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疲憊的雙目突然掙得血紅,身子像被雷擊了一般騰地直起來,昏暗的燭光中直逼過來。他像變了個人,之前頹喪的一副皮囊似忽地有了魂魄,只是這雙眼睛看得人實在心驚,齊允年由不得心就攥成一團,果然,最擔心的事終究還是成了真……
“三叔,三叔,您將才說的究竟是什麼意思??為何說她與她娘一樣?啊?三叔!”
一句一句緊逼過來,齊允年看着他不覺眉頭緊蹙,陳年舊事結成了新怨,如此糾葛,偏偏這局中人竟是半分不知情!一時的,他心裏也覺惶惑,竟是不知該從何說起。好在,知子莫若父,這位侄兒從小就極有主見,深得他的心意,一直視若己出,助他擇路、狠心扔到風雨中,他果然不負其望,自己站了起來!如今,城府深,魄力足,再不是當年那不可一世的毛頭小子,這樁事,旁人許是萬難承受,可於他,恐怕還撐得……
齊允年抬手拍拍他,“來,坐下。”
“三叔您說,我聽着呢!”
心急,根本摁都摁不住,齊允年也不再強求,只道,“當年二哥給你定親時確實與我商議過,來龍去脈,我這就說給你。只是天睿,你要始終記得,這是上一輩人的恩怨,是你老父的心意,身為晚輩,你已然盡了孝道,於莞初也仁至義盡,天意難違,萬不可因此事而傷了自己。”
齊允年面色和藹,語聲沉緩,可這一番話卻讓齊天睿心底升起一股寒意,忍不得牙縫裏都是涼氣,死咬了牙,“您說。”
“當年在京城時,何家與咱們一牆之隔,小的時候,何家小女孩兒常過來玩耍,與我們兄弟三人都十分熟稔。待到長成,兩家為她與年紀相當的二哥定了親。誰知就在成親前,何家壞了事。咱們本該把何家小姐接過來,可怕受牽連,就這麼放手,任她逃難而去……”說起幾十年前齊家明哲保身的懦弱,齊允年依然難掩愧疚,“其實,何家並非謀逆之罪,收留一個小姑娘又能怎樣?二哥當時氣急,可到底性子綿和,怎敢駁了老太爺?怕他生事,老太太做主給他早早娶了親,自此少言寡語。中了進士之後,本可入國子監助學,他卻請職江南試場,撇下京城一大家人,回到老宅。”
“實則,我們老爺回江南也是為了找她,後來找到她就給我和莞初定了親,是不是?”齊天睿急道,“三叔,之前的恩怨不提也罷!我只想知道您將才說莞初,她怎麼了?”
他越急,齊允年越覺事重,更穩重了道,“不是。”
“什麼不是??”
“二哥找到她時,她已嫁作人婦,膝下有個剛滿周歲的小女兒,日子雖不寬裕,卻十分舒心。他放了心,並未再有糾葛。”
“嗯?”到此齊天睿方覺事蹊蹺,依着老父的話,他與丫頭是自幼定親,不該是因為他們前情未了、才想讓兒女們續上緣分?怎的倒無瓜葛了?
“直到,她來找他。”齊允年頓了頓,“那個時候,她已病入膏肓,不久於世。”
齊天睿蹙了眉,“來見最後一面?”
齊允年搖搖頭。
“來託付莞初?”
“算是吧。”
“不對啊,莞初有爹爹,為何要託付給旁人?”
齊允年並未應他的話,只道,“天睿,二哥跟我說,你和莞初小的時候見過一面。哦,不是你小的時候,是她小的時候。”
“什麼時候??”
“那年二哥主考杭州鄉試,一併帶了你去。你……”
“成化二年!”不待齊允年說完,齊天睿既道,“那年我已經十六歲,不記得老爺帶我在杭州見過什麼人啊?”
眼看着就要踩到那致命之處,齊允年的心亦揪了起來,“他沒有。是你自己見的。”
“我自己?”齊天睿擰着眉想了想,心燥,根本就尋不着那年的蹤影!“那年在杭州統共就待了三天!一早被摁進考場,看得嚴,我溜出來也不敢走遠,除了在府院後頭見過一個快死的孩子,哪裏還見過旁的什麼人??若是……”
齊天睿正說得不耐,忽見齊允年不再搭話,看着他,意味深長,他愣了一下,腦子轟的一聲!!眼前才見那垂柳下窩着粉嘟嘟一個小人兒,抱着胭脂盒子把自己塗得像個小鬼兒一樣,抬眼看他,淺淺的琥珀……
“曉初!!她,她是曉初??!”
終於尋到了她,齊允年輕輕點點頭……
“可……”電光火石也帶不回曾經清晰的記憶,她的模樣,從水裏洗乾淨的模樣他此刻什麼也想不起來,卻清楚地記得那懷裏的感覺,她像一隻折了翅膀的小鳥兒,那麼輕,那麼無力,乖乖地偎在他懷裏,悄悄地告訴他,哥哥,我長不大了……
小聲兒那麼弱,越過這十年的光陰重又呵在他耳邊,鑽進他心裏,將心底那絲不安生生挑了出來,不敢想,齊天睿一時站不住,兩臂撐了桌面……
“家中為了給她們母女治病,早已薄力難支,卻依然救不回她的性命。”看他尋到了根源,齊允年又緩聲開口,“她找到二哥時,已然命不久矣,二哥心痛難當,當下答應她要傾力相助救莞初的性命。更諾下,從此莞初就是他親女兒一般,百年之後,也會由你來好好兒照顧她,這便是最初你們婚約的由來。她死後,二哥信守諾言,助他父女二人遍訪名醫……”
原來,這就是為何丫頭小小年紀便走南闖北……想着那單薄的小身子站都站不起來,是怎樣舟車勞頓,又是怎樣忍着病痛,還要看山,看水,看那農田裏的豆豆不招蟲子,落在筆下都是那輕盈盈、歡快的琴音……
“相公,你嘗嘗,這是我在山西的時候跟房東大娘學做的……”
“相公,我給做茶泡飯,這是東瀛傳過來的,我在山東海邊時學的……”
丫頭……丫頭……心似刀割,恨不能即刻回到十年前那棵垂柳下,抱起她,從此……抱緊她……
“自她回到粼里,二哥常去看她,原本以為她根本長不大,卻不料小丫頭慢慢長了起來。在給我的信中二哥常提到她,說她聰明伶俐,模樣可人,十分喜愛。也曾與我商議,是否該早些帶你見見她,可那個時候你孤身闖蕩、難捕蹤影,只得作罷……”
曾經淵源,一錯再錯……他一開口,氣息都痛,小心翼翼地問,“後來呢?她的病……好了?”
“天睿啊,莞初與她娘是一樣的病。”終是說到這最痛之處,齊允年斟酌再三也尋不着什麼字眼能避開,只得沉聲道,“她娘是二十二歲發病,二十四歲離世。莞初的病……重過她……”
“……您,您說什麼?”
“天睿,你見過她小時候,十年前她已是奄奄一息,這麼多年求醫,總算拖延……大夫診斷,她最多能挨到十八歲發病,二十歲……終了……”
眼前一片煞白!劇烈的頭痛被猛地劈開,周身再沒有什麼感覺……心漂浮,人一絲重量都沒有,眼前恍惚,辨認不出昏暗中,天地,究竟在何處……
“……後來,二哥身染重病,寧家不想再拖累他,想了結婚約。可他卻以為你是個能撐事的人,執意要守約。彼時你已然成了氣候,正是得意,你老父擔心告訴你實情,你不肯帶她這個拖累,不如成親后自然明了。我不贊成,不想你用終身大事來成全他的心病,可你老父卻道,婚約在你手裏,離家多年,沒有人能逼着你怎樣,你若毀約,他讓我說服府中,隨你去;若是你能守約,就會見到這個女孩兒……你老父篤定你會喜歡她,好好兒地疼愛她,走完這短短的幾年……”
渾身顫抖,心滴血……爹爹……爹爹!!孩兒的命……孩兒的命……你把孩兒的命給了她……她卻什麼都沒說……就要悄悄離我而去……
“天睿,若我記得不錯,莞初今年十六歲,你說她已然生病,是不是……撐不過去了?”
心神破碎,恍惚難支,這一句入耳,迷離之中想起那憔悴的小身子貼在他懷中那麼單薄無力,想起在他身//下,那一身一身虛脫的汗水……乖巧的人兒從來都是哄他,從來都是疼他,哄得他心軟成水,化在她懷中;疼得他肆意張狂,不停地索要;卻到最後一次又一次跟他鬧,跟他吵,移情別慕要與他恩斷義絕,為的……不過是要離了他……
離了他……離了他……人猛一震,身子裏頓然生出一股瘋狂的力道,丫頭……丫頭!!
“天睿!天睿!!”
……
夜似漆黑的幕布將整個金陵包裹,狂風肆虐,捲起枯枝殘葉狠狠地摔打在迎風而來的馬匹上;頂着風,人被吹得幾乎隨着斗篷飛了起來,風吹透,周身卻似一團火,越吹越勁,烈焰之勢,燒盡周遭天地……
疾馳而來,與樂園門前狠狠勒起韁繩,馬匹高仰,慘烈的嘶鳴,不待穩着,高高地跳下來,一條傷腿正磕在門前的石階上,咔嚓碎裂的聲音……
門被砸得震天響,看門人將將露了個頭,被他一腳踹開,腳下沾風,大步往去,一腔心火就要跳了出來,死死咬着牙,卻壓不住胸口的嘶喊:丫頭!丫頭!你好狠的心!丫頭!!
“天睿?天睿!!”
猛不妨被人一把拽住,充血的眼睛黑暗中那麼詭異的光亮!
“天睿,你這是……”
譚沐秋一句話沒問口,冷不防一拳狠狠砸了過來,力道大,大得驚人!彷彿全身的力量聚了幾倍,毫無章法打來,不惜以自己的骨頭相撞!譚沐秋倒吸涼氣,這廝瘋了!
“天睿!天睿你這是做什麼?”葉從夕匆匆從房中出來忙上前攔,“天睿,你聽為兄說……”
瘋狂之中,人忽地愣了一下,待到辨清眼前的面目,牙咬得咯咯響,一拳砸過去,葉從夕猛一個踉蹌,滿口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