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4 章
這日天氣和煦,用過早膳,藺效便帶着沁瑤到盧國公府去拜訪姨父姨母。
因雲隱書院關閉,盧國公夫人的院長一職暫時卸任,她樂得清閑,這段時日十足在家好生休養了一氣,成日只以含飴弄孫為樂。
沁瑤跟藺效進府時,盧國公正在外書房旁觀一眾門客切磋棋藝,盧國公夫人則在內院帶着幾位兒媳察看年節前各莊子送來的貢禮。
沁瑤跟藺效在大門處分了手,藺效自去外書房找盧國公,沁瑤由着下人們領去內院。
一邊走,沁瑤一邊回想昨晚藺效對她說的話,原來盧國公不止深得當今皇上的倚重,也是先皇的近臣之一,於兩位帝王的一應重大決策或多或少都有參與,關於二十年雲隱書院突然關閉的內幕,盧國公就算不知之甚詳,至少也能說出個大概。
可惜他老人家歷來奉行的是“忠的是君,為的是國”原則,但凡先皇或皇上下令封口的密旨,決不多加議論,故而從他嘴裏打探出詳情的可能性等同於無。
而盧國公夫人當年雖已從書院畢業,卻因德名昭昭,曾被先皇后特指為輔佐當時院長的女官之首,因而親歷過當時書院突然關閉一事,雖然這些年盧國公夫人從未主動跟人說起當年之事,但依照她老人家因微見著的本事,未必不知道當時書院突然關閉的內情。
兩人都覺得,與其想法設法去啃盧國公這塊硬骨頭,不如直接從盧國公夫人身上入手,為著這個緣故,沁瑤一大早便纏着藺效帶她來了盧國公府。
到了正房,盧國公夫人的兩個兒媳都在,房中另外還有一位面生的貴小姐,那位小姐約莫十五六歲,容顏秀美,身材纖長筆挺,舉手投足英姿勃勃的,仔細一看,眉眼跟盧國公夫人有幾分相像。
早在新婚之初,沁瑤跟着藺效來給他姨父姨母問安的時候,便隱約聽說盧國公夫人派人去潁川鄭家接了一位娘家外甥女來府中暫住,想來這位英姿颯爽的美人便是那位鄭家的表小姐了。
盧國公夫人果然笑着給沁瑤做介紹:“這是我三哥的幼女,在鄭家一眾晚輩中極為出色,又歷來懂事大方,極討人喜歡,我見她在家無事,便接了她來長安傍我住些日子。她單名一個瑩字,論理該叫你表嫂。”
鄭瑩目不斜視,上前給沁瑤行禮:“表嫂。“
一舉一動極有規矩教養,就是面龐有些過於嚴肅,跟盧國公夫人平日與人交往時的神情如出一轍。
沁瑤不知為何看得有些想笑,彷彿眼前站的是變小了一圈的盧國公夫人,處處都有盧國公夫人的影子,有趣的是,這個人還一板一眼跟自己見禮。
她忙挽鄭瑩起來,笑着看她道:“既然來了長安,姨母一時半會都不會讓你回潁川,你無事時到我們府中來坐,我還有幾位同窗,都跟咱們一般歲數,都是愛玩愛笑的性子,改日邀了你一道出來玩。”
鄭瑩微微笑着看一眼沁瑤,垂眸應了,“多謝表嫂。”
盧國公夫人面露愉色,在一旁看着兩個孩子見完禮,開口問沁瑤,“你跟惟謹一道來的?”
沁瑤笑着說是,挨着盧國公夫人下首坐下,“他說有些日子沒見姨父姨母了,心裏很是挂念,特來給二老問安。”
盧國公夫人情緒向來不外露,但聽了這話,眸子裏仍湧上一層笑意,“惟謹這幾日不值防,既然來了,你們中午留在姨母家裏用膳可好?”
沁瑤正求之不得,高高興興道:“就算您不說,我們也打算在您這叨擾一頓再走呢。”
“說什麼叨擾不叨擾的。”盧國公夫人忙吩咐下人去準備藺效愛吃的菜,“惟謹自小便將這當作他半個家,未成親前,常來吃住,跟三郎同進同出的,比親兄弟還親,也就是後來三郎在外頭學了壞,開始往房裏納人,他才多了份顧忌,不再日夜跟三郎廝混了,卻也沒少隔三差五過來跟咱們一道用膳。說來也好笑,三郎如今倒是轉了性,將他院裏的姬妾一併遣散了,房裏清凈得很,可惟謹又成了親,不是在宮中輪值,便是回府陪伴你,兩兄弟三天兩頭見不着面,到底不能像小時侯那樣形影不離了。”
沁瑤紅着臉含笑聽着,不經意看一眼盧國公身後的鄭瑩,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在盧國公夫人說到蔣三郎往房裏納人之事時,鄭瑩雖然臉上沒有什麼變化,可耳朵尖卻紅了起來,像是有些害羞。再仔細一瞧,眸光卻比之前更為冷漠,嘴角抿得緊緊的,竟透着幾分嫌棄的意味。
沁瑤看着更覺有趣了,這位表小姐敢情是嫌棄她表哥的品行了,而且還毫不掩飾地在姨母面前表露出來,可那不受控制的臉紅……又是什麼意思呢?
盧國公夫人似乎不必看身後便知道鄭瑩是什麼表情,也不接着往下說,話鋒一轉道:“咱們園子裏花匠調弄的幾盆蘭花開了,品相甚好,左右今日天氣還算和暖,咱們光在此處坐着說話不利於消食,不如到園子裏去轉轉。”
沁瑤正愁找不到機會跟盧國公夫人單獨說話,聞言忙點頭附議。
到了園中,沁瑤跟盧國公夫人並肩而行,有意放緩步子,落在眾人身後。
沁瑤見機會甚是難得,卻猶豫着不知如何開口。
盧國公夫人是聰明人,早就看出沁瑤欲言又止,分明是有話想向她打聽,便揮揮手令身旁的下人們遠遠退下,寬容地輕拍了拍沁瑤的手背,問她:“說罷,可是有什麼事要問我?”
“姨母。”沁瑤訕訕地看向盧國公夫人,“果然什麼事都瞞不過您。”
正所謂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沁瑤只覺得自己之前的拐彎抹角簡直多餘,便將顧慮放到一邊,理了理滿腹的疑問,開門見山道:“其實也不為別的,就是想您可還記得那晚書院裏出現大批怨魂的事?”
盧國公夫人停下腳步,若有所思地看着沁瑤,“那晚發生了那麼多事,不但冒出許多怨靈,第二日拂曉陸女官又在書院自縊,我想不記得都難。”
沁瑤跟盧國公夫人相對而立,見盧國公夫人眼裏浮動着隱憂,顯然也對此事存疑,暗暗點頭道:“再後來,書院便被皇上下旨關閉了,這是二十年來,書院第二次被下旨關閉。聽說二十年前書院被關閉時,您也在書院任女官,晚輩就是想問問您,當年先皇也是因為書院因了有了邪氣或出了人命案,才不得不下旨關閉書院嗎?”
盧國公夫人面色轉為凝重,皺眉看着沁瑤,久久未答。
沁瑤硬着頭皮頂住盧國公夫人帶着審視的目光,心裏頭卻直打鼓,生怕盧國公夫人非但一個字不肯透露,還會申飭她多管閑事。
所幸盧國公夫人不過盯着沁瑤看了一會,便開口了,“當年的事說起來並沒什麼出奇之處,既然你這孩子想問,跟你說說也無妨。”
說完,便轉過身,引着沁瑤緩步朝前行走,到了一處八角亭,令人鋪上褥子,在圍欄旁坐下,屏退周圍人等,肅容對沁瑤道:“雲隱書院是在本朝開建之初由效穆皇后親手創辦的,旨在培養德言容工俱佳的宗婦,招募的向來是王公大臣家的女兒。開辦距今近百年,因有皇室鼎力支持,一直興盛不衰。二十年前我在書院做女官不假,當時我剛生下二郎不久,書院一位女官告病回家,皇后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輔佐院長的女官,正好國公爺奉命出征,便命我隔三差五到書院內幫着授課。除了我,當時還有惟謹母親、德榮公主、以及後來被指為各皇子正妃側妃及宗婦的一干世家小姐在書院內讀書。因我年歲比她們長了幾歲,比她們早了幾年從書院裏畢業,故而我做女官時,她們都還只是學生。”
沁瑤聽得入神,她早知道藺效的母親當年也曾在雲隱書院就讀,不曾想德榮和盧國公夫人等人竟然不只是相識,彼此之間竟還曾是師生或同窗的關係。
“當時我妹妹。”盧國公夫人沉吟了一會,轉頭看向沁瑤,“也就是惟謹的母親,已跟六皇子訂了親,德榮也已許給了韋國公府的夏世子,還有些自小訂了娃娃親的,因親事都已經塵埃落定,不過是在書院內多學些琴棋書畫。而餘人,大多都等着第二年畢業時,先皇給指親,因大家彼此都是世交,自小都認識,關係算得融洽,直到後來,先皇見當時幾位皇子尚未娶親,一正四側多數空着,另還有好些宗室子弟到了適婚年齡,卻尚未訂親,對比之下,嫌書院學生數目太少,不夠挑揀,又擬旨添了幾個名額,招進來幾個外地新調入長安的官吏家的女兒,擬作側妃人選——”
她說到這,似乎想起了什麼往事,眯着眼看着前方,半天都未繼續往下說。
沁瑤不便催促,心裏卻彷彿有一雙貓爪輕輕在撓,好不容易等到盧國公夫人重新開口,卻不再接着往下說,另挑了個話頭道:“當時先皇重道,道家發展得極為繁盛,各地奇道輩出,到元豐十二年,一位李天師橫空出世,道法精妙至極,最善看天象,曾幾次預卜瘟疫水災,起初都被先皇當作玩笑置之一旁,直至有幾次,先皇親眼目睹李天師預言成真,這才對他刮目相看,封他做國師,並請他到宮中常住,卜算天象。而自從這位李天師來了之後,先皇便開始興修水木,有一年甚至將長安城外倉恆河中的水引至長安城中,建成了南苑澤——”
南苑澤!沁瑤只覺耳畔嗡嗡作響,玉屍當時就是藉由倉恆河和南苑澤的水源地下相互聯通,在長安城內外橫行無忌,記得她當時曾問過藺效為何皇上要挖建南苑澤,藺效只說是皇上要在長安城挖鑿水利,造福於民,不曾想皇上是聽了那位李天師的建議才會如此。
長安城內外的格局因着先皇當年的一系列舉措發生了不小的改動,只不知那位李天師勸說皇上做這些改動可有什麼深意。
“也就是那一年,先皇帶着李天師並幾位皇子到書院來視察風水。”盧國公夫人說到這,舉棋不定地住了口,似乎不知道該不該將接下來的事透露給沁瑤,可抬眼看見沁瑤臉上那股勢必要追查到底的神情,又放棄了隱瞞的打算,“當時有兩位皇子對一位外地剛來書院讀書的女子一見傾心,兩兄弟甚至因此起了齟齬,有傳先皇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才會下旨關閉書院,但照我看來,先皇關閉書院極有可能是聽了李天師的勸誡,因為當日我妹妹曾無意中聽見李天師對先皇說過一句話,回來后悄悄告知於我,說她有些害怕,。”
“哦?”沁瑤豎起耳朵,“那位李天師當時說了什麼話。”
盧國公夫人眼前浮現出當年還在豆蔻年華的妹妹疑惑的神情,緩緩道:“她說,‘姐姐,那個李天師說咱們書院陰山陰象,佔了九星中的七赤和五黃,可謂五毒俱全,乃大煞之所,若不及早關閉,二十年後必有傾國之禍’。”
九星、七赤、五黃?沁瑤聽得一怔,看來這位李天師對五行天象之說果然極有研究,是師父所謂“風水大家”。她忽然生出一個念頭,這位李天師道行如此精深,會不會便是當初布下雲隱書院的障靈陣的那位高人?
她忙問:“姨母,那位李天師如今在何處,為何我從未聽過他的名號。”
“歿了。”盧國公夫人道,“二十年前就因急病死在宮中了。”
沁瑤愣了一下,倒也不甚意外,這等善堪輿的名道,往往因泄露太多天機而得不着善終。思忖了一會,思路重又回到盧國公夫人避而不談的那句話上,“姨母,您方才說,有兩位皇子看中了書院裏的一位外地女子,先皇因此大怒,能不能告訴我,那女子是誰,如今何在?”
盧國公夫人後悔自己失言,長長的嘆了口氣,態度堅決又強硬,“好孩子,你聽過便罷,姨母奉勸你一句,莫要再往下細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