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
……
秋天的湖面上總是有風,有日頭的時候,煙波浩渺,波光粼粼;沒有日頭的時候,陰雲卷在浪底,一波一波翻湧過來拍打着泊在岸邊的畫舫,飄飄搖搖,幾乎要脫開了去……
岸邊的青石被雕成了棋案,案上的楚河漢界被雨水沖得清白乾凈,沒有托起千軍萬馬,只托着一隻木琴,沒有漆身的木琴,幾顆晶瑩璀璨的水晶石……
莞初坐在青石邊,弦上的手指早已僵硬,淺淺的琥珀映着風卷湖水,遠遠地,接向天邊朦朦霧氣中灰色的矮山……
身邊人,長身挺立,青衫單薄,手中握着一張紙,反反覆復已是看了許多遍,這一年的風雨多過從前許多年,他點點滴滴從頭想過,依然不能為這紙上字跡尋出過個究竟,良久,方道,“莞兒,這信中所言,不該是真的。”
“不該?你是說……‘未娶先休’的事他做不出來?”
她的目光靜靜地盛滿湖冷水,語聲輕,淡淡無着。葉從夕將手中的信輕輕折起來,斟酌道,“天睿自幼行事乖張,可並非胡作非為之輩。他所思所想,膽大狂妄;所作所為,鬼設神使,是個不羈之才。若果然有此事,定有他的緣故。你……”
她輕輕抿抿唇,兩個圓圓的小渦兒,“所以,你也知道,他做的出。”說著,她低頭從袖中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小捲紙,打開,遞過去,“喏,他給我的休書。”
葉從夕接過,紙上熟悉撲面而來,果然是天睿的親筆字跡,驚訝道,“這……”
噗嗤,她笑了,“連你都騙了呀。”
看那蒼白的小臉難得地有了笑容,那麼甜,那麼乖,葉從夕不覺蹙了眉,怔怔的……
她抬手指向那最後落筆的日期,“你看,這日子正是我們老太太壽辰的前幾日,他怎麼會在這個時候休妻呢?”
每年都會給老人家去賀壽,可將才一字一句他只管讀那休棄寧氏莞初的狠絕,這日期入眼,竟是絲毫不曾着意,怎的就沒看出來?
“他從未說我與婆母大人究竟是何冤何仇,可我看得出這曾經淵源讓他頭疼不已。正如先生所說,他膽大狂妄、不拘管束,能讓他頭疼的事,恐是十分難纏,遂我猜,這休書該是為的安撫娘親吧。”
沒有底氣的小聲兒啞啞的,卻是脫不去那語氣里嬌嬌的護衛,葉從夕笑了,“他齊天睿何德何能,有如此賢妻?”
“是呢。”她的笑容越發暈開來,調皮地點點頭,從葉從夕手中拿回休書。這是文怡出嫁前寄給她一封信,信中言道,魚水歡濃,虛情假意,已如魚肉不知刀俎。不知文怡是怎樣使了手段盜了出來,不過是為了鐵證如山,要將她擊個粉碎。可她,卻如獲至寶……
若是……自己還有力氣,一定會藉著這個跟他撒嬌,跟他鬧;一定要淚水漣漣,哭得他六神無主;一定要讓他哄,讓他求,讓他百般疼愛,都不夠……
握着那休書,淺淺的水眸那麼清,那麼靜,痴痴的,她像一隻細瓷的娃娃,一動不動,只有女孩兒羞澀的心思在眸中流轉……
湖面上一陣冷風,吹起她的衣襟,吹起手臂上輕容薄紗的披帛,她似一片薄薄的雲朵,就要飛起,化去……看在眼中,葉從夕只覺心沉不已,輕輕蹲下//身,“莞兒,莞兒?”
聽他喚,她才醒神,低頭將那休書仔細地卷好收入袖中。
“莞兒,風大,你得回屋歇着去了。”
“葉先生……”她沒有應,只道,“我請你來,是有事要與你商量。”
“何事?你說。”
“你能不能……先告訴我,我……還有多少時日?”
她的語聲好輕,小心翼翼,彷彿怕這噩耗一般的問話嚇着他……
“我……我不知道……”
她聞言訕訕的,“你哄我。藥王家的大夫們都來瞧過我了,……你怎會不知道?”
“莞兒……”那蒼白纖瘦的小手就在眼前,他想握住卻不敢,面上的冷靜靜不住那顫抖的手,悄悄地,握了拳,“莞兒,你是個冰雪聰明的人,人生在世……都是曇花一現,你綻在極盛之時,何必非要知道那開過之後的盡頭?”
“葉先生,”她笑了,小渦兒滿滿的,圓圓的,“這半年就是我的極盛之時,今生,我再無憾處。可他……不該敗。鬼設神使,他是個極致之人,一生都該是極盛之時,我不能掃他的興……”
“莞兒,今生有你為妻,已是他的極盛之時,你……可不能瞞着天睿……”
“葉先生,有時我也想,我是不是該後悔?當初就應該告訴他,他一定會好好兒地疼我,每天給我吃藥,安安穩穩陪着我到二十歲,如此,我也可以守着他……”說著,她抿抿唇,低下了頭,輕輕羞道,“可我……不後悔。你能……明白么?”
“我明白……”
“……可他不能。而我……也沒有力氣再跟他說清楚……”
心如刀絞,葉從夕緊緊握了拳,虛攏着她,只覺這人兒單薄飄渺,幾是飄離了去……
怎能明白?是他的莽撞斷送了她的性命,卻要他相信是她心意所願?那錐心刺骨的悔恨只是稍稍一想,葉從夕就覺心痛難當,天睿正在當局,如何受得?他究竟有多麼情痴,葉從夕不知道,可他知道,義弟是個有情有義之人,當年西北生死之劫不曾撼動他分毫,可雲逸的不辭而別卻讓他大慟不已,那是知己,這是心愛,從此背負如此心罪,還如何能像從前一樣肆意,一樣成就?
“……那好,”他終是點頭,“那就不要讓他知道你斷葯之事,只說舊疾,如何?”
她聞言,輕輕搖了搖頭,“不行。”
“莞兒,”葉從夕強屏了心頭顫,“他是你相公,你……最後時刻該是他守在身邊才是!你若連這個都不肯,他會恨一輩子……”
“葉先生……”她抬起頭,清凌凌的眸看着他,“我娘親病到最後,不能抬頭,不能言語,形容槁枯……我爹爹傷痛至深,娘走後,他好久不能成眠,完全垮了心智……相公他總說我丑,可我想着……他那麼疼我,應該也是喜歡我的模樣……我不想……讓他看着我那麼難看……”
“莞兒,你不會……”
“葉先生,到那個時候,我也不想見你……”
多少年心靜如水,此刻,那水都似浪潮洶湧湧上心頭,衝上頭頂,眼中酸澀難忍,“所以……為了他疏遠你,你就成心與閔夫人拌嘴生隙惹他心煩?”
莞初聞言不覺撅了嘴巴,訕訕的,“我原想着我那麼鬧,總是不佔理,他該會教訓我,不理我才是,日子久了,他煩了,不再回來,就……好了……誰知,他真的應下把我接到了私宅……”
葉從夕嘆了口氣,“天睿怎麼會為了他娘丟下你呢?你那麼做,只會惹了閔夫人,而他根本不怕為了你得罪整個齊府,他離開那裏已然不是頭一次,還怕第二次?”
“……嗯,遂我想問問你,我該如何……”
“激怒他?”
“嗯。”
葉從夕慢慢站起身,目光遠眺,滿眼冰冷的湖水,不及心頭的寒意萬分之一……
“葉先生,”她輕輕地拽拽他的袖子,“不為我,你為他。他若厭煩什麼,很快就會拋之腦後,待到……那一天,他許是傷心一下,就過去了。他還是裕安祥和九州行的掌柜,還是與你笑談塵世之人,你說,是不是……”
他不動,她又求,“葉先生……你若不肯告訴我他的軟處,那我只能又哭又叫,撒潑打滾兒了。”
她捏了嗓子,無力的語聲俏皮地逗趣,他更覺心酸,長長嘆了口氣,“好,我告訴你。不過,你得先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你說。”
“我與天睿有約在先,若是有朝一日,你願意離開,他不能攔。”葉從夕低頭看着她,“待他厭煩你之後,你能跟我走么?”
她一愣,“葉先生……”
“山林水澗,遠離塵世,你好好兒養身體,天地靈氣,許是……能留下你……”
莞初想綻給他一個笑,可一開口卻是噙滿了淚,“……多謝先生。可我……不想離開他……”
“你激怒他,不就為的是他再不回來見你么?”
她輕輕點點頭,又搖搖頭,她不能離開素芳苑……那小樓上有他們的拔步床,有他們的菱花鏡,有伊清庄送給他兩個成雙成對一年四季的衣裳,她還沒穿盡……待到那一刻,她要躺在他們的鴛鴦帳下……
“葉先生,求你,告訴我吧……”
看着她含淚請求,心痛到極致,人已無力把握,良久,他開口道,“天睿……此生最重是他打下的天下,最在意的就是他的生意與盤算。你……”
這一點,莞初豁然開朗,喜道,“哦,我明白了。那,我有多少時日呢?”
終是不得不提到這絕命的時日……葉從夕低聲道,“還有半年……”
“哦……”莞初仔細回想着,娘親是卧床兩個月後離世的,她不能等到那個時候,得在她有力氣鬧的時候,這麼算起來,兩個月左右,嗯,該是夠了……
……
起了更,漫天星斗掛得那麼高,那麼亮,卻是耐不得秋風煞涼,呼呼地掃過大街小巷,清理得冷冷清清……
齊天睿從裕安祥出來,眉頭緊鎖,劉泰行事如此謹慎,始終不曾讓倉中糧少於一半,這樣一來,若是不想牽扯裕安祥,就萬不能抓到同源的把柄,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河南一場天災究竟是不曾把江南的人禍解救……
“爺!爺!!”
冷風呼嘯,遠遠奔來一匹快馬,嘶啞的嗓音穿透風塵!
齊天睿一驚,見是石忠兒,大步迎了下去,石忠兒跳下馬來幾乎是撲在他腳下:“爺!同源的金陵米庫今兒夜裏全部出空了!!”
“什麼??”齊天睿一把將他拎了起來,“你再說一遍??”
“同源的金陵米庫今兒夜裏全部出空了!!”
“當真??”
“千真萬確!小的親眼所見!”石忠兒一臉急汗,“前晌就探得說要再往北邊兒運糧,要的急,原本該從阜濟各縣調運,可那邊不知因着何事,一時沒調動,劉泰急了親自下令,先把金陵的糧食運走,各縣兩日內沖入即可!”
齊天睿聞言臉色煞白,腦子好一刻才反應過來,劉泰!劉泰!!老狐狸!你終於出了昏招兒了!一招昏,你的死期就到了!!
齊天睿強自冷靜下來,劉泰鋌而走險,定會迅速補救,這千載難逢的機會恐一天就煙消雲散!齊天睿立刻吩咐:“石忠兒!快,趕緊去跟着押糧,我隨後就到!!”
“是!!”
打發走石忠兒,齊天睿快馬加鞭,一路狂奔,待到齊府,直奔東院齊天佑的四方小院。
一把推開門,嫂嫂蘭洙正伺候天佑更衣,齊天睿上前拉了他就走,“大哥!快!”
“天睿?作什麼??”
天佑不待問出口,已是被齊天睿拖到了門外,強壓了聲兒道,“大哥,我現在說,你聽着,莫要問我因由,我樁樁皆有實據!”
看齊天睿雙眉緊蹙,額頭掙汗,天佑大驚之下,只敢點頭,“你,你說,出什麼……”
“大哥!我這裏有兩封三叔的親筆信,一封是給朝中御史方簡博方大人;一封是給倉場侍郎於潛於大人!”
“三叔的信??”天佑接在手中,驚得不知所措,“這……”
“快!六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六百里加急??”天佑急道,“這怎麼行??六百里加急走的是官驛,是朝中用來急報軍情的!地方上若無重大災情,不能啟用!!”
“大哥!此刻就是重大災情!!你可知道,江南官倉在運走漕糧之後裏頭根本沒有一粒糧食!”
“什麼??!”
“大哥,”齊天睿耐下性子道,“你之前所探無誤,裕安祥確實與同源入股,為的就是探明這背後的勾當!我有確鑿的賬本明明白白記下他們強佔官糧,早先我就書信給三叔,三叔助我兩封信,囑我不到最後關頭不能用!今兒夜裏,同源已經把金陵的糧全部運走,此刻官倉空無一物!你是儉事大人,趕緊去,封閉所有官倉,不到御史大人親臨,不能打開!!”
一番話說得齊天佑額頭冒汗、手腳冰涼,事關重大,大到傾覆天地之禍!可兄弟的話字字鑿鑿,手中的信正是三叔那蒼勁的筆跡,他險些接不住卻知道此刻斷不是手軟之時,咬牙道,“好!我這就去!!”
“大哥!”齊天睿一把拉住,“記住,一定要貼上府衙的封條!朝中有令,膽敢撕封條者,殺無赦!”
“我知道了!”
“大哥!”齊天睿緊緊握住顫抖的手,“大哥,就是有人刀架在你脖子上,你也絕不能離開官倉!你明白么??”
“是!!”
……
看着天佑派出了信使,又封閉了官倉,嚴陣以待,齊天睿這才放下心來。韓儉行還睡在夢裏,六百里加急已如一道閃電飛往京城,那就是他的奪命符……
掉轉馬頭,齊天睿急往私宅去。今夜他要連夜趕路去河南,那邊放出的早稻數目要與這邊對攏才是。不過走之前,得告訴丫頭一聲……
……
偌大的澤軒被小暖爐熏得暖暖和和,清香適宜,可此刻齊天睿一頭的汗,渾身燥熱,心焦難耐!
“丫頭,”俯身在床邊,沙啞的聲音儘力勸着,“丫頭,聽話,啊?”
“半夜說走就走,不行!”
“我知道,驚動我丫頭了,可為夫實在是身不由己,不得不……”
“哼,”她一聲冷笑,“是啊,總是身不由己!前些時上醉紅樓的畫舫,夜夜笙歌,你是不得不;這一回,半夜離家,你又是不得不!我,我是嫁給這空屋子了不成?”
“丫頭,丫頭,”看她小臉煞白,他忙上床去攬她,“怎麼能呢,為夫過些日子就回來了,啊?”
“過些日子?”她一把推開他,“過多久?明兒還是后兒??”
“丫頭,那是河南,千里之遙,我……”
“你總是有理!”小聲兒乍,絲毫不肯讓,“我再不能依了!”
“凡事都能依着你,可今兒,實在是事關重大……”
“什麼事關重大??就是銀錢!!你除了想賺錢,眼裏還有什麼?”說著她氣得抽泣起來,“就是個市井九流之徒,真真是俗不可耐!”
“你!”齊天睿被噎得氣悶,將將提了聲兒又壓下,抬手往身上給她攏了攏被,“你好好兒歇着,我走了,回來再說。”
見他起身離開,她一把掀了被子,光着小腳就追了去,兩臂緊緊環了他,“不許走!”
“快放開,丫頭,地上涼!”
“我不!今兒你走了,還管我什麼死活!”
心急火燎,一股火上來壓不住,他怒道,“你怎麼這麼纏人?!”
“你是我相公,我不該纏着么??”
丫頭撒了潑,直嚷得他頭昏腦漲,大手一把解開她,“趕緊回去睡!我辦完事早早兒回來就是!”
“齊天睿!!”她光着腳站在地上嚷道,“你今兒敢踏出這個房門,我,我明兒就離了你!!”
齊天睿氣得咬牙,“行!你離了我吧!!”
摔了門,他大步而去……
……
夜風冷,吹得一頭熱汗的人越覺頭暈,心裏一團亂麻!
丫頭這是怎麼了?怎麼氣性這麼大?從前最愛在裕安祥看他做事,還說只有做事的時候他才像個正經人,這怎麼忽地變得這麼蠻橫不講理?為何不肯放他走?來到私宅這幾日,夜夜相伴,再有煩難,他也不敢跟她細說,就怕她煩心;日裏他不在,她常與葉從夕見面,他也沒攔過,還有什麼不順心的?
真真是不省心!!
出到門外,賴福兒已然備好了馬和行李候着,齊天睿正要走下台階,一股氣原本就要即刻揚鞭而去,可不知怎的,想起那雙光着的小腳,軟軟的,涼涼的,彷彿踩在他心上,踩得他心軟,踩得他疼!怒火起不來,志氣全無!!
狠了又狠,心一恨,甩手把馬鞭扔給了賴福兒,“候着!!”
……
莞初站在冰冷的石磚地上,木獃獃的,他生氣了,他終於生她的氣了,該是欣喜才是,可她此刻卻不知怎的有些訕訕的……他氣成那樣,走夜路,怎麼行……心火大,一時不留神,摔了,可怎麼好……
咬了唇,心裏懊惱:真真的,沒挑對時候兒……
怦一聲,門突然被推開,莞初嚇了一跳,將將回頭,兩隻冰涼的大手已然捧了她的臉頰,低頭,狠狠咬在她的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