得他其實是個很好的丈夫。
在他含笑目光的盯視下,蕭夢鴻覺得自己兩邊胳膊突然起了一片細細的雞皮疙瘩,極力忍住了才沒去揉。
放在包廂角落的那隻大袋子,剛才原本已經停止了蠕動。但此刻,裏頭那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忽然又動了起來,重新發出奇怪的含含糊糊的沉悶聲音。
蕭夢鴻看了一眼袋子,心裏突地掠過一絲不祥的預感。
“長鈞,這裏頭裝的是什麼?”
蕭成麟也注意到了袋子,搭訕着問道。
顧長鈞微微一笑,走到了袋子前。
腳上皮靴後跟在包廂地板上發出清晰的落地之聲。
他蹲了下去,開始解捆住袋子口的那根繩子,抽掉繩子,提起口袋抖了抖,只見一個五花大綁、嘴裏塞滿破布的年輕男人就從口袋裏滾了出來。
蕭夢鴻一呆。
蕭成麟臉色更是突變。
“丁白秋!”
他瞪大眼睛望着地上那個男人,失聲叫了起來。
……
這男子正是丁白秋。
丁白秋是個畫家,算有才華。
但懷才而不遇,自古以來就是許多才子的悲哀。
丁白秋也逃不出這個魔咒。
他是三年前來北平的。原本雄心萬丈,想要在北平一鳴驚人揚名立萬。屢屢受挫之後,無奈受雇於一間著名的畫廊,畫給人捉刀的署名畫。雖然不至於三餐不繼,但對於丁白秋來說,這無疑是一種巨大的恥辱和失敗。
畫廊出入的客人,非富則貴。
丁白秋就是在畫廊里認識蕭德音的。
兩人相識於一年之前。
他給蕭德音畫了一副非常完美的肖像油畫。
蕭德音本身也工於繪畫,但只學傳統國畫。接觸畫室后,漸漸對西方油畫起了興趣。
一來出於興緻,二來,也是為了打發時間,丁白秋就這樣成了她的老師。兩人漸漸熟悉起來。
丁白秋自然知道蕭德音。
北平高官陸家的兒媳婦,年輕、貌美、北平文化圈裏著名的才女。
他很快暗中迷戀上了這個高貴的少婦。在兩人漸漸熟悉,得知蕭德音的丈夫時常不在北平,夫妻聚少離多,而蕭德音顯然閨中寂寞之後,他便意識到自己也並不是沒有機會得到這個原本他只能仰望的女子。
他幻想着自己能撫慰她的閨中寂寞,而這個美麗的高貴少婦也能成為自己的紅顏知己。
懷才不遇的窮困藝術家遇上了沙龍里懂得欣賞藝術並且富於同情心的美麗寂寞貴婦,兩人繼而結下情緣,百年之後,當年的窮困藝術家功名成就,而後人在追憶錄里提及這段情緣,便也成了一段佳話。
這種來自西方世界的關於藝術家生平軼事的風流橋段,他非常熟悉,並且在內心深處,也不是沒有暗暗期盼過發生在自己的身上。
所以雖然知道這是在玩火,但丁白秋還是抑制不住內心那種熱烈蓬勃的渴盼和傾慕,開始想方設法暗中追求她。
蕭德音很快就墜入了情網。
她是一個感情敏感而豐富的女子——許多文學藝術方面的才女大抵都是如此。
在結婚之前,她期待自己未來的丈夫應當與她志趣相投,心有靈犀,二人晨起觀花,日落賞月。
丈夫不應當僅僅只是那個和自己同床共枕的男人,還當是自己這一生的靈魂伴侶,她尤為看重這一點。
但遵照父母之命結婚後,丈夫顧長鈞顯然不是這樣的人。
雖然他英俊瀟洒,風度翩翩,在外人面前,舉手投足也充滿紳士風度,被社交圈戲稱為穿軍裝的紳士。但蕭德音很快就知道,這一切不過是表象。
顧長鈞並不像他外在表現出來的那樣,是個真正的紳士。
紳士大約只是他的習慣表象而已。
真正的他生性冷漠,沉默寡言。娶了蕭德音這麼一個美麗的妻子,新婚那段蜜月時間過後,他就冷淡了下來,再沒表現出更多的熱情。即便是夫妻同床肌膚相接的親密時刻里,她也很難感覺的到他對自己的愛意。
她能感覺到的,只是來自男人的宣洩。
他對她的世界從不過問,也不大關心,總是忙碌於自己的事。即便婚後第二年她懷了孕,後來不慎摔了一跤落了胎,他回來也只是安慰了下她而已,並沒有過多的柔情表現。
蕭德音內心的失望可想而知。
後來,夫妻經常連着三兩個月不得見面也是司空見慣。結婚幾年之後,有時候面對突然歸家的丈夫,蕭德音甚至會感到對方如同只是個熟悉了彼此身體的陌生人而已。
就是這樣的情況之下,她遇到了丁白秋。很快發現,自己和這個年輕的畫家竟然如此談得來。
他知道她想什麼。懂她的一切。溫柔而體貼,浪漫而多情。
就像一片乾涸了許久的心田,忽然遇到天降甘霖。
她無法抑制地愛上了這個丈夫之外的男人。
……
一切都順理成章起來。他們開始頻頻私會,陷入了熱戀。
和北平富貴圈裏不少表面看似風光,實則手頭並不寬裕的大家族少婦不同,蕭德音不缺錢。
在她的暗中資助下,很快,丁白秋就開了自己的畫室。除此,蕭德音利用自己在北平文化圈的名氣,也成功地將丁白秋介紹了進去。
丁白秋本身確實有點才氣,現在有了門路,名氣很快就響亮了。他的事業開始起色。
他朝他的理想邁進了一個大步。
但是丁白秋漸漸也開始感到並不滿足。
在他的設想里,靈與肉的結合才是藝術家和貴婦人的相處模式。
但是蕭德音卻和他一開始想的有點不一樣。
蕭家書香門第,祖父及曾祖都是前清有名的官員。到了現在,蕭家家主蕭德音的父親也依然崇尚儒學,反對西化。
蕭德音雖然墮入了他織就的情網,但在正統教育下長大的她,從本質上說,依然很保守。
她拒絕了他要給自己畫人體肖像的請求,在他求歡時,更是表示,她其實對自己的現狀感到內心非常不安。
她說自己愛他,想和他共度一生,所以現在更不能輕易就和他發生關係。
她想在自己離婚,和丁白秋正式結成夫妻后,再把完整的自己完全地奉獻給他。
丁白秋對此雖然感到失望,但也無可奈何,打算耐下性子慢慢地來。總有一天,他能把這個美麗的貴婦人給徹底弄到手。
但是事情的發展,卻漸漸脫離了他的控制。
原本他以為,蕭德音說要離婚和自己結婚,不過是想想而已。畢竟,以她的家世,無論是娘家還是夫家,都絕不可能會允許發生這樣的事情。
所以起先他也沒在意。
他沒想到的是,蕭德音竟然來真的。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半年之後,兩人交往的傳言漸漸開始在社交圈傳播。有一天,蕭德音神情激動地跑了過來找他,說自己已經向夫家提出了離婚的要求。
她的公公顧彥宗是司法部總長,據說很快有望升任國務總理。
這樣的家庭里,兒媳婦突然提出這樣的要求,該會產生多大的震動?
丁白秋當場就驚呆了,好不容易才勸走情緒激動萬分,哭泣着表示自己一定要抗爭到底的蕭德音,讓她以後千萬不要再提這個。
隨後,他就陷入了巨大的惶恐里。
這樣的蕭德音,並不是他想要的。
厄運很快就降臨了。
第二天,丁白秋的畫室就被北平警局給封了,他人也被抓了進去,和流氓地痞關在一個監室里,天天挨打,半個月後,才終於被釋放了出來。
這事是顧家還是蕭家乾的,丁白秋不大清楚。但他心裏雪亮,這不過是他們給自己的一個小小警告而已。
如果他還敢再與蕭德音往來,接下來等着他的,就絕不是簡單的牢獄之災了。
丁白秋惶恐如同喪家之犬,第二天就離開了北平逃到上海暫時落腳了下來。
……
這是發生在半年前的事了。
這半年裏,丁白秋幾度搬家,在渡過了起頭那段惶惶然的難熬日子后,向北平的一個朋友偷偷打聽消息,得知顧家已經把這事給按了下去,蕭德音也很久沒在社交場合露面,似乎風平浪靜了,這才漸漸放下心來。
為了謀生,他只能重新給畫室捉刀,又兼職了一個給大學生教授西方美術的課程。
隨後他遇到了一個來自北平的女學生。
女學生以前就知道他的名字,對他十分傾慕,更同情他現在的遭遇。兩人很快就同居了。
然後,就是三天之前的那件事了。
已經消失了半年之久的蕭德音竟然突然來了上海。經過打聽,找到了他現在住的這個地方。
當時他正在替這個女學生畫著人體畫。聽到蕭德音的聲音,驚慌的丁白秋用布蓋上那副畫,讓女學生穿好衣服躲進床底,這才去開門。
蕭德音進來后,精神就近乎崩潰,當場痛哭起來,說自己快要活不下去了,自殺未遂,從家來逃了出來到這裏來找他,請求他帶着自己一道離開,遠遠脫離她原本的那個世界。
丁白秋自然不敢再染指於她。勸着時,蕭德音無意發現了躲在床底的女學生,情緒激動萬分,當場就拿了菜刀要砍丁白秋和那個女學生,廝打時,丁白秋把蕭德音推倒,頭撞到了桌角,蕭德音當場倒在血泊里。
丁白秋當時以為她活不成了,驚懼萬分,和女學生收拾了簡單行裝就倉皇逃跑。在上火車打算先去女學生的老家廣州先躲躲風頭時,在車站裏,他被人從后一棍子打暈,隨後人事不知,醒過來時,就發現自己被塞到了一條漆黑的袋子裏,不知道被帶去哪裏。
剛才突然聽到蕭德音的名字,袋子裏的他意識到不妙,下意識掙扎,突然就被人放了出來。
……
丁白秋認得蕭德音的哥哥蕭成麟。
那個顧家四公子,他雖然沒見過面,但剛才他聽到了對話。
人像皮球一樣從袋子裏滾出來后,他一眼看到面前那個用陰冷目光居高臨下俯視着自己的年輕男子,心裏就明白了。
這就是顧長鈞,蕭德音的丈夫。自己起先就是落到了他的手裏。
……
丁白秋依然五花大綁地倒在包廂地板上,但面如土色,整個人如篩糠一樣地顫抖起來。
……
蕭成麟臉漲的通紅,不復平日的斯文模樣。
做夢也想不到,不但在這裏遇到了自己妹夫,妹夫手邊,居然還帶着妹妹的情夫!
他對上顧長鈞那雙此刻看不透半點情緒的眼睛,心裏頓時明白了過來。
妹妹私逃的消息,顧家不但已經知道了,而且,顧長鈞還比他早一步地找了過來,抓到了給自己戴綠帽子的妻子的情夫。
現在終於明白了過來,之前那個指引他找到妹妹的電話,應該就是顧長鈞叫人打的。
既然妻子背叛已經是社交圈公開的秘密,他故意讓自己帶着妹妹這樣出現在他面前,或許就是為了給蕭家帶去更大的難堪。
蕭成麟知道,這個他很想討好的妹夫,對自己家其實一向並不怎麼親近,甚至是厭惡。
他愣怔了下,很快就反應了過來,衝上去一腳便狠狠踢在了丁白秋的身上。
他穿了雙尖頭皮鞋。
堅硬的皮鞋,毫不留情地踹踢在丁白秋的身上、頭上。很快,丁白秋的頭臉就綻開了血花,模樣慘不忍睹。
“德音……救救我……”
堵在嘴裏的那塊布被踢的掉了出來,丁白秋呻-吟着,將絕望目光投向僵立在一邊的蕭夢鴻身上。
“賤種!我妹妹的名字也是你能叫你的!”
紅了眼睛的蕭成麟抬起一腳,重重就踹在丁白秋的頭上。
丁白秋慘叫一聲,血從額頭破了的口子裏涌了出來。
但是蕭成麟並沒有罷手,當著顧長鈞的面,繼續往死里的踢踹着他。
……
蕭夢鴻臉色慘白,手腳不自覺地開始發抖。
她從沒見過這麼慘烈而可怕的打人場面。
蜷縮在地上的丁白秋已經不是一個人,變成了一條任人宰割的死狗,或者說是沙袋。
地上到處是從他破裂了的皮膚里噴濺而出的血滴。
有幾點,甚至濺到了她身上旗袍的袍角。
蕭夢鴻戰慄着,抬眼看向邊上的顧長鈞。
他就一直那麼站着,雙手鬆松地插在褲兜里,看着丁白秋在蕭成麟的腳下呻-吟呼號,表情冷淡。
眼前正在發生的這血腥一切似乎和他絲毫沒有關係。
覺察到她看自己。顧長鈞瞥她一眼,目光跟着落到她的左手。在她已經摘去了結婚戒指的手指位置停留了兩秒,隨即面無表情地挪開視線。
……
毆打還在繼續。
丁白秋現在已經翻着白眼,似乎失去了意識,四肢也開始抽搐。
蕭夢鴻覺得自己快要窒息,腳步虛浮,有點站不穩的感覺。
她沒法再在這個包廂里待下去了。
再多停留一秒,她生怕自己就要暈厥過去。
“德音,喜歡我送你的這件禮物嗎?”
身後忽然傳來一個不疾不徐的聲音,聽起來還十分溫柔。
蕭夢鴻閉了閉眼。
“你們全都不是人。丁白秋不是,你們也不是。”
她說了一聲,抬腳要走。
“丁白秋你這個賤種!叫你裝死!你不是畫家嗎?我這就廢了你的手,看你以後還怎麼畫畫!”
身後忽然傳來蕭成麟喘着粗氣、咬牙切齒的聲音。
蕭夢鴻忍不住再次回頭。駭然看見蕭成麟拿過擺在包廂桌面果盤裏的一把鋒利小刀,將丁白秋的右手拉過來踩住,對着拇指竟然就要切下去了。
蕭夢鴻驚叫一聲,呼吸一滯,眼前忽然發黑,站立不穩暈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