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137
“……放我出去。”
雖然黎永逸已經示弱,但把快樂建立在他人痛苦身上的惡人又怎會就此罷休?
舐食受害者的憤怒恐懼不安,並以此得到征服的快│感,這是有癮頭的,平等社會裏考取一次好成績,遠遠沒有實打實的將人踩在骯髒地板上,更有凌駕於人的實感。
而群體作惡更令人着迷。
“為什麼?你命令我啊?求我啊。”
為首的男孩揚起一抹飛揚跋扈的笑,輕蔑得要把人踩在腳下,要不是姜綺沒有實體,真想在他身上來一套泰拳連招。
可她只是一個旁觀者。
想到這次的‘體驗式考驗’,千機盒該不會想讓她練成鐵石心腸,觀看現場校園欺凌吧?
看到年幼的惡在眼前上演,姜綺在這一刻,明白了小黎怕人得過份的性格是怎麼來的。
美貌而不自知,聽上去是個很蘇的人設,但形成這性格的背後,不是什麼浪漫的原因,只是在他三觀形成的時候,他清秀的外表,是他人欺辱他的理由。
黎永逸沉默了很久。
外頭很吵,男孩們也很吵,姜綺作為一個成年人,將這一幕收入眼內,想別開視線,卻被釘在原地。
“……求你了,放我出去。”
如果尊嚴碎掉也有聲音,想來就是這樣的吧。
下一秒,男孩一腳將他踹回地上。
“你是傻│逼嗎?”
這時候,旁邊的畫面如潮水般退開,黑暗張開大嘴,將姜綺‘吞’了回去。
眼前浮現一部電腦,20XX年最新款,配置她常用的機械鍵盤。
和新穎的電腦配置相比,熒幕上卻是老舊的畫面,簡陋的社區論壇界面,右下角除了企鵝還是史前式產物MSN。
“……什麼意思?”
姜綺被這轉變整懵了,上一秒還是熟人的校園欺凌,下一秒玩黑暗中的電腦Play?
她嘗試坐到電腦前,握住滑鼠一一居然讓她握住了,原本虛化的手又有了實體,她抬眼,職業慣性使然,愣是一目十行地將電腦熒幕上顯示的頁面內容看完了。
[海角雜談]是不是死了一切就解脫了
【爸爸不信我,老師和稀泥,每天都是新的痛苦。
好想自殺。】
這種言不及義的內容,很快就被更多更有趣的貼子刷下去了,只有零星幾個‘LZ腦殘?’、‘蘭州燒餅’、‘你想表達什麼啊?想死就去死啊’的回復,剩下的便是各種機械小廣告。
縱橫網絡多年,直播自殺的人見多了,姜綺對這種貼子見怪不怪。
但千機盒或許像個讓你猜晚飯‘隨便’到底是什麼菜色的女友,但它始終不會做沒有意義的事,兩個畫面結合在一起,不算一個太難的謎題。
如無意外,這個主題的發貼人,應該就是黎永逸。
電光石火間,姜綺摸索到了千機盒的意思,就像玩逃離密室的推理遊戲,線索放在那,要自己去把它們連起來,假設不妨大膽些一一於是她註冊了一個帳號回貼,用的名字亦是和日後相似的,@賤得很低調。
賤得很低調:樓主有什麼心事不要悶在心裏,網絡那麼大,我只是一個陌生人,你不用怕我把你的事泄漏給現實里的人知道,好好保護自己的個人訊息,如果還想說的話,就給我發站內短訊,隨時等候回復
姜綺不斷刷新頁面,這時候,她注意到另一個細節一一右下角的時間顯示像是特別快,她將它點開來看,分秒以比平常快兩倍的數速在增加。她正奇怪着,它又突然正常了。
與此同時,一條站內短訊跑了出來。
等待黎明:你好
在網絡上都這麼有禮貌,好好說話的人不多了。
前一幕小黎被欺凌的畫面猶在腦海中,姜綺連忙打字問道:‘在學校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貼子裏提及了老師的不作為,提到學校也不奇怪。
黎永逸沉默了一會:‘可能你會覺得很好笑,不過我沒必要在網上跟人說謊,我真的不是說謊。’
到底只是個初中生,話說得很青澀,絲毫沒有日後和她能媲美的表達能力,但她壓根沒有心思去覺得他可愛,腦子運轉極快,從裏面提取出有用訊息。為了讓黎永逸放下心防,她幾乎是秒回的:‘跟我說謊對你沒有好處,也沒有意義,我小時候也經常被老師以為我只是在開玩笑,再說了,都想死了怎麼還會說謊?’
這句話里的重點是,大力肯定對方的可信性,拉近距離,暗示自己年齡比較大,可以給出‘成年人’的成熟建議。
在漆黑一片的環境裏,姜綺對着一部電腦,費盡唇舌,才將黎永逸的情緒穩定下來。
沒經受過校園欺凌的人,是很難想像小孩能那麼壞的。
打架原因可能只是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多吃了一隻雞腿,最常見的則是爭風呷醋,妹子們都背後有人,猶如喜歡戰爭的禍水,指使着男孩子動手。越差的學校,欺凌越明顯,越好的學校,忙着學習,欺凌就可能從暴力轉化為冷漠。
黎永逸被欺負的原因有兩個,單親家庭,長得清秀。
異類。
姜綺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以及忽悠技能,會用在說服一個想死的少年身上。
她絞盡腦汁,從世界有多美麗,說到以後的夢想,年少的黎永逸卻對夢想沒有概念:‘想做的事情?不知道,不想做的倒是有……不想去上學。’
‘你既然選擇在海角社區發貼,那你應該挺喜歡上網的吧?’
‘嗯……’
姜綺破斧沉舟,搞什麼常規的‘多做運動會開心點’、‘樂觀做人’以及‘積極面對人生’,對一個被欺凌的孩子來說有個屁用?她話鋒一轉:‘對啊,網絡能夠將自己藏在網線後面,想做什麼都可以,其實上網除了打打小遊戲,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這時代的網絡還處於一種原生態的情況,她回憶一下,又道:‘你有沒有想過在網絡直播自己的遭遇?如果你能成功引起注意,再留下證據,即使老師想不管也不行,輿論會幫你解決這個問題,但首要的是,你要引起網友的注意。’
‘網絡不是虛擬的嗎?’
光看文字,都感受得到黎永逸的困惑不安。
因為姜綺給他指的一條路,絕大部份人都無法理解,但她相信他有這個天賦一一如果說互聯網上的營銷炒作,他比她這個站在巨人肩上的姐姐優秀敏銳多了。
她相信他做得到。
‘網線背後,都是活人,而且你要是就這麼死了,誰會同情你?身邊大人們不信你遇到了這樣的事,覺得你自己做人處事有問題,ok,既然你單人匹馬無法報仇,那就用一盞廣場燈讓他們成為所有人的焦點。’
說到這裏,姜綺的話語已經從心靈雞湯轉為了戰略壓縮餅乾。
很多求死的人,之所以在社交網絡上說出來,就是因為現實生活里無人可以信賴,尋求最後一處的幫助,或者等待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黎永逸亦不例外。
‘我明白了。謝謝你。’
這時候,二人已經進行了整整兩個小時的對話。
‘真的謝謝你,但你為什麼願意花那麼多時間跟我說話?’
姜綺唇角一彎:‘你說網絡是虛擬的,那我就是你在網上遇見的,第一份善意啊。’
這句話剛發出去,電腦便開始沙化,化為細若纖塵的光粒,消失在黑暗中。
惡很簡單,恨也不難,困難的是,遭遇不幸,面對黑暗污穢,心裏還有着柔軟明亮的一面。
身邊又恢復一片黑暗,三秒過去,場景轉換。
這回是一位女孩的房間。
之所以性別感如此強烈,放眼過去,床單是粉紅蕾絲,書桌被漆成粉紅,滿滿都是少女心。惟一怪異的是,角色放置着一堆支離破碎的動物布偶,破囗不齊,暴露出裏頭的棉花,能夠想像它們的主人在破壞的時候情緒有多激烈。
仔細一看,甜美的書桌上亦滿是利器划痕。
有了第一次經驗,姜綺大體明白千機盒的意思,她等待着‘劇情’上演,不知道這回會是怎麼樣的人。
就在她好奇着的時候,門被一腳踹開,掛在門板上的可愛吊牌跟着晃了晃。
一個三十多的女人走進來一一姜綺猜不出她的真實年齡,她的妝容描得精細,頗具風韻,也模糊了年齡感。她的視線先投向角落的布偶,眉一挑,沖至書桌前,保養得宜的手撫摸着滿布划痕的表面。
緩慢而憤怒。
倏地,外面響起一陣乒乒乓乓的腳步聲。
“媽,你又翻我房間!”