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泉水村的傻子
大明正德十五年七月,四川,嘉定府,峨眉縣。
天氣已經熱得讓人懊惱,在茂密的山林里打了不到一刻鐘的燒柴,素姐就已經渾身大汗,薄薄的粗布衫緊緊地貼在身上,勾勒出妙曼的線條。一根樹枝橫過來,在她飽滿的胸脯上劃過,輕輕叫了一聲,一種難言的感覺從心底升起,讓她的小腿禁不住微微抖了一下。
大概是覺察到不對,素姐一張俏臉已經漲得通紅,眼睛禁不住往小叔那邊看了看。又下意識地將身體往樹榦后躲。
小叔林木正坐在一顆漆樹下,仰着腦袋痴痴地望着樹上那隻叫得聲嘶力竭的知了憨憨地笑着,嘴角拖着長長的口水。
素姐苦笑一聲,心道,小叔的痴症一日重過一日,又是一個半大孩子,他懂得什麼。都是一家人了,就算叫他看了,也沒什麼的。他呀,就是一隻小貓小狗。哎,若是他大哥還在世,家中何至窮成這樣。家裏有兩個大男人,以後再生一大群娃娃,這日子也有盼頭了。
一想死去不久的丈夫林永富,素姐心中一疼,禁不住淚眼婆娑。
說起來也是命,素姐本是鄰縣的一個孤兒,一直跟舅舅過活。前年的時候,經過人介紹,又收了二兩銀子的彩禮,這才哭哭啼啼地嫁到泉水村來。
哭是哭了一路,但剛一到泉水村,素姐心中卻十分高興。在舅舅家,她一直都很受幾個表兄的欺負,人家根本就是拿她當壯勞力使。地里的活,家裏的活全包。稍有過失,便被舅舅一通呵斥。現在好了,總算有自己的家了。
可是,剛進門的那天,丈夫在放羊的時候從山崖上摔了下去,等抬回家,已經斷了氣。於是素姐還沒進洞房,先做了未亡人,紅妝換成了素服。
可憐那素姐連自己丈夫都沒見上一面就此做了寡婦,可算是命比黃連還苦。看着丈夫冰冷的屍體,她痛哭流涕,眼看着自己總算有個家了,可一進門,這個家就毀了。
丈夫一死,林家人不幹了,族中幾個老人追到舅舅家去,說是既然新人還沒入洞房,自然當不得真,必須退貨。那二兩銀子是不是也該還給林家了?
泉水村極其貧窮,二兩銀對大家來說可算是一筆巨款,足夠鄉民一家老小吃上一年的了。素姐丈夫一死,大伙兒都動了心思。若是能將素姐退回去,分了那錢,自然是一個皆大歡喜的局面。
這事剛一說出口,素姐舅舅首先不幹了,叫嚷着說我不管,人已經嫁出去了,就是你們林家人。就算是守,也得給我受一輩子活寡。要想把人退回來,沒門!
為這事,兩家人還鬧了許久。
素姐被他們鬧得精神恍惚,一個人悄悄爬上丈夫摔死的那座山崖,就要往下跳。這個時候,身後傳來一陣笑聲,回頭一看,林木一身瘌痢地坐在山岩上,看着她直拍手,“我也要跳,我也要跳。”他竟然尾隨着素姐爬上山來。
素姐腦袋了里轟隆一聲,站住了,悲傖地叫道:“叔叔,這日子該如何過呀?”
丈夫死後,家中還留下了一個十三歲的痴獃弟弟,名字叫林木。林木比素姐小兩歲,行動不便,不良於行。見了人也不說話,只痴痴地笑,然後大流口水。素姐本打算一死了之,可轉念一想,這個小叔也怪可憐的,大哥死了,若自己再撒手不管,以林家淡漠的親情,只怕活不了幾日就得被活活餓死。
奇怪的是,林木大概覺得這個女人的關係到自己的生死,從來不多說話的他突然叫了一聲:“嫂子,我要回家,抱抱!”
素姐聽到這聲喊,眼淚都流了下來。她猛地走上前去,一把抱住這個孩子:“叔叔,這裏風大,我們回家去,回家去。”
林木在她懷裏乖得像一隻小貓,他也跟着說:“回家,回家。”
就這樣,素姐留了下來。
轉眼,三年過去了。素姐也由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變成了一個成熟的婦人。大概是因為長期的體力勞動,她的身體也完全長開,搓衣板一樣的胸脯也突然鼓了起來,微微上翹地飽滿着。一張蠟黃的臉紅潤白皙起來。
與素姐的茁壯成長不同,小叔叔林木還是那副小孩子模樣,身體瘦小單薄。大概是因為沒做過農活,皮膚粉嫩,若不是一身髒得不象話,倒有些像城裏大戶人家的公子。村裡人都笑着說,這個夠日的林木運氣好,遇到一個好嫂子,否則現在都變做一堆土了。他奶奶的,他這日子過得,簡直就是一個少爺。
躲在樹后,素姐看了看呆帶站在漆樹前的小叔叔,心中一疼,走上前去,摸了摸他的腦袋,愛憐地說:“小叔你在笑什麼?”
“蟬,蟬……”
“知了,我知道了。”素姐隨口應着,伸出袖子擦了擦他嘴角的口水。
林木還是一臉的痴獃,口中說著一些讓人聽不懂的話:“蟬,昆蟲綱同翅目蟬科,生長在海拔二百五十米以下地區。”
素姐又尖着手指將他頭髮上的一顆草籽挑掉,“小叔,你是不是想吃知了,嫂子這就幫你抓。”
“不!”林木的聲音突然急促起來,一張臉漲得通紅:“昆蟲綱,同翅目,我為什麼這麼說,我為什麼這麼說……我這是在哪裏?啊!”他雙手抱頭,大聲地慘叫起來:“我是誰,我是誰?”
“叔叔,叔叔,你怎麼了?”素姐嚇得花容失色,顧不得渾身都是**的汗水,一把將這個可憐的孩子抱住。將他的頭埋在自己高聳的胸間,“你不要嚇我,不要嚇我。你是林家唯一的男丁,一定要挺住。”
素姐並不知道,小叔叔林木從小大腦發育不全。說話走路都極其困難,這樣的人與廢人無異。
她更不知道,一個強橫的靈魂穿越四百年的時空,兇猛地注入小叔叔的體內,摧枯拉朽似地掃蕩着林木那微弱的生命印記。
“撲通!”一聲,林木摔倒在地,就此陷入深度昏迷。
沒有人知道,此刻正有一個來自現代的靈魂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牽引着,注入泉水村傻子林木身體之中。修復受損的大腦。
他回憶起了一切。
無憂無慮的童年,快樂的大學生涯,無所事事的公務員生活。
他大學時學的是微生物發酵,畢業之後本分配到一家縣辦小酒廠。後來通過關係進縣農業局做了一名人人羨慕的農技員,成天同農藥和害蟲打交道。老實說,對農業科技,他並不十分了解。遇到有人前來諮詢,他僅僅是打開電腦百度一下,隨口說:“原來是玫瑰鏽病呀,用萎銹靈好了,每十五天噴洒一次,連續二到三次。”
這樣的工作倒也簡單,也不容易出錯。
這麼幾年下來,通過自學,他倒變成了一個遠近聞名的農業專家。
剛參加工作的時候,他還想過要做一番事業。可隨着時間的推移,十年就這麼過去了,做為一個清閑的小公務員,沒有升職的機會,也沒有發財的機會。再等到結婚,那些年輕時的雄心壯志早就煙消滅雲散,不見蹤跡。他學會了喝酒、打牌、學會了同辦公室的大嬸們開半黃不黃的玩笑,學會了發牢騷。
然後,他離婚了。
他已經三十四歲,人生最精華的部分已經結束。
如果不出意外,將來也會這麼過下去。未來是如此的清晰,沒有迷茫,沒有期待。
直到這一天。他因為幫縣城種植專業虎處理了葡萄鏽病,被感激的老闆拉進酒店喝了個一塌糊塗。在回來的路上,一輛超載的重型卡車從坡上疾馳而下將他狠狠地撞在地上。
於是,他的人生完結了。
總結了一下,這個人生還真是沒有價值呀。
強烈的不甘如火一般在胸中燃燒.
“憑什麼領導們出入有名車,往來皆美女。憑什麼所有的工作都由我做了,功勞卻記在他們的頭上。憑什麼年底的時候他們一萬一萬的拿獎金,我卻只有幾百……這樣的人生還有可留戀的嗎?”
兩條靈魂在激烈地搏鬥着,但那個傻子的靈魂力量是如此地弱小,只片刻便被他輕易地吞噬,融合了.一些殘破的畫面在眼前閃過,讓他初步了解自己即將生活的這個世界.但與此同時,他感到一絲衰竭.
畢竟,這具十六歲少年的身體實在太孱弱,因為營養的缺失而發育不良,只相當於現代十二歲的少年,甚至頗有不如。
不得不暫時停了下來,
雖然疲憊欲死,但重新獲得生命的奇遇讓他歡喜異常。
天已經完全黑了下去,林木吸了一口長氣,然後緩緩地吐出。氣流在蚊帳中迴旋,吹動眼前那片打滿補丁的破爛玩意。眼前是一間破爛的茅屋,光線暗淡,以身體所感覺到的溫度,大概估計了一下,此刻正值盛夏。空氣中瀰漫著夏天鄉下特有的清涼氣息。頭頂上的茅屋有一個不大的洞,燦爛的星光從上面投射下來,在一片漆黑中形成一道深藍色的光柱。有蚊蟲在光影中一閃而過,發出“嗡嗡”的喧囂。
歡喜歸歡喜,但身體依舊虛弱。躺在床上活動了一下雙腿,一股無力感湧上心頭。這一雙腿實在太瘦小了,簡直就是一雙蘆柴棍,加上剛才透支了大量的能量,身體竟感覺一陣虛弱。
“嘩啦!”一聲,那副破得不堪入目的蚊帳被他一把拽下,用半根木棍做成的帳鉤也“當!”一聲彈開,敲在夯土牆上。
“叔叔,叔叔,你醒過來了?”黑暗中,床前突然一動,定睛一看,卻原來床頭的踏板上坐着一個女人,大概是因為太累了,她將頭靠在床頭迷瞪了過去。
聽到這清脆的女聲,林木身體一僵,不動了。他知道這個女人就是先前白天看到的那個,好象叫自己叔叔。也不知道同自己是什麼關係,但既然大家生活在一起,想來是直系親屬。哦,不對,好象自己叫她嫂子,這關係亂得。
林木還有些不習慣這個新環境,既然以前的那個小子是個傻子,就目前而言,自己還是先裝出一副痴獃模樣,滿滿熟悉情況,如此才是最佳選擇。
不過,既然人家問起,林木還是勉強哼了一句:“餓,我餓。”新身體很虛弱,一陣強烈的飢餓感襲來,畢竟是一個少年,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看眼前這個家庭還真實貧窮得可以,想來也沒有高熱量的事物補給。錯過這個階段,以後真變成了豆芽菜身材,肩不能挑,背不能扛,一輩子靠人服侍,那才是最大的慘事呢!
所以,林木決定開口要吃的。剛喊了一聲“餓!”,他便被自己稚嫩的嗓音給氣壞了。都十六歲的孩子了,聽聲音還像一個三歲孩童,這讓人無法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