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皇子
那太醫看上去四十許,一縷清須,眉目清朗,看着倒是個穩重放心的。太醫院眾人見是他,神色也是詫異,約是平日裏眾人對他也是服氣的,故此聽他說拿不準,個個都不免驚奇起來。
太後面不改色,道:“龔院判有什麼拿不準的?”
阿音方知道,此人是太醫院院判。
龔院判卻不答,只是拱手道:“還請諸位助在下一臂之力。”
太醫院眾人只當二公主有什麼暗傷,在旁等候之人連忙上前來,挨個給二公主診脈。
二公主面沉如水,只是凝視着一個一個上前的人,偶爾眼中閃過譏諷之色。阿音臉上帶了傷卻不好上前,只是站在遠處遠遠地看着,倒是將眾人的神色看得清楚。
蔣貴妃早已被人扶了下去歇着了,陛下雖然心繫蔣貴妃,此時卻不得不留在這裏,臉上頗有不耐之色。太后倒是略顯擔憂,眼中透出了關切,盯着二公主不放。
蘭美人此時已經是被眾人忽略了,身後宮女扶着她坐在那裏,一張臉上唯有習慣的笑殘留,卻沒什麼笑意,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正看着,忽地就見太醫院那群人臉上各有驚色,阿音心中一跳,下意識去看那王靄雲。後者臉上也帶着驚詫之意,似乎不明白髮生了什麼,唯有唇角微微一翹,顯出了心中並不似臉上這般表現的。
阿音想到他當日所說公主的身體,垂目想了片刻,方才明白過來,想來這王靄雲等的就是太醫院眾人將二公主的身體狀況揭露出來。只是卻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一時思緒發散了片刻,忽而眼神一凝,盯着二公主看了半晌。
這般容貌精緻的人,總不會……如同自己猜測的那般狗血,是個男孩吧?
她本就不是宮中人,倒也不吝嗇胡思亂想,只是這個念頭委實有些無稽。若是男孩,那當日就是陛下唯一的皇子,榮嬪憑了這個,想來也能出了冷宮,何必冒了大風險瞞得死死的。
身旁衣衫一動,王靄雲已經上前去了。
她連忙低下頭來,耳邊聽得有人紛亂地說:“往日裏都是王太醫給二公主診脈的,難道王太醫居然不曾看出一點來?”
陛下聽得直皺眉,冷聲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快些從實稟告。”
太后也是滿面擔憂,已經是情不自禁站起了起來,盯着二公主。
當事人卻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袖手坐在那裏,猶有心情問旁邊的大公主可是肚子餓了。大公主原本就受了驚嚇,後來又被陛下冷了心,如今更聽得二公主的身子可能有異狀,正是魂不守舍的時候。聽二公主這樣問,回過神來盯着二公主勉力道:“妹妹真膽大。”
二公主冷聲道:“左右沒死,如今擔憂也太早了些。”
大公主想要說一句並不僅僅只是這個,卻又說不出來,乾脆閉了嘴不說了,心中只是盤算着,日後萬萬不可如同以前那般得意忘形失了分寸了。
這邊紛亂早有人悄悄告訴了蔣貴妃,蔣貴妃正斜斜卧在榻上,邊上宮女小心地給她打扇。聽得那邊說二公主的身子可能有什麼不妥當,她一愣之下,反而咯咯嬌笑起來。
“當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本宮還想着好生……沒想到她自己是個沒福氣的。”中間幾個字被含糊了過去,邊上伺候的宮女卻聽得清楚,是“送她上路”。
不過在這裏伺候的都是蔣貴妃的心腹,就算有人聽清楚了,也是面不改色,依舊小心伺候着,外人如何,也比不得蔣貴妃此時涼快不涼快重要。
不過事情未定,蔣貴妃雖說被提起了興頭,心裏頭還是記掛的,吩咐了人若是那邊消息出來了立時三刻來報,看看二公主到底是什麼毛病。
心裏頭卻已經認定了,只怕是當初在冷宮日子過得不順,留了什麼暗傷。
偏殿裏紛亂異常,往日裏給二公主診脈的王太醫上前之後,對着的就是眾多同僚迷惑而懷疑的眼神,他心中暗探,對着眾人拱手行禮,道一聲對不住,轉頭對着太后與陛下就跪了下去。
太后的臉一下子就拉了下來,周身都透出狠厲氣息,冷聲道:“哀家一向覺得王太醫醫術了得,方才將二公主的健康交予你,如今看來,倒是哀家有眼無珠了。”
陛下也是面色不渝,心裏面更多的卻是若是太醫院有這等濫竽充數之人,來日若是自己生病了又該如何。
兩人的一旦嚴肅起來,殿內也漸漸地安靜了下來,氣氛格外凝重,恍若黑雲壓城。
阿音低着頭,豎著耳朵聽那邊說話,王太醫王靄雲的聲音清清楚楚地傳了過來。
“臣有罪。”
“殿下的狀況,臣第一次就知道了。只是,臣不敢說。”
太后臉色更差,陛下越發惱怒,摔了手中白瓷的杯子,怒道:“有何不敢說?公主殿下的安危難道就值當你一個輕飄飄的不敢說?”
王靄雲俯身,頭挨着地面,聲音卻清晰:“殿下……”
他的聲音停頓了片刻,顯出顯而易見的遲疑來,再開口的時候,卻彷彿下定了決心一般,毫不猶豫地說了出來:“殿下……非是公主殿下。”
陛下愣了片刻,居然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
太后卻很快就明白了,轉頭去看二公主,居然顧不得要人攙扶,三步兩步就走到了二公主面前,盯着她的那張臉,表情變幻莫測。
二公主看在眼中,只是當做不知,盯着跪在地上的王靄雲,心中想着,也不知道阿音此時如何了。
阿音在角落裏聽王太醫這樣說了一句,居然不知道是因為自己猜對了而高興,還是因為二公主居然瞞了這麼多年而難過。
盯着二公主看了片刻,她又低下了頭去,心中不合時宜地飄過一句。
居然有這麼漂亮的男孩子!
比自己都漂亮多了!
如今的這個身份,雖說年歲還小,也能看出日後定然是個美人。只是如今這美人與二公主對比起來,都顯得不那麼名符其實了。
二公主就好似那等精心雕琢的白玉美人,遠遠地看了,也要驚嘆的。
這般想着的時候,就聽得一群人跪地的聲音,今日在場的御醫一個不漏地都跪了下來,口中說著請陛下恕罪,卻是一致地默認了王靄雲的話。
陛下此時也終於反應了過來,卻有些不敢相信,抖着手看了眾人一眼,口中道:“難道那榮嬪還敢混淆皇家血脈不成?”
縱然是這樣說著,心裏面也知道自己是胡言亂語。這血脈之事,哪裏是診脈就能診出來的,也就只剩下一個猜測了。
二公主……其實是個男孩。
當年榮嬪生下的,是一個貨真價實的皇子。
想到這裏,陛下心中莫名地就泛起委屈來,榮嬪到底是將自己當做了什麼,生下了皇子這種大事,居然也要將自己瞞得死死的。如今人都七八歲了,還是偶然才漏了痕迹,她心裏面到底有沒有將自己當做孩子的父皇?
這樣的念頭一閃而過,迅速就消失無蹤,低頭去看二公主——也許如今該改口叫做皇子殿下了——越看越覺得與自己昔年有幾分相似。
他膝下空虛多年,雖說是對蔣貴妃寵愛得失了分寸,午夜夢回的時候想到朝堂之上那些臣子們對自己獨寵頗有怨念的模樣,偶爾也會想如果有個皇子,大約就不會有人這般對自己翻白眼了。
如今猛然聽得當年榮嬪居然給自己生了皇子,腦子居然都有些轉不動,問出了這種傻話來。
太醫院一群人連忙解釋分說,太后卻已經顧不得許多,一把將二公主摟在懷中,臉上已經是喜色連連,口中連連道:“好孩子,好孩子。”
喜得居然是連話都說不好了。
陛下見了,也只好將自己心中迸發的喜悅收一收,讓人帶了二公主下去驗身並換了衣服過來。
二公主無所謂地站了起來,目光一閃,看到阿音站在殿中一角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麼。有心前去問一問她有沒有事,卻知道此事不是合適的時候,按捺住了跟了人出去。
等他出去之後,陛下忍不住自語:“當年榮嬪,為何不肯告訴朕,她替朕誕下了皇子?”
太后心知肚明為什麼,卻不直接說,冷笑道:“陛下如今可還記得榮嬪是何模樣?”
“不是與二公主相仿,是個精緻可人的。”
阿音聽了這一句,手指捏了捏。果然榮嬪早已被忘記得乾乾淨淨,她確實是可人的,卻從來不是那等精緻的。
蘭美人自從入宮以來就不曾見過榮嬪,只是隱約聽說過這等人物。此時見榮嬪居然能忍住寂寞在冷宮中待了那麼久,養下了一個八歲的皇子來,心中佩服異常。
聽皇帝這般說,不免也生出好奇,卻忽而聽得太后一聲冷笑:“青兒的模樣隨了他舅舅,像極了馮家夫人的模樣,榮嬪隨的,卻是當年馮侍郎的模樣。”
一句話一出,蘭美人的心冷到了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