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各自安好
落儀苑。
齊天睿搭着腿靠在臨窗的貴妃榻上,青緞袍垂在榻下露出雪白的褲腳;日頭照進來,渾身暖洋洋的,一手枕在頭下,一手拿着薄薄的琴譜,神色慵懶,目光映出日頭和一個個音符,跳閃閃的;一旁的高几上一盅香茶,蓋子打開放在一邊,熱氣冉冉,裊裊清香……
西北一趟,日夜兼程。不知是巧合還是果然如此立竿見影,自從齊允年上任西北巡撫,裕安祥的生意在年底盤貨之際居然呈現漲勢,這前所未有的勢頭讓齊天睿愈加篤信自己曾經的盤算。風塵僕僕登門,他帶去了老祖母和兩個小妹的書信,齊允年百忙之中在火炕上備了一壺小酒、兩碟子小菜,叔侄二人盤腿而坐暖暖和和地說話。
說老祖母病體康復,說小妹們承歡膝下,問叔父辛勞問嬸娘安康,齊天睿實實在在地話家常不敢提生意一個字。倒是齊允年微笑點頭之後,親自提起裕安祥,說西北民風淳樸卻苦營生,風沙烈谷蔬難存,各行市買賣遠不及中原各省,裕安祥能以一己之力為遠道而來的商客護航保駕,也是難得。
這一句真是千金難買,雖說稱不得怎樣褒獎,但眉目間那難得的笑意讓齊天睿甚是心喜,遂打開話匣將幾年前如何看重西北之地又是如何艱難經營與遭遇逐一說給叔父聽,不敢添枝加葉,只撿要害。齊允年聽得十分仔細,眉頭雖蹙面上卻並無波瀾,顯是早已有所了解,於齊天睿目下的謹慎與南商西引之計議也以為然,只是囑他要多看、多學,初出茅廬不可與山西老字號惡意挑釁,百年晉商根深蒂固,行規森嚴、行事正派,不可為了一己私利與之相殘,恐惡人得利、百姓遭殃。齊天睿聞言趕緊點頭稱是,謹遵叔父教誨。
臨行之時,林夫人親自備下給老太太的年貨禮品,連帶府里的妯娌們並侄媳婦和姑娘們的禮,又千叮萬囑,生怕齊天睿路上閃失,足見這一路來於這邊陲之地的憂懼。齊允年因勸道,你倒於他操心,天睿早幾年就獨身闖蕩,西北之地怕是比你我熟悉得多。齊天睿笑說不敢,心裏卻十分適宜。叔父的話也正是他此行能不費吹灰之力就得到支持的原因:他比齊允年的高升先到一步。如今天下風調雨順,朝廷與胡人也聯姻結緣,假以時日叔父定是能遏制匪患、安治西北。齊天睿越加得意當初在險惡之中的堅持,人算不如天算,從未想到倚靠遠在京師的叔父,如今卻意外如虎添翼,又不怕落人雞犬升天的口實,何愁不發達?
此刻一杯香茶,躺在江南冬天難得的暖日頭裏品賞琴音琴譜,心甚適宜,只是耳中這柔軟的曲調戚戚,艷陽之日竟是透出絲絲涼意,齊天睿回頭瞧,綉床上絲帷半掩,千落圍着被,肩上披着藕荷薄緞襖,鬆鬆的髮髻落下青絲將那白皙的臉龐和一身素淡的顏色襯得越發柔弱,越發清冷,懷中的琵琶輕輕撥弄,一個音,反反覆復,半天沒撥過去。
撥琴的人覺出那目光轉過頭,“怎的了?”
“《燕秋平》?”
“……這幾日收拾琴譜,翻出這個來,好久不彈,有些生疏了。”
“難怪。”
千落聞言輕輕咬了唇,指下的琴弦顫顫的。《燕秋平》是她當年初到教坊時分得的第一支曲子,曾助她一曲奪花魁,紅遍金陵。此生若是有什麼不能忘,這曲子該是其一,畢竟,從那之後她衣食保暖再不孤苦,亦從那之後,她再不望着前路……
看她落寞,齊天睿噗嗤笑了,起身走過來坐到身邊,將肩頭微微有些滑落的襖給她裹好,“曲由心聲,又怎麼不順心了,悲戚戚的?”
他一近就暖,可心倒越覺酸起來,千落訕訕的,“哪裏是我怎樣?這曲子本就是一隻孤燕飄零、四處無着,琴音撲捉自是沾染。”
“我看啊,琴音撲捉的怕是你心緒不寧。”
“……此話怎講?”
“此燕非彼雁,何來飄零?原先這曲子不過是隨手一做丟給你,寫的就是雛燕秋去,一個小景兒,雖不見得有多少意思,曲調倒也清奇,如今奏出這許多悲苦的意思,不是你又是誰,嗯?”
“這曲子跟了我這些年,你也不是頭一次聽,倒是頭一次如此解。怎不知寫曲之人與奏曲之人並非都能心意相通,各自取那曲中和心之意,便是樂曲之妙。你自得意,如何能明白那不得意之人的不得意之處。”
齊天睿笑笑不置可否,“原本也是舒心解悶兒的,何必自己瞎琢磨解出這麼多意思來。人生在世不過是那麼些日子,該多尋些樂子才是。喜歡琴就彈彈,曲子也多了,非尋那不痛快的做什麼?不如找些個賞心悅耳的解解煩悶。”
他嘴角的笑有些冷淡,看出他不耐,千落趕緊笑了,從他手中扯過薄薄的紙冊,“你呀,自從見了這幾個曲子,便只喜歡那一個人,多少傳世之作竟是看不着了。”
齊天睿擺擺手,“凡傳世之作,多是憤世悲苦才出奇作,聽多了心煩。更如今多如牛毛,傷春悲秋、無病□□,像是不悲、不苦就不成氣候,可不矯情?用來助興的又過於瑣碎、過於膩,樂得輕浮,不曾飲酒就要醉了。真真難得佳作。”
“瞧瞧,可不就這一個好了。”千落捧着琴譜掩嘴兒笑。
齊天睿也笑了,“倒不至於這麼容不得,只是一日也忙,那曲子聽了醒神,歡暢。”
“偏就好這一個,你也難得長情了。”千落說著低頭重翻看,輕聲念着譜子上的署名,“杜仲子,不知這曲者怎的取這麼個藥材的名字?曲子倒十分歡快輕巧,與這老朽的名字實在不和。只是為何兩年前才有了這些曲子,如此離世獨樂。”
“離世獨樂?”齊天睿笑着搖搖頭,“依我看,這溪水、山林並這小村、晚煙,有一曲還譜了上元燈會,都能聽得到那小販的聲兒,栩栩如生,十足的人間煙火。”
他興緻越高,千落嘴角一絲譏冷,“此時倒不覺瑣碎了?”
“妙就妙在此處!瑣碎事竟是生出各式各樣的小意思來,平常日子都妙趣橫生。比起那些個強作清高、強說愁的,高明多少。人生在世,妙就妙在這個俗上,不見了這妙處,豈非都成了和尚?”
千落有些氣喘,咳了起來。齊天睿抬手給她撫背,“從西北給你帶回來的冬蟲夏草可吃了些?”
“咳……人生難料,凡人哪能不見煩惱。”千落撥開他的手,“我猜那杜仲子必是個十指不沾泥的閑散富家翁,衣食無憂。偶爾出遊,山林小巷,既瞧得見人間百態、俗世瑣碎,又脫得出其中煩惱。也說不準就是為樂而樂,強說樂。”
“他境遇如何我倒猜不着,只料此人必是心境妙趣,一日過一日,小事生趣,不會給自己空尋煩惱。”
“倒成了你的知音!”千落冷笑,“你我不如就此打賭,尋着此人,論輸贏!”
齊天睿聞言眉毛一挑也來了興緻,“原本就在尋他,這一來更好了。賭注如何?”
“賭注么,”千落輕咬玉齒,“你若輸了,答應帶我西北一行!”
西北風沙,行走險惡,齊天睿卻毫不猶豫點了頭,“好,你若輸了呢?”
“從此,我只彈他的曲子!”
“那倒不必,只願你能常彈他的曲子,解解煩心就好。”
將譜子塞還給他,千落低頭弄琴,不再搭話。齊天睿正沒意思見帘子挑起丫頭小喜托着葯盅走了進來,這便起身依舊回貴妃榻坐了。小喜坐到床邊伺候千落吃藥,手邊的茶香混進了藥味,齊天睿抿了一口,溫吞吞的。
“姑娘,將才我從廚房捎了蓮子羹去給柳眉姑娘送,見她正在那兒悄悄兒抹淚呢。”
葯苦,千落蹙着眉漱了口又含了顆話梅方問道,“怎的了?”
“說是韓公子有日子沒過來了,”說著小喜瞥了一眼齊天睿,“也沒個信兒。”
“他可是有什麼事纏身?”千落問過來。
齊天睿聞言擱了琴譜,甚是莫名,“我如何曉得?我與他又無甚正經交情。”
小喜正要開口嗆,千落輕輕使了個眼色,只道,“前些時兩人熱得緊,柳眉的贖身銀子都預備好了,這些日子又沒了信兒,也難怪她傷心。”
“怎的?柳眉真要跟了他去?”
“往轉運使府里去自是不能夠,他總有外宅吧。”
“韓榮德哪來的外宅?”齊天睿嗤笑,“勉強過了鄉試,在府衙里掛了個名兒還是他爹的銀子捐來的。這些年從無正經事做,哪有銀子弄外宅。”
“這可是小瞧人了。”千落瞥了他一眼,“聽柳眉說韓公子在外頭也有買賣營生,前些時不知是什麼,倒手就是一大筆銀子,如今出手甚是闊綽。”
齊天睿聞言蹙了眉。韓榮德是個不折不扣的紈絝子弟,人生得相貌堂堂,生性懶散,一肚子花花腸子,卻懼怕老父並不敢拿府里的銀子由着性子花天酒地,遂與柳眉雖相好倒不曾當真供養她銀子。柳眉的恩客是蘇州府一位頂着國公老爺帽子的老朽,她便一心想着攢下贖身銀子跟了韓榮德。柳眉與千落同日落難,情同姐妹,齊天睿早跟千落說要警醒着柳眉,與韓榮德不可太過依賴,他撐不得事,一他不敢得罪老恩客,二也沒那個本事和膽子養活她。此刻這一說韓榮德弄了大筆銀子,倒當真出了蹊蹺,難不成前些日子他得的消息確有其事……
“小喜,給我拿衣裳,我去瞧瞧她。”
說著千落就要下地,起得有些猛人晃了一晃,齊天睿趕緊上前扶了,“你這身子還沒養好,倒操心旁人。”
“也就我兩個親近,我不心疼她,還當真指望那韓公子么。”
齊天睿扶着她又坐了,“也好,勸勸柳眉先不急,那老恩客待她不薄,如今尚未交待,韓榮德這廂又不明了,怎的倒要破釜沉舟了。不如先守着。”
小喜頂道,“那恩客再不薄也不常來,空守一輩子不成?有外宅又如何,比方七爺您,就有外宅又怎麼樣了呢?”
“小喜!”千落喝道,“出去!”
小喜一甩手通通地走了,看那帘子掩了,齊天睿笑眯眯地回過頭,“怎麼?想搬到我那兒去?”
突如其來的問,千落一愣,竟是不知該怎麼答。
順手將襖給她披好,齊天睿道,“我總不在,如今還得常回府里去,外宅總空着,一個人住有什麼意思?不如在這兒還有柳眉陪你說說話。”
鬼使神差,千落開口竟問道,“你要常回去?”
想起葉從夕托給他那一大摞子信,齊天睿撇撇嘴,“不回去不行,我不急,有人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